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親子、界限

海欣

從《金婚》《中國式關(guān)系》到《小別離》，20多年來，幾乎所有成功的家庭劇都綁定一個或多個熱點話題。老少配、七年之癢、二胎、網(wǎng)戀、裸婚、婚外情、中年危機、子女教育等劇中出現(xiàn)的話題，正是這些年中國社會發(fā)展、家庭關(guān)系變遷的真實寫照。也引發(fā)了我們的思考，在中國家庭中，怎樣才是健康的關(guān)系，一個幸福家庭的正確打開方式究竟如何？

家庭劇的“關(guān)系”變遷

婚姻的真實面目是怎樣的，怎樣的婚姻是幸福的，小小的家庭在社會與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占有怎樣的地位……這些看著極難回答的問題，鄭曉龍導演在他的成名作《金婚》中，給出了自己的理解。

從1956年到2005年，電視劇以一集一年的編年體形式，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小學數(shù)學老師和一個技術(shù)工人的金婚風雨情。從相識相知相戀，到結(jié)婚生子育兒，再到成為祖父母，最后穿婚紗攜手走進金婚典禮，這對平凡夫妻，在社會變革浪潮的卷席之下，分過居，鬧過離婚，愛了50年也吵了50年，面對過婚外戀、性關(guān)系不和諧、婆媳大戰(zhàn)、喪子之痛等等問題。最后，電視劇結(jié)束在一對老人，相互攙扶，在雪地之中留下了一列深深淺淺的腳印之中。

可以說，《金婚》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它極大地還原了真實的婚姻、真實的社會、真實的情感和真實的人性。

2014年，郭濤、梅婷合作了一部同樣時間跨越了50年的《父母愛情》。劇中，郭、梅二人分別飾演吃飯吧唧嘴、說話大老粗的軍官和有潔癖、有情調(diào)的大小姐，兩個人的結(jié)合本身就非易事，更別提在瑣碎的生活中磨合了數(shù)十年。然而，在不斷的爭吵、冷戰(zhàn)、改變中，這對看上去有天壤之別的夫妻最終成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活。該劇的可貴之處在于用相對輕松、歡快的方式來構(gòu)建故事，將夫妻二人相處方式和子女教育的問題呈現(xiàn)給受眾，引發(fā)共鳴。

2016年熱播的電視劇《中國式關(guān)系》以大圓滿的結(jié)局收尾，“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幾千年的正義力量的勝利，給《中國式關(guān)系》畫上了句號。

主人公馬國梁是一位45歲的國家公務(wù)員，年過不惑，和妻子的關(guān)系因為碰到了第三者而瓦解得支離破碎，這些曾經(jīng)認為一生不變的人，在甜言蜜語的誘惑下，都逃不開離婚的命運。

沒有人給婚姻一個保險單，一個保質(zhì)期。作為中國傳統(tǒng)男人的馬國梁，親情在婚變中接受考驗，女兒對于父母之間的鬧劇冷眼旁觀，丈母娘在丈量老馬和老沈誰的實力更勝一籌。情感危機、信任危機、健康危機……有人說三十六集看過后體會最深的就是中年危機。

從上世紀90年代的《渴望》《牽手》開始，以家庭矛盾為主的敘事方式占據(jù)了家庭劇的半壁江山。那時候，迭出的家庭劇陷入了“三破一苦”（即破碎婚姻、破敗家庭、破裂情感以及苦情戲）的怪圈中。90年代大眾文化還沒有那么洶涌之時，家庭劇通常很刺痛，如同“慧芳”一樣的女性，負載著無數(shù)的中國傳統(tǒng)美德，卻也因此被電視熒屏寄予了太多苦澀和重壓。

90年代之后，伴隨社會文化的進一步開放，人們對于電視劇的消費也不再顯得如此“又苦又悲情”，人們注視到了生活里溫情、多樣的一面，家庭劇開始有了更多復(fù)雜的變化。而近年來，幾乎所有成功的家庭劇也都綁定一個或多個熱點話題。

