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出版史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在總結成績和經驗的基礎上,出版史研究亟需拓展和深化。具體著力點有四個方面:加強出版史學的基礎理論研究;加快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轉換;重視出版史料學尤其是近現代出版史料學的建設;加大海外出版史研究成果引進力度。
關鍵詞:中國出版史 研究范式 出版史料學 海外出版史研究
2018年12月9日,在武漢召開的第二屆華中學術傳播論壇(主題為“回顧與展望:編輯出版史研究四十年”)上,筆者就如何深化中國出版史研究談了幾點看法,引起與會專家的重視和熱議。因為時間所限,對于這個問題會上只是點到為止,沒能展開。這里我們進一步予以伸發,以求教于同行。
中國出版史研究濫觴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葉,直到20世紀40年代后期方有楊壽清的專著《中國出版界簡史》面世。50年代,張靜廬先生的八卷本《中國近代現代出版史料》編纂與陸續刊行,一些圖書史、印刷史、報刊史論著和普及性小冊子、圖籍的相繼推出,使得中國出版史研究有所推進。而出版史學這個領域的真正發展與繁榮,還是受益于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和大環境的。對于近百年特別是最近40年來的中國出版史研究(包括海外的),已故的肖東發先生,還有吳道弘、方厚樞、張志強、吳永貴、劉蘭肖、范軍諸位都有過鉤沉與評述,這里我們不再細說。
40年來,多種中國出版通史性著作的面世,一些斷代編輯出版史、出版專門(專題)史的推出,近現代大型出版史料的影印和整理刊行,不少運用新理論、新方法對出版史領域的開疆拓土,國外相關學術成果的系統引進和積極借鑒,加之《中國出版史研究》《出版史料》《新聞出版博物館》等專業雜志(或集刊)的創立或復刊,相關的國內國際學術會議或論壇的陸續舉辦,北京、上海、武漢、南京、鄭州等研究重鎮的形成,一些中青年學者尤其是博士生的紛紛加盟,思想史、文化史、文學史、教育史乃至正宗的近現代史專家對出版史的青睞與涉足,使得中國出版史學從稚嫩漸趨成熟,從單薄走向厚重,從膚淺走向深刻,也從冷寂趨于繁盛。筆者認為,在整個編輯出版學研究中,這些年最有成就、最能得到學界廣泛認可的應該就是出版史研究。拿湖北來說,連續三屆的湖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就分別有吳永貴教授的《民國出版史》、吳平教授的《中國編輯思想史》(三卷本)和筆者牽頭的《中國現代書業企業制度研究》(系列論文)獲得一等獎(其中前兩位的成果后來也都獲得了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當然,在看到出版史研究取得巨大進步和驕人成就的同時,我們也亟需看清問題,總結經驗,分析不足,深入探討出版史的研究規律和未來發展之路。如何進一步深化中國出版史研究,需要著力的方面不少,竊以為以下幾點尤為重要。
一是需要加強出版史學的基礎理論研究。在歷史學研究中,史學理論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也是一個重要的二級學科。中國史學理論研究的長足發展、史學理論學科的真正確立無疑是得益于改革開放的。“改革開放對歷史學科的重要影響之一就是產生了獨立的史學理論學科,可以說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中國的史學理論學科。40年來,史學理論學科在學科建設、學術體系建設、話語體系建設等方面都取得了顯著成績,史學理論對整個歷史學的影響力不斷增強。”史學理論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始于上世紀90年代初期,1990年10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和國家教育委員會聯合下發的《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研究生的學科、專業目錄》,開始把史學理論和史學史列為歷史學下的一個二級學科;到2017年,新的學科目錄把中國史和世界史分列為兩個獨立的一級學科,這樣就形成了中國史學理論和史學史、世界史學理論和史學史兩個并立的二級學科,作為學科的史學理論得到進一步發展。
