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勇 宋佳音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后,社會各界對當代主流宏觀經濟學的理論和政策實踐提出了諸多質疑和批評。[注]① 本文中所謂的“主流宏觀經濟學”,是指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和新凱恩斯宏觀經濟學相互融合之后形成的宏觀經濟學的“新共識”(New Consensus)。金融危機爆發初期,經濟學家內部也曾經就宏觀經濟學理論的現狀、問題和發展方向等展開過激烈的爭論。除了對宏觀經濟學發展的一般討論之外,近期還有許多專門針對動態隨機一般均衡模型(DSGE)的反思,其中尤以羅默(P.Romer)對宏觀經濟學理論的批判影響最大。[注]② Blanchard,O.“Do DSGE Models Have a Future?”.Peterson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Policy Brief 16-11,2016;Korinek,A.“Thoughts on DSGE Macroeconomics:Matching the Moment,but Missing the Point?”.Working Paper a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2015;Romer,P.“The Trouble with Macroeconomics”.Working Paper at New York University,2016.這一方面是由于羅默本人在主流宏觀經濟學中的地位,他不僅是主流宏觀經濟學中內生經濟增長理論的代表性人物,而且是時任的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另一方面是批評文章本身的內容。在文章中羅默除了對宏觀經濟學的主流周期理論,特別是真實經濟周期(RBC)模型及后續發展起來的動態隨機一般均衡(DSGE)模型進行了技術方面的批評之外,還點名批評了一些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存在為了“友誼”而放棄學術“客觀性”的現象。羅默的批判給當前主流宏觀經濟學帶來的不僅是一場“技術危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是一場“信任危機”。
羅默批判主要圍繞宏觀經濟學中的周期理論部分展開,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主流宏觀經濟學將經濟周期發生的原因歸結為無法解釋的外生沖擊,從而將經濟周期的原因與結果“本末倒置”。這個問題實際上是宏觀經濟學方法論層面的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動態隨機一般均衡模型(DSGE)在參數識別方面存在技術不成熟和結論不穩健等現象。這個問題實際上屬于宏觀經濟學技術層面上的問題。[注]為了敘述簡便,下文將羅默批判的兩個問題簡稱為宏觀經濟學的兩個“麻煩”。與之前的批評性文章多是流于在思想和分析范式等層面上的交鋒不同,羅默批判的要害之處在于,其指出了主流宏觀經濟學框架至少在純技術角度也存在問題。雖然思想和分析范式方面的問題是更加基礎和根本性的,但由于學術話語體系的不同,主流宏觀經濟學往往可以對這個方面的批判“充耳不聞”,但對于技術層面的錯誤卻無法做到“視而不見”。因此,羅默的批評顯得更加有力度。
國內相關研究對于羅默批判持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主要來自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和西方非主流宏觀經濟學理論,這些理論對以新古典學派為代表的主流宏觀經濟學的批評由來已久。[注]吳遵杰、陳勇:《新古典宏觀經濟學:理論、模型與問題》,載《政治經濟學評論》,2017(1)。這派觀點認為羅默批判進一步支持了對主流宏觀經濟學的批判。但是這些來自不同學術話語體系的批評實際上并未對主流宏觀經濟學的發展產生實質性影響。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可能來自幾個方面:第一,學術批評要建立在相同的方法論和學術語言體系基礎之上,否則難以取得良好的效果;第二,主流宏觀經濟學理論雖然不完美,但的確包含了有價值的思想,難以全盤否定;第三,更重要的是,盡管很多學者給出了中肯的批評,但沒有給出切實可行的替代方案和改進意見,在新的主流宏觀經濟學理論出現之前,舊理論的地位無法被取代。