老少配、七年之癢、二胎、網(wǎng)戀、裸婚、婚外情、不婚主義、丁克家族等劇中出現(xiàn)的話題，都是普通受眾日常生活里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詞匯。可以說，家庭劇正是這些年中國社會發(fā)展、家庭關(guān)系變遷的真實寫照。

親子關(guān)系的隱痛

曾經(jīng)有一則“北大留美高材生拉黑父母”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王猛（化名）在任何意義上看，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四川省一地級市高考狀元，北大生物系本科錄取，美國排名前50的大學研究生……然而，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男生，12年不愿意回老家過年，6年前拉黑跟父母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

這條消息引起轟動，有人總結(jié)出一句話：中國式爹媽，傾其所有，培養(yǎng)仇人。

三年前的暑期檔，一部《小別離》火爆熒屏。很多人都說《小別離》這部劇真實到可怕，有一種切膚之痛。它講述的是三個不同階層的家庭，紛紛想要把孩子送出國的故事。故事的緣起，是教育與親子關(guān)系，真正深挖的，是當代中國家庭最真實的親子關(guān)系、家庭矛盾。這部劇的真實之痛，是一種關(guān)乎親子關(guān)系的隱痛，我們該如何走過與父母的磕磕絆絆，我們又該如何與最親密的人和解？

三個家庭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在國內(nèi)中考壓力的背景下，海清飾演的強勢媽媽童文潔，被很多網(wǎng)友形容為“仿佛看見了我媽的影子”，那一句“要是考不上重點高中考不上重點大學，這輩子就完了！”——試問哪個孩子的童年，不曾經(jīng)歷過這句話的魔咒？

另外，不似《虎媽貓爸》里對孩子們臉譜式的呈現(xiàn)，《小別離》里朵朵、小宇、琴琴的劇情線，則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國產(chǎn)劇第一次接地和平視地呈現(xiàn)孩子們眼中的世界。朵朵改分數(shù)、寫小說、追星、崇拜學長李想，是每個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青春的真實寫照。

劇中有太多的情節(jié)，仿佛曾經(jīng)就真實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童文潔夫婦和朵朵之間總是摩擦不斷：童文潔翻朵朵抽屜、日記、垃圾桶，朵朵覺得被侵犯了自己隱私，對他們哭喊：“我在你們眼里只是分數(shù)機器！”聽了這話的童文潔夫婦在沙發(fā)上抱著哭的樣子戳中了多少人的淚點。而當朵朵出國后，父母回到家里，茫然無措，以淚洗面，又是多少失獨家庭、空巢問題的社會隱憂。

《小別離》沒有拘泥傳統(tǒng)的和稀泥思路，畢竟所謂的“孝順解決一切”實際上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告訴家長們要尊重孩子、學會放手，孩子是獨立的人格，不是任何人包括父母的附屬物——這些，正是中國式家庭關(guān)系緊缺的部分。

劇中，朵朵爺爺用一首紀伯倫的詩《論孩子》，把道理說給童文潔，也說給觀眾聽：“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對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借助你來到這個世界，而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你可以給他們的是你的愛，而非你的想法，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庇護他們身體，而不是他們的靈魂。”

《小別離》的結(jié)尾，父母們也在和自己的中年和解——孩子離開后，生活突然失去重心、人到中年的他們，也在努力找回自我，重拾愛好、把握事業(yè)、整理關(guān)系，生活從無措到慢慢重建與復(fù)位。“放孩子自由，其實也是給自己自由。”平等、獨立、和諧、融洽的健康親子關(guān)系，是《小別離》的靈魂所在。

正如龍應(yīng)臺在《目送》中所說的那樣：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人情、面子與界限感

