2018年早春,村口的布谷塘,我掉落了一支筆。當時,在布谷塘口碼頭,青皮石板上,我在低著頭搓洗菜葉上的泥沙。突然,“撲通”一聲,一道白色的弧光,上衣口袋的鋼筆掉落水中。我立刻焦躁起來,時而在碼頭上來回走,時而抱著胳膊定定地看著水面。
五年前,雍老師送我這支筆。她剛到我們學校的時候,可引起了轟動。因為她是布谷高中唯一的來自省城的年輕女教師,而且長得特別有氣質(zhì)。第一次見到她時,我正在去辦公室的路上。同行的班長突然用肩膀拱了我一下,驚叫道:“快看哪,雍紅!”行知亭前的甬道上,她一襲寬松毛衫、亞麻長褲,左手抱書胸前,直直而又韻律款款走來。微微笑笑,眼角、嘴角都是新月彎彎的美好。后來聽到班長宣布下學期雍老師要教我們歷史,教室里一片歡騰。女生們都說她會還會指導(dǎo)學生穿著打扮,還有傳說雍老師會跳芭蕾。開學后,她終于成了我們的科任老師,芭蕾倒是沒有教,但她歷史教得認真,又溫和親切。我們戲稱她是皇妹子,大意是說她是雍正的妹妹。
最開心的是,星期天到她宿舍蹭飯吃。她喜歡做飯,蠔烙雞蛋餅是一絕。所以星期天到她那里最勤的是三種學生,成績好的、會做飯的和臉皮厚的。我本人集中上述三種優(yōu)點于一身的,又是歷史課代表。所以,法定我伙食改善的機會最多。但后來食客漸多了,聽說有老師向后勤處投訴了:教工宿舍門靠門,訪客擾民。所以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十二點半趕緊悄悄走人。聽班主任說,雍紅是很優(yōu)秀,但冷傲,說“學校公開課前彩排只能在不同的班開展,在這個班彩排,又在這個班上課,這是擺拍。”就像所有的好日子,都終究不會長久。雍紅在我校三年,其中只教了我們一年,她就申請到新疆支教去了。臨別時,送給我這支筆。
我蹲下來,看著碧綠的水面。清澈的溪水中恍惚有白色鋼筆的閃光,細看又都不是。遠處染霜的蘆叢,苦鴨“枯啊!枯呀!”叫著,料峭的春寒凝成凜冽的薄霧。漸漸地,背后好像傳來母親的喊我的名字和抱怨的嘮叨,我只能退了幾步,然后轉(zhuǎn)身,默默跟她回家。
黃梅雨季過后,當?shù)谝粋€大太陽天出現(xiàn)時,我就在塘口下了水。雖然凍得齜牙咧嘴,嘴里絲絲地吸著冷氣,但還是下定了決心要把筆給找回來。我小心翼翼用腳在水底輕輕觸碰,腳丫、腳底變得特別敏感,觸到任何光滑細長,我都會扎個猛子,把它捉上來看看。不久,碼頭上扔上許多什物,一支牙刷、一根樹枝,一只筷子,甚至是一塊河蚌。
碼頭上漸漸聚攏五六個同村的孩子,他們在圍觀,以為我在踩河蚌。每扔上一塊,他們就圍上,蹲下來,用樹枝撥轉(zhuǎn)過來,好奇地仔細瞧。有的說:“快看,這個背厚厚的,肯定最肥。”有的說:“這個小,是鳥貝,不是蚌蛤,你看一圈圈花紋,美著呢。”一會兒,我就扔上幾十塊,孩子們是陣陣歡呼。布谷塘溪水從迢迢遠遠的鳳凰山上流來,又在碼頭這里轉(zhuǎn)了彎,放慢了腳步。很多布谷人在碼頭這里洗菜、淘米,夏天撈鵝草。碼頭水下面的有機物太多了,一腳踩下,冒上細密的水泡。水底青荇濃密,軟泥豐厚之處,除了螺絲,河蚌很多,只要踩到半圓鼓鼓的一塊肯定是。