另一派觀點主要來自主流宏觀經濟學,針對羅默的批判,這派觀點認為主流宏觀經濟學雖有不足,但從根本上來看并沒有遇到顛覆性的大麻煩。例如,陳彥斌和陳惟認為,DSGE模型僅是當前主流宏觀經濟學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不應該以局部的錯誤而否定宏觀經濟學整體的價值。況且從宏觀經濟學理論近百年的發展史來看,宏觀經濟學理論對重大經濟事件具有較好的解釋力,并且能在總結現實教訓的基礎上推動理論的進步,因此宏觀經濟學并沒有遭遇脫離現實的麻煩。[注]陳彥斌、陳惟:《從宏觀經濟學百年簡史看“宏觀經濟學的麻煩”》,載《經濟學動態》,2017(1)。那藝和賀京同認為,宏觀經濟學所謂的“麻煩”僅是宏觀經濟學理論在各個時期遭遇的無法解決實踐問題的暫時性困難,宏觀經濟學的發展恰恰是不斷對微觀基礎進行修正以解決各種“麻煩”的過程,他們還特別介紹了行為經濟學對宏觀經濟學最新發展的貢獻。[注]那藝、賀京同:《從“宏觀經濟學的麻煩”看行為宏觀經濟學的興起與發展》,載《經濟學動態》,2017(7)。
本文認為,現有研究忽略了羅默批判所涉及的兩個問題是分別屬于方法論層面和技術層面的不同性質的問題。對于批判所涉及的DSGE參數識別技術不成熟以及其他批評所針對的DSGE模型未包含金融部門等技術層面的問題,宏觀經濟學對其進行改進的難度并不大。而羅默批判所涉及的另一個問題,即主流周期理論將經濟周期的原因歸結為外生沖擊的問題,則將是長期困擾主流宏觀經濟學的“麻煩”,短期內幾乎無法解決。
為了說明上述觀點,下文分為四個部分。第二小節分析主流宏觀經濟學周期理論的外生周期理論范式問題。從經濟周期理論發展史的角度研究外生周期理論躋身主流的原因、存在的問題以及在改進時面臨的困難,從而闡明外生周期分析模式將是長期困擾主流宏觀經濟學的真“麻煩”。第三小節討論主流宏觀經濟學周期理論技術層面的問題,主要介紹DSGE模型的參數識別問題,將金融部門納入宏觀模型以及將宏觀經濟學與行為經濟學相結合的最新研究進展等。第四小節介紹金融危機之后宏觀政策實踐對經濟周期理論的彌補。最后是本文的結論。
羅默批判的問題之一是經濟周期的外生沖擊形成理論,他認為宏觀經濟周期性波動是所有當事人行為的結果,而不是由所謂的外生沖擊造成的,況且主流宏觀經濟學理論連外生沖擊的內涵和外延都無法解釋清楚。那么,看似荒誕的外生沖擊理論是如何進入主流宏觀經濟學的呢?
當前主流宏觀經濟學對經濟周期進行研究時采用的是“外生沖擊”加“內部傳導”的分析模式,該模式被稱為“弗里希-斯拉茨基”(Frisch-Slutzky)模式。該研究模式的理論基礎來自弗里希(R.Frisch)和斯拉茨基(E.Slutzky)兩位計量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的研究,更早的理論源泉甚至可以追溯到維克賽爾(K.Wicksell)。[注]弗里希因在經濟周期理論和計量經濟學方面的貢獻獲得第一屆諾貝爾經濟學獎;斯拉茨基則是蘇聯時期的一位統計學家。由此可見,現代主流經濟周期理論從誕生之日起就深受數學、統計學和計量經濟學等實證研究方面的影響。Frisch,R.“Propagation Problems and Impulse Problems in Dynamic Economics”.1933.In Gordon, R.and L.Klein(eds.).Readings in Business Cycles.Homewood,Ill:Richard D,1965;Slutzky,E.“The Summation of Random Causes as the Source of Cyclic Processes”.Econometrica, 1937,5(2):105-146;Wicksell,K.“Review of Goda och d?liga tider”,by Karl Petander.Ekonomisk Tidskrift,1918,pp.66-75.受維克賽爾外生周期思想的影響,弗里希假定外生沖擊在經濟系統內部傳導的過程中會不斷被削弱,而新的沖擊又源源不斷地引發新的波動,從而奠定了現代主流均衡周期波動的基礎。斯拉茨基更是通過規范的數學方法建立了現代經濟周期研究中“外生沖擊”加“內部傳導”的實證分析模式。[注]Zambelli,S.“A Rocking Horse That Never Rocked:Frisch’s ‘Propagation Problems and Impulse Problems’”.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2007,39(1):145-166.
