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新疆中短篇小說中的動物形象和敘事策略

內(nèi)容摘要：新疆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一個顯著特征是對動物形象的大量借用，這一藝術(shù)手段既是對傳統(tǒng)文學特別是民間口頭文學的繼承和發(fā)揚，也體現(xiàn)出作家在創(chuàng)作活動中對現(xiàn)代性的探索與實踐自覺。本文試以幾篇新時期維吾爾、哈薩克和柯爾克孜族的中短篇小說為文本，來分析動物形象在作品中所扮演的敘事角色及作者的敘事策略。

關(guān)鍵詞：小說 新疆 新時期

動物在新疆少數(shù)民族日常生活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這一特點大量體現(xiàn)在民間文學里。如常年游牧的哈薩克人細致而深刻地觀察了各種動物的習性，并在文學作品中借用這些動物形象。[1]通過動物來描寫人依然是新疆當代少數(shù)民族作家們偏愛的藝術(shù)手法。僅僅留意下新時期中短篇小說的標題，就會發(fā)現(xiàn)眾多動物的身影。作家們既善于讓動物開口說話，來表達人的思想感情；同時也善于讓人變成“動物”，為動物代言和發(fā)聲。雖然寫的是動物，傳達的卻是作者對人以及與人的生存密切相關(guān)的自然環(huán)境的關(guān)切。

圖爾孫·買合木提創(chuàng)作于2008年的《馬勒袞荒灘的狼》，敘事結(jié)構(gòu)緊湊，故事情節(jié)豐富，處處閃現(xiàn)著如電影鏡頭般的畫面感和層次感。小說的第一段用詩一般的語言勾畫了宏大又充滿某種神秘力量的自然場景，暗示了“白色皮卡車”，即擁有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人類作為外來闖入者的不測命運。緊接著的第二段將鏡頭轉(zhuǎn)向了“一對豺狼”，它們“站在遠處的坡頂上，散發(fā)著冰冷目光的眼睛盯著那輛白色的皮卡”。一連串的排比句和重復使用的“恐怖”、“孤獨”、“沉靜”等詞語渲染出強烈的現(xiàn)場感，使讀者身臨其境，從高處觀望著地上發(fā)生的一切，態(tài)度冷靜又冷漠。但是下一句一出，靜態(tài)的客觀描述被主觀敘述轟然打破，無人再能置身度外：“薩……薩比爾大哥被狼吃……吃了，狼沒有吃我……說不吃我?！边@是幸存者小艾散見到來荒原里尋找他的父親后說的第一句話。“本來狼也要吃我的……最后沒吃。豺狼吃薩比爾的時候，他叫得很厲害……薩比爾大哥現(xiàn)在還在哭呢……他只剩下腦袋了，其他的地方都被狼吃了，薩比爾大哥的頭還在哭喊。”[2]

荒原上有人，有狼，還有其他動物。一只黑鷹就親眼目睹了薩比爾是如何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幾天?！八蹲影愕哪抗舛⒅R勒袞荒灘上的汽車以及在遠處奔跑的一對豺狼。長期以來它就一直見證著在廣闊的馬勒袞荒灘上生長繁衍的所有生物。”它不僅見證了“太多美麗而甜蜜的生命”如何從母親的“身體里十分艱難地掙扎而出”，更是見證了“很多帶著獵槍，只想著如何射殺任何一種動物的人類”。它在無垠的荒原上看見同伴腐爛的身體，同伴的兩只爪子被折斷劫走，翅膀的羽毛已被拔去?！八静恢浪榈睦Ρ唤疰溩哟┢饋頀煸诹苏l的脖子上，不知道同伴翅膀的羽毛被掛在誰家客廳的正面墻上了?！盵3]直接要了薩比爾命的是那只被稱作“黃旋風”的頭狼，“這個家伙”十分狡猾，不僅不怕人，而且看到獵人來了就把動物嚇跑，還把被打傷的獵物搶走。在人和狼共同追逐的獵物黃羊眼里“狼和人沒有區(qū)別”。[4]人和狼之間的拉鋸戰(zhàn)，以狼的勝利而告終?！包S旋風”趁人不備，弄斷了車子的油管，放光了汽油，還偷走了他們藏在車里的食物和水。

雖然作品中的“馬勒袞”很有可能是杜撰的地名，但荒灘卻是廣袤新疆最具代表性的地貌，作者以點帶面，指出了人們在面對環(huán)境惡化、生態(tài)被破壞時的無知與麻木，以此呼吁環(huán)境保護刻不容緩。作品的最后一章與第一段首尾呼應(yīng)，外來的入侵者“人”倉皇逃離，大自然重新歸于寂靜，歸于它真正的守護者。

