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是于明治三十九年九月(1906年)發表在雜志《新小說》上的一部中篇散文體小說。小說描寫了青年畫家為了躲避俗世煩擾,為尋求“非人情”的美的世界而踏上旅程,在一個偏遠山村的所見所聞所思。整部作品洋溢出唯美而寧和之感。在這份唯美向人們傳遞的過程中,作品中大量使用的漢詩承擔了重要的角色。夏目漱石對這些漢詩的巧妙運用,不僅豐富了作品的內容,更是在面對大量西方文明涌入日本及日本文壇仿西方潮流盛行的現象時表達了自己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一種反抗與譴責,向廣大日本人民重新推崇了以中國文化影響為主要特點的獨特東方之美。
一、漢詩中夏目漱石所憧憬的超脫世俗的世界
夏目漱石自幼喜愛漢學,14歲便開始學習中國古籍,畢生創作漢文詩兩百余首。另外,其“漱石”之筆名便是取自中國《晉書·孫楚傳》中“漱石枕流”的典故,可見漢詩在夏目漱石一生中的重要地位。《草枕》中,青年畫家為尋求“非人情”之旅而來到那古井溫泉,這個地方山峰如倒扣的水桶般矗立,松柏成林,云雀長鳴,油菜花一望無際,一切宛若脫離塵世的“非人情”天地那般。所謂的“非人情”是一種超越道德或人情的境界,是超脫世俗的一種出世境地。夏目漱石以自己所喜好之詩為例,對自己所追求的“非人情”作了以下定義:“我所喜好的詩并不是那種鼓舞世間人情的東西,而是放棄俗念(即使是暫時的也好),能用遠離塵世的心境而詠出來的詩。”這種詩并不是夏目漱石憑空想象出來的虛幻之物,而是真實存在的,符合作者所好的便是中國漢詩:
“令人欣喜的是,東洋的詩歌里有從世間解脫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只這兩句便把完全忘卻了酷暑的人事之光景表現出來了。既不是窺伺東家的女孩,也不是南山上有親友在做官,超凡脫俗達到了脫離人世的讓利害得失付諸東流的境界。‘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只區區二十字就充分建立了別樣的乾坤。”
在于超脫世俗的心境中而詠出的漢詩之中,被夏目漱石首推崇的便是陶淵明和王維的詩作。其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引自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是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是中國隱逸詩人之宗。他所生活的魏晉時期是在短短200余年歷經7次改朝換代的亂世時期,在對社會不滿與失望的情況下,他高呼“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而辭官離去,從此歸隱田園。他“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開辟了田園詩派,以純樸自然的語言描繪了恬靜、高遠拔俗的田園風光,展示出清新自然、超凡脫俗的自然之美。這首詩完美地把陶淵明采東籬之菊,眺望南山,觀傍晚歸巢之鳥兒的悠然自得的生活狀態表現出來。
夏目漱石正是在陶淵明的詩中尋得了自己所憧憬的那超脫世俗的詩情。他引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明確表達了自己對悠閑自在、恬靜淡然生活的向往與追求。
再有夏目漱石對王維禪詩《竹里館》的引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素享有“詩佛”之稱,其詩風清新淡遠、自然脫俗,詩作常蘊“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有禪”的意境。這首詩以自然平淡的筆調,描繪出清新誘人的月夜幽林、夜靜人寂、人景相融的境界,整詩給人以清幽絕俗的感受。作者更是將其評價為“只區區二十字就建立了別樣的乾坤”。由此可知,夏目漱石所追求的正是這種能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于超脫世俗的天地間逍遙自在,與自然同醉同樂的境界。