“弗里希-斯拉茨基”模式之所以能成功躋身主流宏觀經濟學,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該方法找到了能夠在形式上模擬經濟周期的數學工具——線性隨機差分方程。在現實世界中,經濟周期最明顯的特征是“周期性”(cyclicity),即經濟波動從波峰(波谷)回到正常狀態后并不會停留在正常水平,而是向下一個波谷(波峰)方向運動,從而出現波峰與波谷交替出現的現象。斯拉茨基發現,只要在總供給或總需求方程中引入一個可以表示為線性隨機差分方程的外生隨機沖擊,且差分方程自回歸系數不是遠小于1,就可以很好地模擬出經濟周期特征。此外,還可以通過方差、協方差等統計工具對經濟周期本身以及各宏觀變量在經濟周期中的關系進行定量研究。[注]該隨機線性差分方程的基本形式為:xt=αxt-1+εt,其中α略小于1,εt為白噪聲隨機變量。S?rensen,P.,and H.Whitta-Jacobsen.Introducing Advanced Macroeconomics Growth and Business Cycles.New York:McGraw Hill Higher Education,2009.因此,“弗里希-斯拉茨基”模式迅速得到普及。除此之外,經濟學家尚未找到其他的能夠對經濟周期進行定量描述的數學工具。[注]經濟學家也試圖取消外生的隨機沖擊εt,將隨機差分方程變為非隨機差分方程形式xt=αxt-1,但在這種理論模型假設下,經濟波動將從非穩態形式向穩態單調收斂,并停留在穩態,從而使經濟波動的周期性消失。

在當前的主流宏觀經濟學中,隨機差分方程不僅是經濟周期實證研究的基礎,也是理論分析的基本工具。主流經濟周期理論通常認為,在沒有外生沖擊的時候經濟會收斂到所謂的“平衡增長路徑”或者“穩定狀態”,外生的隨機沖擊會造成經濟對穩態值的暫時偏離,從而形成經濟波動。將外生沖擊設定為自相關系數小于1的線性隨機差分方程,不僅可以體現暫時性沖擊的基本特征,還可以模擬經濟波動的周期性特征,滿足理性預期的基本假設,因而成為外生周期理論首選的分析工具。在最初的真實經濟周期模型(RBC)中,全要素生產率沖擊被作為外生沖擊引入模型。20世紀90年代之后,隨著新凱恩斯主義的興起,包括價格粘性和市場摩擦等越來越多的外生沖擊被引入模型。例如在斯梅茨(F.Smets)和沃特斯(R.Wouters)那篇被認為是對DSGE有重大突破的文獻中引入的外生沖擊多達7個。[注]Smets,F.,and R.Wouters.“Shocks and Frictions in US Business Cycles:A Bayesian DSGE Approach”.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07,97(3):586-606.金融危機之后,關于宏觀審慎監管的DSGE模型又將金融市場沖擊等新的隨機變量引入模型。通過引入外生沖擊,主流宏觀經濟學模型將研究的重點放在外生沖擊在經濟體內部的傳導過程上,即各種沖擊的“傳導機制”,而不是外生沖擊或者是經濟波動發生的根本原因。
應該看到,盡管隨機差分方程使得主流經濟周期的理論研究和實證研究在形式上得到了高度的契合,但在實證研究和理論研究中兩者卻存在本質的差異。在理論模型中,外生沖擊被定義為對應變量或參數的超預期變化,但導致該非預期變化的原因是未知的。在實證研究中,例如各種時間序列計量經濟學模型中,外生沖擊被定義為導致被解釋變量變化的未知因素的新信息(innovation),而所謂的未知因素包括除解釋變量之外的所有變量及其函數。在實證研究中只要經濟學家對經濟周期的理解或者預測能力有限,就有必要將宏觀模型的供給和需求沖擊視為隨機變量,從而表明宏觀經濟模型僅能預測平均狀態下的供給和需求。[注]S?rensen,P.,and H.Whitta-Jacobsen.Introducing Advanced Macroeconomics Growth and Business Cycles.New York:McGraw Hill Higher Education,2009.