有人說，人情、面子和命運，是國人的三位女神。

在我們的日常交往中，這樣的話應(yīng)該不陌生：“這也太沒有人情味了！”“就當給我一個面子吧！”“今天好丟臉啊！”

關(guān)于國人講人情，愛面子，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駭人的心理學案例。

一個表面平靜而體面的家庭，20來歲的女兒遭遇失戀，導致出現(xiàn)精神問題。父母并沒有意識到要讓女兒接受心理治療，而是覺得這是一件丟臉的事情，解決的辦法竟然是給她安排婚事，讓她成家，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個“正常人”。

所謂的面子竟能凌駕于人的幸福之上，聽起來不可理喻，但確實經(jīng)常發(fā)生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比如因為彩禮問題而婚禮告吹，當眾丟臉而選擇自殺……

社會心理學者黃光國先生編訂的《人情與面子》一書，詳細討論了“人情”和“面子”等具有中國特色的社交術(shù)語，進而剖析中國人的社交心理。他認為，這是解開中國人社交游戲規(guī)則的密碼。

對于中國人來說，“臉”代表著這個人最基本的尊嚴和值得敬重的品質(zhì)，不能喪失或有所破損。相較而言，“面”就比較多樣化了。每個人都只有一個臉，但在不同的場合和位置上，則擁有著許多個面。

人們的臉面工程，包括了保護臉面和爭取臉面。社會中的個人，為了維護自己在交際網(wǎng)中的地位，必須要保護自己的臉面，不讓自己“沒面子”。與此同時，又要積極地采取各種行動，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給自己“爭面子”。因此，維護自我在親密關(guān)系網(wǎng)中的形象，是一個人維持社會心理均衡的重要途徑。

國人處理家庭關(guān)系的另一大“頑癥”就是缺乏界限感。

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用兩個比喻，說明了中國人與西方人的家庭關(guān)系的差異。他說，西方社會是一捆柴。幾根稻草束成一把，幾把束成一扎，幾扎束成一捆，幾捆再束成一挑。他們互相貼合，又彼此獨立。在一起時，扎扎實實，分開時，清清楚楚。不會亂的。

但中國社會不同。中國家族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更像是玩投石游戲時，一塊石子被丟在水面后推出的一圈圈波紋。每個人，都是他圈子的中心。一層層向外延伸，被觸及的就會發(fā)生聯(lián)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在這種文化中長大的中國人，天然地就認為：你是我的親人，我就一定有權(quán)利打聽、干預(yù)你的事。因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為什么中國家庭成員之間，總要互相干涉？

《巨嬰國》里提到一個詞：“漿糊邏輯”，即，我和你是粘合在一起的。我們之間必須時時相通，事事透明，這是中國家庭成員之間，沒有邊界感的根本原因。

在傳統(tǒng)家庭觀念里，家人之間，是不該有隱瞞和私心的。也就形成了一種家族意識：我們是一家人，是一個整體。既然是一個整體，就必須做到信息共享。

在傳統(tǒng)的父母眼里，界限，就意味著不再親密。此時，如果在我們之間立一堵墻，來達成邊界，那我們就不再是相互透明的，成了獨立的個體，而不是一個整體。被疏離，被背叛的感覺，油然而生。

所以，私人空間，個人偏好，獨特個性的存在，都讓父母無法忍受，也就無形中扼殺了孩子的自由思想，和自由意志。

但詩人余秀華曾說：“什么是幸福？幸福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幸福的家庭，一定是有邊界感的。

如果每個人都在控制別人，每個人也都在被別人控制，矛盾會因此增多。家庭成了一個看似和諧，其實充滿壓抑和束縛的囚籠。而家庭邊界感的建立，就是我尊重你的隱私，你允許我的不同，在這條界限內(nèi)，我們互不干擾，互不控制。在界限之外，我們?nèi)匀幌鄲郏コ只ブ餐袚彝ヘ熑巍?/p>

這，才是健康的關(guān)系，也一個幸福家庭的正確打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