40年來,以史學理論的學科建設為中心,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在學科的基礎建設(如課程開設、教材編寫)、學術平臺的搭建(如連續21屆的全國性史學理論學術研討會的召開,《史學理論研究》《理論與史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等期刊或集刊的創辦)、高層次史學理論人才的培養(包括碩士、博士、博士后)等,有力地推動了史學理論的蓬勃發展。以學術體系建設為中心,專家學者圍繞歷史本體論、歷史認識論、歷史價值論、史學方法論、歷史學的任務和史學工作者的素養展開探究,成效顯著。這中間,史學方法論的探討受到持久關注,成果迭出。人們普遍認可的是,史學研究必須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作指導,但并不排斥中國傳統的史學研究方法,同時也需要吸收國外有益的史學研究方法。40年來,從80年代注重史學研究與自然科學方法論的關聯,系統論的方法、計量的方法,到后來比較史學、心理史學、口述史學、環境史學、歷史敘述學的譯介,還有跨學科研究的方法引入,等等,大大豐富了中國既往的史學理論,開拓出了新的局面。由此也推進了史學評價理論的建立,史學理論話語體系的建構,還有對后現代主義史學問題、全球史觀問題、歷史闡釋學問題探討的不斷深化。
相形之一,在中國出版史研究中,出版史學基本理論的研究是很不充分的。由于編輯出版學目前只是存在于高等學校的本科目錄中,前些年剛列入了專業碩士學位。作為學術碩士、博士的出版學大多是“借雞下蛋”,其學科的正規性、合法性還沒有得到確證,這就大大影響了出版學的人才隊伍匯聚和學科自身發展。在目前的環境和條件下,建構起獨立的較為成熟的出版史學基本理論框架,應該說是有一定困難的。這個工作只能一方面自覺地、主動地借鑒和吸收一般的史學理論成果,另一方面充分地利用出版學基本理論研究的相關成果。事實是,出版史學界對前者的吸納運用還很不夠,而后一方面由于出版學理論研究自身的薄弱,可資借鑒的東西實在不多。關于出版理論研究在表面繁榮的背后,是理論的蒼白和創新的短缺。誠如聶震寧所說:“理論研究的價值主要在于研究成果的質量,在于一系列新的觀察發現和更深的思考總結上,還在有利于指導、幫助新的研究和實踐上。”從這個標準來看,目前的出版理論研究在業界看來是“不新”“不實”“不嚴”,總之是缺新見,不管用;在學界看來學術不規范,理論體系、觀點內容陳陳相因,沒有突破。這也是既有的某些出版通史為什么沒有產生足夠影響的一個原因。出版是什么,不是什么;出版史研究什么,不研究什么,這些問題至今并沒有完全解決。而當下新技術的發展,新業態的出現,對出版學、出版史學研究都提出了新挑戰和新課題。幾年前,章宏偉在故宮博物院張羅了一個中國出版史研究方法論的會議,是圍繞劉光裕先生的《先秦兩漢出版史論》展開的,很有意義。筆者覺得這方面的工作還需要進一步加強。出版史學的理論建構比較難,出版學的基礎理論研究也比較難,但出版史研究要有突破,出版史學科要走向成熟,這個硬骨頭就得有人啃。
二是需要加快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轉換。近些年來,隨著中國出版史研究的逐漸成熟,如何在出版史研究與新出版史學的相關層面,深入探討出版史研究在研究視角、理論思維、范式突破等方面對新出版史學建構的學術意義,其重點則是研究范式的轉換問題。范式(paradigm)這一術語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美國科學史家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提出的。他本人并沒有給“范式”一個明確的界定。我們“從他對‘范式在科學革命中的作用的闡釋,大致可以理解為某一學科群體在一定時期內基本認同并在研究中加以遵循的學術基礎和原則體系,它通常包括一門學科中被公認的某種理論、方法,共同的對事物的看法和共同的世界觀”。更具體一點到出版史研究,我們理解為這種研究范式是研究者進行相關研究時所共同遵循的模式與框架。它是由特有的觀察角度、基本假設、概念范疇體系和研究方法等構成,它體現了研究者看待和闡釋研究對象的基本方式。