盡管外生沖擊使得隨機差分方程可以很好地模擬經濟周期的波動性特征。但主流宏觀經濟學以外生沖擊作為經濟周期發生原動力的分析模式也招致了很多批評。薩默斯(L.Summers)認為,RBC模型既沒有討論外生沖擊的來源和本質,也沒有在微觀層面上找到外生沖擊重要性的客觀依據。[注]Summers,L.“Some Skeptical Observations on Real Business Cycle Theory”.Federal Reserve Bank of Minneapolis Quarterly Review,1986,10 (fall):23-27.既然外生沖擊模式無法揭示經濟周期的根本原因,那么主流宏觀經濟學家為什么還要堅持采用這種分析模式呢?這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第一,從主觀上看,主流宏觀經濟學沒有放棄該分析模式的意愿。正如上文所揭示的,主流經濟周期理論的目的不在于發現經濟周期發生的原因,而只是解釋外生沖擊在經濟系統內部的傳導機制。經濟學家不斷將各種沖擊作為波動的傳染源(propagators)加入模型,試圖使模型所得到的宏觀變量波動特征盡可能與現實相一致,從而最大化模型的解釋能力或者給定特定沖擊時的預測能力。既然外生沖擊的分析模式非常適合主流宏觀經濟周期理論的研究目的,同時主流周期理論亦沒有動機去尋找經濟周期的內在原因,因此,主流宏觀經濟學在主觀上沒有放棄該分析模式的意愿。
第二,從客觀上看,在經濟學研究高度數學化和強調理論與實證研究相結合的大趨勢下,主流宏觀經濟學目前尚沒有放棄該模式的能力。由于主流周期理論和計量經濟學在形式上都是將外生隨機沖擊作為經濟系統發生變動的原因,因此,現有的經濟周期分析模式不僅可以分析外生沖擊在經濟體內部的傳遞過程,還可以通過計量經濟學方法對理論模型進行估計和檢驗,為理論模型提供貌似科學的現實依據。如果宏觀經濟學理論放棄外生沖擊的分析模式,立刻就會面臨理論研究和實證研究分裂的狀況。即便理論經濟學家可以找到內生經濟周期理論,也無法通過實證方法進行驗證。除非數學家在隨機差分方程之外能找到對經濟周期進行實證研究更好的方法,否則經濟周期理論恐怕仍將長期處在外生沖擊理論階段。
DSGE模型中的參數識別問題是羅默批判的第二個焦點。與經濟周期的內生性問題相比,模型參數識別(identification)是更貼近技術層面的問題。[注]本小節關于DSGE模型參數識別問題主要圍繞羅默批判的內容展開,未涉及其他方面的內容。當模型參數識別存在瑕疵時,基于這些方法得到的參數識別結果可能是不穩健的。這意味著當前主流宏觀經濟學中的一些經典結論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錯誤結果基礎之上的,從而為宏觀經濟學未來的發展埋下潛在的隱患。目前DSGE方法在宏觀研究中被廣泛采用,但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的研究都較少對其中所涉及的參數識別問題進行診斷和檢驗,對識別方法中存在的技術瑕疵關注更少。羅默的發現對于我們準確認識DSGE模型提供了借鑒。
在主流宏觀經濟模型中,各類經濟主體最終的行為均通過模型的最優條件和預算約束方程得到描述??ㄖZ瓦(F.Canova)和薩拉(L.Sala)指出,在DSGE模型中最優條件可以表示為如下方程組形式:
AθEtxt+1=Hθ+Bθxt+Cθxt-1+DθEtzt+1+Fθzt
(1)
zt=Gθzt-1+et
(2)
其中,xt表示模型中的內生變量向量,zt是外生變量向量,et是隨機沖擊。[注]Canova,F.,and L.Sala.“Back to Square One:Identification Issues in DSGE Models”.Journal of Monetary Economics,2009,56(4):431-449.Aθ,Bθ,…,Hθ均是由結構參數向量θ決定的參數矩陣。無論是對模型進行定性研究還是定量研究,都需要對模型中的參數θ進行識別。