朱瑪拜·比拉勒是較早關(guān)注生態(tài)問題的哈薩克作家，他的作品不僅反映人類活動對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更是通過人和動物之間的變形關(guān)系，揭示出生態(tài)危機實際上是人的精神危機的寫照。他最早被翻譯成漢語出版的小說集《藍雪》（2002年）清晰表達了這樣兩個觀點：一是人對自然的掠奪必然招致自然的報復，二是人對生命的漠視必然導致人類自身的墮落。他的作品幾乎涵蓋了草原上所有的生靈——馬、牛、羊、驢、駱駝、狗、狼，野兔，獾、狐貍、大雁、小鳥、蒼蠅……他對動物的觀察細致入微，對動物的習性了如指掌?！盀榱艘粋€與駱駝有關(guān)的中篇小說，他曾在沙灣某個牧場待了兩個冬天?！盵5]在他的筆下，動物不是作為童話中的擬人化角色出現(xiàn)，也不是作為人類的寵物或敵人登場，而是自成一個獨立的世界，與人類世界平行對應(yīng)。動物的處境實際上映照著人類自身的處境——他小說中動物的命運常常是悲慘和不幸的，在每況愈下的環(huán)境中苦苦掙扎，失去了往昔的樂園——由此點出人類在生存意義上的困境?！皠游锏拿\活脫脫效仿了人類，達到了與人類尷尬處境的認同：我們在動物身上找到了自己?！盵6]

在1992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生存》中，朱瑪拜以一頭黑色小駱駝的出生、成長為線索，毫不留情地刻畫和批判了人的貪婪與冷漠。對世代游牧的哈薩克族來說，駱駝本來是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不可或缺的重要伙伴，但隨著工業(yè)文明的層層深入，人和駝群之間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被徹底改變了。人似乎成了殘暴的“奴隸主”，而駱駝漸漸淪落為一種工具性的“奴隸”。在這樣的背景下，故事的主人公，那只黑色的小駱駝出生了。甫一出生就遭遇了和母親分離的命運，因為母駝的功能是讓主人擠奶?！澳塘肯∩俚臅r候，主人用巴掌噼噼啪啪擊打乳房，奶就被催下來。”[7]很不幸，在成長的過程中，黑駝由于渴望母愛和自由的天性而受到主人格外嚴酷的折磨。自小頭上就被套著鐵籠，挨打是家常便飯，尾毛被剪、腿被烙鐵燙、耳朵被割下一塊、鼻子被打洞……“它原本是自由的——它的祖先原本屬于大自然，可現(xiàn)在它成了家畜，寄人籬下，遭人凌辱。”[8]當它經(jīng)過與其他雄駝的嚴酷較量而成長為威風凜凜的“駝王”后，也為反抗主人無節(jié)制的盤剝與壓榨積蓄了強大的力量。特別是當“山口來了一群前來修筑水庫的人”，它所帶領(lǐng)的駝群竟成了那些人的盤中餐。深陷痛苦和憤怒的黑駝，為了保護僅剩的幾位同伴，與人類進行了殊死搏斗，并使那位給它帶來過無數(shù)災(zāi)難的主人當場喪命?！八芙^再與人類結(jié)成生存同盟，拒絕穩(wěn)定的利益合作關(guān)系。當人類再次企圖將駱駝拉進工具圈子時，黑駝所代表的自然與人類的隔閡與矛盾就全面爆發(fā)了。”[9]黑駝反抗的不僅是人類對其他生靈的奴役與掠奪，更是代表整個大自然發(fā)出怒吼，身體力行與人類展開了肉搏戰(zhàn)。

朱瑪拜的創(chuàng)作既扎根于哈薩克人的生存環(huán)境與文學傳統(tǒng)，又以鮮明的現(xiàn)代性來思考生命與環(huán)境問題。他筆下的人物形象與動物形象充滿鮮明的對比——面容僵硬模糊、心態(tài)扭曲、行動暴戾的人與內(nèi)心活動豐富、個性十足、很善于表達喜怒哀樂的駝。“駱駝們天生易受驚嚇，天生心軟，天生好動感情。然而它們卻又天生剛毅，富有耐力?！盵10]通過對敘事角色的設(shè)定，將人類的地位“降格”為他者，這反映出作家的自然觀?！爸飕敯莶⒉徽J為人類是萬物的主宰，人類在朱瑪拜筆下是需要利用各種工具尋求生存的可憐蟲。一旦自然從被動中反應(yīng)過來，人類將自食惡果?！盵11]

柯爾克孜族作家曼別特吐爾遜·瑪特克的小說《狗熊媽媽》（原載于《民族文學》2008年1期）講了一個頗有傳奇性的故事，作品對獵人在洞穴里如何與冬眠的狗熊共求生存的細節(jié)描寫，讓讀者為獵人的命運捏把汗的同時，幾乎無法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小說的主人公托霍依是一位有名的獵手，他受人所托進山獵熊，因為巴依[12]病了很長時間，需要狗熊做藥才能治他的病。正是隆冬季節(jié)，獵人冒著鵝毛大雪上路了。他潛入狗熊棲身的洞穴，卻趕上山體塌方，落下的石頭死死堵住了出口。獵人的氣力有限，無法推開洞口的巨石，他只有寄希望于母熊，等它開春醒來時能把洞口打開。為了避免死于饑餓和寒冷，獵人殺死了一只小熊，剝下熊皮套在自己身上，和另一只小熊一起伏在母熊的懷中，每天靠吮吸熊乳活命。