最后,一路嘰嘰喳喳,四個孩子爭搶著提著半籃子河蚌回家。蚌豆腐紅燒,這是山區(qū)的一道名菜,母親喜歡吃,孩子們更喜歡。到家后,我開始做飯。我做了分工,最大的那個孩子六年級,用我的電腦去查紅燒蚌肉的菜肴做法。她查到后大聲讀出來,大致意思是做這道菜關(guān)鍵在去腥、煮爛和上色。首先用熱油把紅糖熬成泡沫狀,下干辣椒,然后下蚌肉和豆腐略炸上色。后下生姜大火煮開,小火煮一個小時以上,最后起鍋前下蔥。還有兩個五年級孩子查字典,找找河蚌、蛤蜊、鳥貝的區(qū)別,還在百度圖片中找出他們的樣子。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珍珠蚌就是河蚌的一種,很多美麗的關(guān)于珍珠的詩跟我們籃子眼前的東西或者說將要吃到的菜肴聯(lián)系起來了。“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而且不僅僅是大海,河水中、溪水中,也都可能有珍珠啊。至于那個最小的孩子,負責回家借點胡椒粉來,最后她從大伯伯那里借來了。最可喜的是,她媽媽也跟來了,帶來豬皮、木耳和金針菜,要做雞蛋卷子湯給我們吃。
中午學生、老師團團圍坐開吃,胡椒有點多了,小一些的孩子滿臉眼淚、鼻涕,還在堅持。大家勸他少吃一點。她說:“剛才殺河蚌時,我看到里面有水蛭,你們要小心。”大家都笑。這時,鄰居張家夫婦扛著鋤頭田間歸來。他們在窗口問:“什么菜,把我鼻子都香掉了喂!”有人沒有抬頭,回答:“河蚌,沒你的,你走吧。”
母親囑端一小碗給張家孩子嘗嘗。張家高興壞了,也好奇地問:“老師啊,你這么冷的天就捕河蚌?”我跟他提起了鋼筆的事情。他驚訝地說:“鋼筆!今春我撒網(wǎng)捕螺絲的時候,撈上來一只,筆尖是壞的,看在灶頭窟洞上。”我沖了過去厚厚的灰塵下擦亮一看,真是我的筆!書法筆,所以筆尖是彎的。筆身的圖案是月下竹影的意境。記得高中月下校園,雍紅講畫家鄭板橋特別喜歡竹子,老夫子曾言竹之美: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非唯我愛竹石,竹石亦愛我也。雍老師也講唯心哲學家柏克萊的趣事,婉轉(zhuǎn)喻說班長的理想太唯心飄逸。“柏克萊是誰?”“懸崖邊上”的班長聽后,有點發(fā)懵,偏著頭,瞪著眼問,大家不禁笑彎了腰。
今天春節(jié)聚會,老班說皇妹子支教可能不回來,老姑娘要嫁給天山。還經(jīng)常看到朋友圈中,有新疆學生又在騙老師的飯吃。“哎,這些阿凡提可比我們當時機靈多了。”班長說的時候,表情很復(fù)雜,很感慨。我沒有打電話去求證老師是否還回來,但常常在睡前翻看她的朋友圈。知道她在新疆第一個星期最尷尬的事情是記不住學生的名字,有的姓名長達十幾個字。知道那里的學校也有“擺拍”,當然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是適應(yīng)了吧。她還給自己起了個新疆名叫巴哈爾古麗·雍哲,巴哈爾古麗的意思是春天的花。看她的近照里,塔里帕克花飾小帽,艾德來斯綢的筒裙,儼然新疆人了。只是原來笑起來向上彎彎的嘴角,再也沒有當初那么嬌俏。身材好像也有點發(fā)福,要是沒有這身新疆行頭,還愈來愈像我學校的同事。我有點擔心,我收藏了她的話:“光陰之溪中,我們注定失去,執(zhí)著也是無奈。心懷善意,美好會在不經(jīng)意的地方重逢。”
收藏后,我還是忍不住給她留言:“老師,我也會做烙餅了,你的柏克萊還回來嗎?”
作者簡介:彭舒楊(1997.04—)女,廣東省潮州人,廣州市番禺區(qū)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