參數θ包含兩種類型,一類是反映模型穩態特性的參數,例如貼現因子、風險回避系數等等;另一類是反映模型動態特性的參數,如外生變量的自相關系數等。第一類參數通常采用校準的方法來設定,第二類參數則通常采用估計的方法來確定。校準方法的基本思路是通過使模型的理論矩特征(主要是二階矩)盡可能與觀測數據的矩特征一致來得到DSGE模型參數的識別值。這種方法在DSGE模型發展的早期得到了較為廣泛的應用,但其主要缺陷在于參數設定多是主觀模擬的結果,缺乏理論基礎。第二類參數常用的估計法有極大似然估計法、廣義矩估計、模擬矩估計和貝葉斯估計等方法。早期的DSGE模型所使用的估計方法主要是完全信息的極大似然估計法。[注]極大似然估計法分為四步:(1)將線性化DSGE模型表示為狀態空間模型;(2)用觀測方程將不可觀測變量與可觀測變量聯系起來;(3)通過卡爾曼濾波得到關于模型參數的似然函數;(4)通過最大化似然函數來得到模型的參數值。通過極大似然函數方法對結構性參數進行識別時,似然函數通常是非常復雜的多維度矩陣,而且還可能包含局部最大值和最小值以及扁平化等問題,這些給參數估計帶來了許多困難。近年來貝葉斯方法日益成為DSGE模型的主流參數估計方法。貝葉斯估計相對來說比較簡單,操作上也更加具有可執行性。貝葉斯估計方法首先設定參數的先驗分布,然后再根據貝葉斯原理對參數進行事后估計和修正,從而使參數估計更加有效。貝葉斯估計即使是在小樣本下也具有無偏的性質,這使得貝葉斯方法在DSGE模型參數識別中得到日益廣泛的應用。
借助最小化“距離函數”的方法,卡諾瓦和薩拉的研究較早關注了DSGE模型中潛在的參數識別問題。[注]Canova,F.,and L.Sala.“Back to Square One:Identification Issues in DSGE Models”.Journal of Monetary Economics,2009,56(4):431-449.所謂距離函數,是指在研究內生變量對外生沖擊的響應時,基于計量經濟學方法(例如VAR)所得到的脈沖響應函數與基于DSGE方法所得到的脈沖響應函數之間的距離。其具體形式可以定義為:
g(y,T,m,θ)=(ird(y,T)-irm(m,θ))W(T)(ird(y,T)-irm(m,θ))′
(3)

參數識別的第一種問題是“觀測等價”現象。即如果存在兩個不同的DSGE模型(m1,m2)及其對應的結構參數(θ,ξ),當θ和ξ分別取特定的值θ*和ξ*時,可以使得g(y,T,m1,θ*)=g(y,T,m2,ξ*)=0,那么將無法對兩個DSGE模型及其結構參數(m1,θ)和(m2,ξ)進行區別,這種現象稱為觀測等價(observational equivalence)。產生觀測等價現象的原因在于總體距離函數不存在唯一的最大值,從結構參數到簡化式模型之間的映射不具有唯一性,因此,從選定目標函數的角度看,無法對具有不同經濟學含義的結構模型進行區別。


除此之外,對于近年來日益成為DSGE模型參數識別主流的貝葉斯方法而言,其結果也并非如想象的那樣穩健。其中一個重要的問題是結構性參數的識別結果主要受參數先驗分布的影響,而不反映真實數據的特征。卡諾瓦和薩拉發現,濫用貝葉斯模型,包括無法準確反映參數不確定性的先驗分布,可能會掩蓋識別過程中隱藏的問題。奧納特斯基(A.Onatski)和威廉姆斯(M.Williams)發現結構性參數的識別結果嚴重依賴于模型對先驗分布的設定,結構性參數的識別結果會由于先驗分布的不同而大相徑庭。[注]Onatski,A.,and M.Williams.“Empirical and Policy Performance of a Forward Looking Monetary Model”.Journal of Applied Econometrics,2010,25(1):145-176.鮑邁斯特(C.Baumeister)和漢密爾頓(J.Hamilton)通過雙變量向量自回歸模型對市場供給和需求特征進行研究時發現,當采用貝葉斯方法對模型進行估計時,即便樣本數量趨于無窮大,需求彈性的估計結果也主要是取決于研究者所人為設定的先驗分布而非樣本觀察值。[注]Baumeister,C.,and J.Hamilton.“Structural Interpretation of Vector Autoregressions with Incomplete Identification:Revisiting the Role of Oil Supply and Demand Shocks”. NBER Working Paper No.24167, 2018.
