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趙威

清末,康有為給光緒帝上折子,要求萬歲爺帶頭剪辮子,其理由之一就是要改變中國男人的油膩形象——辮子有礙衛生,“垂辮既易污衣,而蓄發尤多增垢,衣污則觀瞻不美,沐難則衛生非宜”,拖著個油光光的辮子,不但污染衣服,連洗澡都困難。從這點上,可以看出社會的進步。早幾年,提議剪辮子,殺頭!大清三百年,辮子就是政治。康有為的提議雖未被采納,但也沒受處分。
想當年,吳三桂沖冠一怒,自個兒的氣倒是出了,大明的子民可受氣了。剃發易服,辮子成了最大的政治,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那時的辮子可不像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光鮮,而是女真男人的正宗發式——金錢鼠尾,整個腦袋剃光,只留后腦勺上如銅錢大小的一撮,編成一個小辮兒,細到能穿過銅錢,像老鼠尾巴一樣。后來,慢慢演化,才以兩耳為界,只把前額剃光,余發結辮。峨冠博帶變成金錢鼠尾,漢人哪受得了這種侮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頭發且是前朝的象征,“寧為束發鬼,不作剃頭人!”江南文昌之地,反抗尤為激烈,鎮壓也異常殘酷,揚州十日、江陰八十一日、嘉定三屠、蘇州之屠、昆山之屠、嘉興之屠、海寧之屠……一片血雨腥風。最終,南明小朝廷在腐朽中夢滅,屠刀所過之處,辮子一根根留了起來。辮子政治,立穩腳跟。有清一代,“老子要造反”跟過去最大的不同,就是先在辮子上做文章,或披頭散發,或剪掉辮子,表示我與你勢不兩立。
因此,孔飛力的《叫魂》與其說是寫乾隆年間一次剪發妖術引起的恐慌,不如說是一部關系滿清統治合法性的政治敘事。早年間,尋訪民間老人,說到太平天國、捻軍,不知為何物;但一提到“長毛反”,立馬明了。老百姓眼中,長毛泛指一切土匪、強盜、造反者。太平軍所到之處,男人必須蓄發,實行類似當年滿清入關時“留頭不留發”的嚴厲政策。頭頂上的這根辮子,如同政治旗幟,極為鮮明。
1896 年,清朝派往日本首批13 名留學生,不到一個月,就有4 人退學,因為受不了日本人的嘲弄。他們走在校園里,穿著學生制服,拖著大清辮子,日本學生就像見了怪物一樣喊:“豬尾巴,豬尾巴。”于是,很多留學生剪掉了自己的“煩惱絲”。魯迅也是在日本留學期間剪掉辮子的,他的好友許壽裳回憶:“這天,他剪去之后來到我的自修室,臉上微微現著喜悅的表情,我說:啊,壁壘一新!他便用手摸一下自己的頭頂,相對一笑。”魯迅為此還作了一首《自題小像》。
然而,那些想回國做官的留學生,既要保持“政治正確”,又不被人嘲諷,便想了一招,把辮子盤在頭頂,用帽子蓋住,得了個“富士山”或“半邊和尚”的“雅稱”。魯迅筆下的假洋鬼子從日本鍍金回來,辮子不見了,急得老娘大哭,老婆跳井,不得已裝了根假辮子。結果,連阿Q 都瞧不上。而趙秀才選擇做“半邊和尚”,把辮子盤起來,成了墻頭草:革命黨一來,瞧我已“咸與維新”;革命黨倒霉了,把辮子放下來,堂而皇之做秀才。一根辮子,一頭牽著政治,一頭拴著的是人性。
1910 年冬,清朝召開首屆資政院會議,這樣一個掛著羊頭賣狗肉的會,卻破天荒地取得了一個成果,“政治不正確”的“剪辮子議案”獲得多數票通過!辮子政治是該落下帷幕了。沒想到大清亡了后,辮子卻回光返照,“辮帥”張勛帶著“辮子軍”,擁戴溥儀復辟,一時間,京城一辮難求。就連曾勸皇帝剪辮子的康有為,也揣著“復辟詔書”,混入北京,做起了保皇黨。還好,鬧劇只演了12 天。
后來,站在民國北京大學講臺上的辜鴻銘老師,背后梳著清朝的辮子,學生們嘲笑他,他卻毫無慍意,答:“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
辮子消失百年,而我們心中的辮子還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