春天來的時候，母熊醒了，它在兩只小“熊”的幫助下打開了洞口，又將它們從懸崖送到山下的平地。它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獵人的秘密，待他就像另一只熊崽一樣。獵人逃走后聽到母熊發(fā)出震蕩山谷的吼叫，仿佛在嚎啕大哭。他遠遠地看著母熊為了尋找失蹤的“熊崽”跑上跑下，“自己瘋狂地捶打著自己，撕心裂肺地慘叫著”?；氐酱遄雍螳C人當著眾人的面發(fā)誓說：“我吃著狗熊媽媽的奶才存活下來。從今以后我不再將槍口對準任何野生動物，我向自己的子孫后代保證，并且教誨他們不再重蹈覆轍，保證他們也不會把槍口對準任何野生動物。”[13]

狗熊有情，而人也知道感恩，這種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具有傳統(tǒng)文學的審美特征。作品中的獵人雖然以捕殺動物為生，但仍然懷有良知，如不忍心殺死小熊也不忍心傷害狗熊媽媽，甚至主動扔掉了獵槍甘心命喪熊口的那一瞬間，都顯示出一種帶有浪漫主義想象的人文情懷。狗熊的濃濃母愛和獵人的幡然醒悟，透露出主題的理想主義色彩和對人與自然能和諧相處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眷戀。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動物在新疆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中扮演著重要而特殊的角色，它們有時是親歷者和見證者，有時是啟示者和審判者，有時是先知和智者。比如小說《馬勒袞荒灘的狼》中，薩比爾被狼吃掉這一情節(jié)就帶有強烈的象征意味。在維吾爾族的族源傳說中，狼是他們的祖先，是部落的圖騰。自南北朝起漢文史書中就記載，維吾爾族的先民突厥人在軍旗上以狼為標志。[14]當今天的人不尊重環(huán)境，不尊重其他生靈，殘暴無情，貪得無厭，破壞了穩(wěn)定和諧的自然秩序，狼就代表祖先甚至是神施行了審判?！霸煳镏鹘o每個生物都留有活路，人的活路最多。造物主賜予人類的比人類需要的多得多了?？捎腥诉€是不滿足，貪得無厭，什么都想獨吞，那就是這個下場了。”[15]

動物與人，或者說環(huán)境與人，這幾乎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無法擺脫的世界性命題。通過在文學作品中塑造動物形象來影射人、關(guān)照人，這既意味著傳統(tǒng)文化對新疆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也體現(xiàn)了作家在社會轉(zhuǎn)型的時代背景下對現(xiàn)代性的敏銳感知與大膽探索。

注 釋

[1]蘇北海，哈薩克族文化史，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89，第431頁。

[2]圖爾孫·買合木提，《馬勒袞荒灘的狼》，哈力甫·哈力克江 譯，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維吾爾族卷 下（中國作家協(xié)會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393-394頁。

[3]同上，401頁。

[4]同上，412頁。

[5]沈葦，《隱蔽的意義——朱瑪拜·比拉勒簡論》，馬旦尼亞提·木哈太（編）智者憂郁——朱瑪拜·比拉勒文學作品評論集，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第45頁。

[6]同上，第46頁。

[7]朱瑪拜·比拉勒，《生存》，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譯，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哈薩克族卷（中國作家協(xié)會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第129頁。

[8]同上，第133頁。

[9]劉玲 艾成偉，《試析朱瑪拜·比拉勒小說中的生態(tài)觀》，文學教育，第18期，2016年9月，第17頁。

[10]朱瑪拜·比拉勒，第124頁。

[11]劉玲 艾成偉，第17頁。

[12]巴依“bay”，源自于突厥語，突厥語民族所共用，語意為“富裕的”，衍生出的意義為首領(lǐng)、頭目、統(tǒng)治者、官吏、貴人、老爺、先生等，置于名后為一般尊稱，相當于“先生”。一些封建主或宗教上層人士有時也被稱為“巴依”或“巴依老爺”。

[13]曼別特吐爾遜·瑪特克，《狗熊媽媽》，巴赫特·阿曼別克 譯，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柯爾克孜族卷（中國作家協(xié)會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237-238頁。

[14]林幹，突厥與回紇史，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第18頁。

[15]圖爾孫·買合木提，第400頁。

（作者介紹：石笑，法國阿爾圖瓦大學漢學專業(yè)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新疆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同時執(zhí)教于法國蒙彼利埃保羅-瓦萊利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