眾多研究業已發現,無論是傳統的參數校準方法,還是現有的極大似然估計和貝葉斯方法,在實際使用過程中均存在諸多缺陷。一方面,我們應該看到,在DSGE模型中貌似嚴謹的識別方法由于自身的局限或者摻雜了過多的人為因素而使得參數識別結果的穩健性和客觀性大打折扣。然而大多數應用性研究往往只報告參數識別的結果,明知識別過程中可能隱藏問題卻只字不提,羅默認為這已經成為宏觀經濟學家圈內的潛規則。[注]Romer,P.“The Trouble with Macroeconomics”.Working Paper at New York University,2016.事實上,隨著專門進行DSGE模型分析的軟件被日益廣泛地采用,DSGE模型應用的門檻不斷降低,這可能導致其嚴謹性進一步被削弱了。這些現象應該引起宏觀經濟學家的足夠重視。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看到,針對參數識別這一技術方面問題的探索一直沒有止步,并成為近年來DSGE模型研究中較為活躍的領域。例如,曲(Z.J., Qu)和特卡琴科(D.Tkachenko)在模型結構性參數可決定條件下(determinacy)給出了參數局部可識別的充分條件和必要條件,其后的研究又給出了同時兼顧參數可定與未定(indeterminacy)條件下的局部識別條件。[注]Qu,Z.J.,and D.Tkachenko.“Identification and Frequency Domain Quasi-maximum Likelihood Estimation of Linearized Dynamic Stochastic General Equilibrium Models”.Quantitative Economics,2012,3(1):95-132;Qu,Z.J.,and D.Tkachenko.“Local and Global Parameter Identification in DSGE Models Allowing for Indeterminacy”,2012,http://people.bu.edu/qu/dsge4/DSGE-0513.pdf.
金融危機之后,主流宏觀經濟學在其自身可擴展的范圍內進行了改進,主要體現在將金融部門、金融摩擦以及宏觀審慎監管政策引入經濟周期模型中。除此之外,隨著行為經濟學等非主流學科日益受到關注,一些經濟學家開始嘗試將行為經濟學融入主流宏觀經濟模型。金融危機的爆發充分表明了金融部門對宏觀經濟的重要性。危機爆發之后,大量文獻開始將金融部門納入傳統的DSGE模型中,格特勒(M.Gertler)和清瀧信宏(N.Kiyotaki)以及布倫納邁爾(M.Brunnermeier)等對相關的研究成果進行了細致的總結。[注]Gertler,M.,and N.Kiyotaki.“Financial Intermediation and Credit Policy in Business Cycle Analysis”.In Friedman,B.,and M.Woodford(eds.).Handbook of Monetary Economics.Vol.3A,Amsterdam:Elsevier,2011; Brunnermeier,M.,Eisenbach,T.,and Y.Sannikov.“Macroeconomics with Financial Frictions:A Survey”.In Acemoglu,D.,Arellano,M.,and E.Dekel(eds.).Advances in Economics and Econometrics:Tenth World Congress of the Econometric Society.Vol.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在這些研究中,借款方(包括家庭、廠商和金融機構)的資產負債表效應成為放大金融市場沖擊的核心機制。此外,何(Z.He)和克里希納穆爾蒂(A.Krishnamurthy)、布倫納邁爾(M.Brunnermeier)和桑尼科夫(Y.Sannikov)以及格特勒(M.Gertler)等人還將金融市場的高度非線性特征融入DSGE模型,用于描述金融市場上突然產生和非連續變化的金融恐慌現象,這些研究極大地豐富了宏觀經濟學對金融市場的理解。[注]He,Z.,and A.Krishnamurthy.“A Macroeconomic Framework for Quantifying Systemic Risk”.Chicago Booth Research Paper No.12-37,2017;Brunnermeier,M.,and Y.Sannikov.“A Macroeconomic Model with a Financial Sector”.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14,104(2):379-421; Gertler,M.,Kiyotaki,N.,and A.Prestipino.“A Macroeconomic Model with Financial Panics”.Working paper,2017,http://www.econ.nyu.edu/user/gertlerm/GKP2017_oct_10.pdf.