按照庫恩的觀點,“在科學發展的某一時期,總有一種主導范式,當這種主導范式不能解釋的‘異例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就無法再將該范式視為理所當然,并轉而尋求既能解釋支持舊范式的論據、又能說明用舊范式無法解釋的論據的更具包容性的新范式,此時科學革命就發生了。范式轉換是對科學進步的精辟概括,經典的例子是從古典物理學到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轉換”。中國近現代史領域的專家、新聞史學界的朋友其實早注意到這個問題,并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如復旦大學黃旦教授及其團隊的新報刊(媒介)史研究就是。
和新聞史一樣,我們過去的出版史研究主要是革命史的范式,還有現代化范式。近些年這個局面開始有所改變,一些中青年學者開展了大膽而有效的探索。何朝暉的《對象、問題與方法:中國古代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轉換》一文,回顧和梳理了中國古代出版史研究歷程,分析和評估了已有的各種研究范式,進而重點探討了社會文化史語境下中國古代出版史在研究對象、研究材料、研究角度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新突破,指出出版文化史的書寫將成為未來中國古代出版史研究的重點所在。此外,陜西師范大學楊軍、河南大學王鵬飛等人也在出版文化、編輯學等論域下探究過研究范式轉換問題。武漢地區筆者和諸位同人一起開展的中國近現代出版企業制度史、中國近現代出版生活史專題的探究,都有試水的意義,也得到了上海的張人鳳、洪九來、王賀等同道的積極呼應。出版史研究范式的轉換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著視野的開闊、領域的拓展、思維的創新。應該說,出版史研究的范式轉換剛剛起步,拿出有說服力的、站得住腳的成果還需要學界同仁共同的持久努力。
需要強調的是,中國出版史研究中的范式轉換與純自然科學領域的有所不同,它不是簡單的非此即彼,新陳代謝,而更多的是多種研究范式的“并存”“包容”“擴散”乃至“互滲”和“互濟”。舊范式的創新性改造和創造性轉換,新范式的開疆拓土、兼收并蓄都是十分必要的,二者相互補充,相得益彰。
三是在繼續做好出版史料發掘、整理和刊刻的基礎上重視出版史料學尤其是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學的建設。史料是人們編纂歷史和研究歷史所采用的資料,傳統的史料大致包括實物的、文字的、口傳的,在新媒介環境下史料的范圍有所擴展和變化。梁啟超曾說:“史料為史之組織細胞,史料不具或不確,則無復史之可言。”作為歷史學重要輔助科目的史料學是以史料為研究對象的學問。其內涵、對象、任務、作用以及與相關學科的關系等,史學專家進行了多方面的探討。嚴昌洪的觀點有一定代表性,他認為:“史料學大體可以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研究搜集、鑒別和運用史料的一般規律和方法,可稱為史料學通論,如孟榮源的《史料與史料科學》一書即是;一是研究某一歷史時期或某一史學領域史料的來源、價值和利用,可稱為具體的史料學,如陳恭祿的《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一書即是。”出版史料學當屬具體的史料學范疇。
40年來,老輩學者宋原放、汪家熔、宋應離、吳道弘、周振鶴等高度重視出版史料工作,在系統整理、刊行出版史料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就。近些年來,中青年學者周武、吳永貴、石鷗、汪耀華、張稷等充分利用現代化方法、手段發掘、整理和利用史料,成效顯著。過去有“史料即史學”的說法,雖說強調得有點過,但沒有史料就沒有史學無疑是肯定的,在出版史領域,同樣也是沒有出版史料就沒有出版史學。我們注意到,當史料整理到某個階段、某種程度的時候,理論的概括提升也就顯得特別迫切了。前些年,接受吳道弘先生的建議,劉光裕先生寫了一篇關于出版史料學(側重談古代)的文章,似乎學界重視還不夠。文章指出:“要搞史料,首先碰到的問題是如何按出版學觀點搜集史料。如果沒有出版學觀點,連什么是史料,什么不是史料都搞不清,怎么能找到有用的資料?用出版學觀點找史料,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很不簡單,我的體會是相當復雜。”