陶淵明和王維詩中涌現出的這種遠離塵世、清新脫俗的詩境,是夏目漱石印象中真正的詩情,是他賴以迷戀的真正美感。而這恰恰是東方文明的體現,是中國精簡錘煉的漢詩背后所蘊藏的獨特東方之美。面對這種美感,作者這樣直接表達了自己的強烈愿望:“我想從大自然中直接吸收陶淵明、王維詩中的意境,即使是暫時的也好。”
二、夏目漱石的漢詩作
在描述自己對“非人情”世界的憧憬時,除引用陶淵明和王維詩作以明志外,夏目漱石在《草枕》中也有獨自創作的名為《春日獨坐》的漢詩。
青春二三月,愁隨芳草長。
閑花落空庭,素琴橫虛堂。
蟏蛸掛不動,篆煙繞竹梁。
獨坐無雙語,方寸認微光。
人間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會得一日靜,正知百年忙。
遐懷寄何處,緬邈白云鄉。
這首漢詩的節令為二三月,正是易觸及詩人敏感神經的“春愁”季節。所以,作者似乎是受到時令影響,仿漢詩“離恨恰如春草,行更遠還生”之意,詠出“愁隨芳草長”。詩中的“芳草”“閑花”“空庭”、“素琴”等詞語,是漢詩中表達清幽、閑寂之景象常用的意象。其中,“素琴”更是與陶淵明有著很深的淵源。《宋書·陶潛傳》有這樣的記載:“潛,不解音聲,而備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不難看出,“素琴”是陶淵明于田園中不可缺少的怡情物件之一,夏目漱石似乎正是領悟到了這一點,借此來想象出自己靜坐時的愜意、怡然自得。對漢詩中這些意象的嫻熟運用,充分表達出作者迫切希望擺脫世俗紛擾的心情,同時詩中意象與日本的大好春光相結合,也向讀者鋪陳了一幅古香古色的畫卷,淋漓盡致地展現出東方別具一格的詩意美感。
在自己終得漢詩作后,夏目漱石曾發出這樣的感慨:“即便詩中沒有提到木瓜,沒有提到海,只要能表現出自己的感覺,那便足夠了。”這一語可謂是道出了作詩的精髓所在,即:詩作不求華麗,不求標新立異,也無目的性的束縛,而是恰符那時那地那景那情、人景交融而相映成趣的感覺,也就是我們中國古代詩人們所說的“詩感”。歸結起來,這仿佛正是東方審美區別于西方審美之處。以作者提及的繪畫為例,西方文明鐘愛于追求露骨的肉體美,善工于技巧,將裸體畫展現得淋漓盡致。盡管這樣的人物形象看起來纖毫畢現,異常逼真,卻會讓東方文明哺育下的作者感覺“粗俗”。究其緣由,是因為這些畫作失去了東方文明所追求的“韻味美”,而這種韻味美強調的便是一種詩意感覺,是作者面對松竹林立、靜謐寧和的那古井而吟出“空山不見人”的自然;是作者面對身著振袖和服在暮色中踱步,與落櫻相映成美,盡現華麗姿態的那美小姐而不自禁發出的“銀燭金屏坐碧堂”“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驚嘆;是作者每每泡溫泉,便會憶起白樂天的“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愉悅。
如果說陶淵明和王維筆下那超凡脫俗、空靈寧靜的境界是夏目漱石理想中的東方美感的體現,那么其在那古井所作的漢詩以及其陶醉于自然中而情不自禁吟出的漢詩句則體現出了東方文明的另一種美感——人與自然的相依相融、和諧共生。這種人與自然得以共醉、得以共長生的境界不同于現實世界中使東籬采菊、眺望南山、琴嘯竹林都淪為人們幻想的現代文明,它代表的是一種天人合一的自然情懷,是以中國文化引導下的東方文明的智慧和審美的完美體現。
三、結語
以上就《草枕》中夏目漱石對陶淵明和王維兩人詩作的引用及夏目漱石個人所作的漢詩進行了探討。不難發現,陶淵明和王維筆下描繪出的那清幽脫俗的世界便是夏目漱石的憧憬所在。在自己所作的漢詩中,夏目漱石又嫻熟運用漢詩中的唯美意象,勾勒出詩情畫意之卷,進一步表達出自已愿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愿望。這種超脫世俗的詩意世界及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自然情懷便是夏目漱石內化于心的東方美的體現,是在當時日本大肆宣揚西方現代主義的背景之下,其所表達出的對充滿美感的漢詩為代表下的東方文明的認可與推崇。
(天津外國語大學)
作者簡介:高啟美(1992-),女,山東濟寧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