從行為宏觀經濟學的視角看,造成主流宏觀經濟學理論無法解釋宏觀經濟在經濟危機等特殊時期“異常表現”的根源在于其微觀基礎模型過于依賴理性假設。行為宏觀經濟學主要通過拓展個體理性假定的方式對主流宏觀經濟模型進行改良。行為宏觀經濟學的系統闡述最初見于阿克洛夫(G.Akerlof)的研究。[注]Akerlof,G.“Behavioral Macroeconomics and Macroeconomic Behavior”.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02,92(3):411-433; Akerlof,G.“The Missing Motivation in Macroeconomics”.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07,97(1):5-36.阿克洛夫指出,以新凱恩斯主義為代表的主流宏觀經濟學雖然將廣泛的市場摩擦因素引入模型,但是關于經濟行為的心理學或社會學因素卻仍被置于考慮范圍之外,這使得主流宏觀經濟學在其自身邏輯結構內很難再做進一步理論拓展。那藝和賀京同總結認為,行為宏觀經濟學對主流宏觀模型微觀基礎進行改進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對主流模型微觀經濟主體的預期形成機制進行重建。例如佩西(W.Pech)和米蘭(M.Milan)放棄了理性預期概念,并假設經濟主體通過特定而簡易的“經驗法則”或者“直覺推斷法”(Heuristics)來形成預期。二是將個體學習機制引入預期形成過程,德格洛瓦(P.De Grauwe)將經濟當事人的預期假定為異質性的,并且通過試錯來選擇適用性最強的直覺推斷預期形成方法,從而產生自適應學習機制(Adaptive Learning)。三是將實驗經濟學引入對微觀經濟主體行為的研究。[注]那藝、賀京同:《從“宏觀經濟學的麻煩”看行為宏觀經濟學的興起與發展》,載《經濟學動態》,2017(7); Pech,W.,and M.Milan.“Behavioral Economics and the Economics of Keynes”.Journal of Socio-Economics,2009,38(6):891-902;De Grauwe,P.“Animal Spirits and Monetary Policy”.Economic Theory,2011,47(2):423-457.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主流宏觀經濟學將金融市場加入模型或者融合行為經濟學等非主流理論,這些改進只是在進一步細化經濟體對外生沖擊的傳導機制。除非放棄“外生沖擊”加“內部傳導”的分析模式,否則,主流宏觀經濟學依舊無法找到經濟周期發生的原因并實現預測周期的目標。
既然主流宏觀經濟學周期理論只能研究個別變量超預期變動對整體經濟的影響而無法從根本上解釋或預測經濟周期,那么,在政策層面上是否就無法降低經濟危機發生的概率呢?事實上,宏觀經濟政策的實踐已經走在了理論研究的前面。金融危機表明宏觀杠桿率越高,金融市場在外部沖擊下表現的就越脆弱。危機之后加強宏觀審慎監管無論在學術界還是政策層都已經達成基本共識。在政策實踐中,宏觀審慎監管作為宏觀經濟管理的重要手段已經被用來與貨幣政策、財政政策等宏觀經濟政策相互搭配,共同維護金融穩定。
盡管主流宏觀經濟學無法發現導致經濟周期和金融危機的根本原因,但是對各種外生沖擊傳導機制的研究發現,從微觀和宏觀兩個方面增強金融系統的穩健性可以提高經濟系統對外生沖擊的應對能力。針對系統性風險的成因,宏觀審慎政策工具被分為逆周期政策工具和解決金融體系集中度和關聯度的政策工具兩大維度。逆周期政策工具主要通過在經濟的繁榮時期建立足夠的資本緩沖來實現抑制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功能;解決金融體系集中度和關聯度的政策工具主要是對所謂系統重要性金融機構采取額外的高監管標準。