筆者覺得就中國出版史研究來說,古代不可忽視,但近現代部分無疑是重點,近現代出版史料學的建構更有條件,也更加迫切。出版史料的概念、范圍、構成和分類,以及出版史料的一般性質和特征等問題,也都需要抓緊研究。這中間,在對“出版史料”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深入研究、達成共識的基礎上,搞好史料的“分類”尤其重要;不然,要么是雜亂無章,要么會遺漏多多。出版史料學意義上的理論歸納和總結,有助于推動出版史料搜集、整理和研究的更高水平、更高層次的發展。中國古代史料學、中國近現代史料學、中國哲學史史料學、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乃至當代文學史料學之類的著作都很容易找到;距中國出版史更近的中國新聞傳播史領域,史料學的建設與發展也已經得到專家的高度重視。我們希望早日有類似《中國出版史史料學》《中國近現代出版史史料學》的專著或教材推出。
四是進一步加強國外出版史學成果的譯介。中國現代史學在很大程度上吸納借鑒了西方史學的養分。中國出版史學近些年也一直在注重放眼世界,積極引進西方出版史學的理論和方法。最近這些年,商務印書館、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復旦大學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等都推出了相關的系列譯介叢書或重要著作,張志強、何朝暉等出版學專家在這方面用力甚勤,擘畫運作,沾溉學林。但進一步加強相關成果譯介的頂層設計,做好中長期規劃,有組織、有計劃地加以實施仍然需要大家同心協力。現在的空白點還不少,比如,關于法國年鑒學派、新文化史的譯介,法國的印刷史、書籍史、書籍社會學等方面論著已多有翻譯出版,但四卷本的《法國出版史》至今沒有引進。世界大學出版機構,人們言必稱牛津、劍橋,但我們從“百度”查詢到的相關資料非常陳舊,知網上也沒有像樣的新成果、新資料;其實,部頭很大、史料豐富的《劍橋大學出版社社史》早有英文本,哈佛社、牛津社等也都有自己的出版社發展史。至于英國人寫的《英國出版史》,似也有譯介之必要。今天國內還沒有一本像樣的《外國出版史》《歐美出版史》《日本出版史》《韓國出版史》之類的著作,這與我們對國外出版史學成果的翻譯不足也有一定關系。
海外的中國出版史研究已有近百年的歷史,成果不少。已經翻譯引進的有美國卡特的《中國印刷術的發明和它的西傳》、錢存訓的《書與竹帛》、何凱峰的《基督教在華出版事業(1912-1949)》、芮哲非的《谷騰堡在上海:中國印刷資本業的發展(1876-1937)》、周紹明的《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法國戴仁的《上海商務印書館(1897-1949)》;蘇聯捷連提耶夫-卡坦斯基的《西夏書籍業》;日本井上進的《中國出版文化史》、大木康的《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等等。這些成果拓展了我們研究出版史的視野,在研究理路、方法包括觀點方面有著多方面的啟示。2006年張志強曾經撰文《海外中國出版史研究概述》進行過梳理,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學術總結還需要有人繼續來做。當然,更重要的是出版學界和業界共同努力,更加系統地、有規劃地將海外中國出版史研究論著譯介過來,嘉惠學林。
上面,筆者就如何深化中國出版史研究提出了若干問題與建議,只能說是掛一漏萬;一孔之見,難免有偏頗甚至錯誤之處。媒介融合時代、出版融合環境,中國出版史研究又出現了一些新情況、新問題,更有新機遇。我們期待著眾多學界業界同行沉潛于史,超越功利,讓中國出版史研究能夠健康持續地發展,并不斷取得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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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主編。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近現代出版生活史專題研究”(項目批準號:18BXW045)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