隨著宏觀審慎監管政策越來越多地進入各國政策實踐,需要宏觀經濟學理論為政策實踐提供理論支持與指導。然而,在證明宏觀審慎監管政策對于降低金融危機有效性的問題上,DSGE模型是通過將更多的宏觀層面上的金融指標沖擊引入模型,通過模型顯示當宏觀審慎政策對這些宏觀金融變量的變化做出反應時,實體經濟對金融沖擊的響應更小,由此表明宏觀審慎政策的有效性。例如博(D.Beau)等在模型中引入隨機貸款價值比(loan to value ration)來反映貸款與抵押品價值比例的關系,發現在宏觀審慎監管框架下貸款價值比上升對通貨膨脹等實體經濟變量的影響。安格利尼(P.Angelini)等在模型中引入了對銀行資本的隨機沖擊,并發現經濟的杠桿率越高,經濟系統對金融沖擊的響應越劇烈。國內的研究如王愛儉和王璟怡在DSGE模型中引入了房地產價格和銀行資本兩個外生金融沖擊,在房地產價格和銀行資本超預期變化的情況下,如果宏觀審慎監管政策能對這兩個外生沖擊做出反應,則有利于增進全社會的福利水平。[注]Beau,D.,Clerc,L.,and L.Mojon.“Macro-Prudential Policy and the Conduct of Monetary Policy”.Banque de France Working Paper,2012,No.390;Angelini,P.,Stefano,N.,and F.Panetta.“Monetary and Macro-prudential Policies”.ECB Working Paper,2012,No.1449;王愛儉、王璟怡:《宏觀審慎政策效應及其與貨幣政策關系研究》,載《經濟研究》,2014(4)。
盡管羅默批判曾經在經濟學研究領域引起劇烈反響,但是除了將金融部門納入DSGE模型和對參數估計方法進行改進之外,DSGE模型仍然是主流宏觀經濟學周期理論最流行的分析方法。本文將羅默批判中所涉及的宏觀經濟學中的“麻煩”分為兩個層次,一個是“外生沖擊”加“內部傳導”周期模型無法發現周期根源的麻煩,另一個是DSGE模型參數識別不穩健的麻煩。其中,前者屬于分析模式層面的問題,后者屬于分析技術層面的問題。本文通過對宏觀經濟學周期理論發展歷史的梳理發現,“外生沖擊”加“內部傳導”外生周期模型之所以成為當前宏觀經濟學的主流,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在數學形式和實證研究方面的優勢。借助自回歸系數小于1的隨機差分方程形式,主流經濟理論模型不僅可以將理性預期納入分析框架,定性分析未被預期到的暫時性沖擊對經濟體系的影響,還可以在實證研究中較好地擬合經濟波動的周期性特征。除此之外,本文的主要結論還包括:
第一,主流周期理論實際上研究的是外生沖擊在經濟體系內部的傳導機制而非經濟周期產生的原因。因此,即便將金融部門或者行為經濟學理論引入模型,充其量是更加精確地描述外生沖擊的傳導過程,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周期理論無法預測經濟周期的問題。通過隨機差分方程,經濟學家可以對經濟周期的特征進行定量研究,因此,在給定周期理論的研究對象是周期傳遞過程的條件下,DSGE模型能夠較好地完成經濟學家的目的。
第二,在經濟學研究高度數學化和強調理論與實證研究相結合的大趨勢下,主流宏觀經濟學目前尚沒有放棄外生周期模式的能力。除非數學家在隨機差分方程之外能找到對經濟周期進行實證研究更好的方法,否則外生經濟周期理論仍將長期處在外生沖擊理論階段。因此,主流宏觀經濟學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放棄DSGE模型,而是僅從技術層面對該模型進行完善和修補。
第三,針對模型參數識別問題的改進過程一直沒有止步。此外,包含金融部門、放松理性預期假設或者結合行為經濟學等近年來成為DSGE模型研究中較為活躍的領域。相對于無法預測經濟周期的根本性麻煩而言,技術層面的問題并不是真正意義上不可克服的真麻煩。
第四,盡管在DSGE框架下主流宏觀經濟學無法預測類似的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但是隨著對危機傳導機制理解的加深,有助于通過相應的宏觀審慎監管政策增強經濟體系對外生沖擊的抵御能力,降低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發生的概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