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立瑋
一、主權形態的歷史演變
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在《政治學》(Politics)中承認國家存在著最高權力這一事實,且該權力可以由一人、多人或多數人掌控。為了集體的公共利益,個體可以放棄自身的部分權利。但是,他的思考卻止步于主權的來源,認為政治權威只是自然秩序的附屬,是事實上的政治執行官,并沒有涉及脫離政治意義的最高權威層面。延續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最高權力”的概念在其后出現了兩條思想史路向:一路認為政治權威乃自然形成或由神授予,另一路則認為人們自發結合形成團體,權力源于人的意志。16世紀的英國思想家菲爾默(RobertFilmer)將王權與父權進行類比,認為王權既基于自然關系,又由神所賦予,君主只對上帝一人負責。他雖已開始思考最高權威的問題,但尚未脫離神授論窠臼。
現代意義上的主權,16世紀由讓·博丹(JeanBodin)首先在其《國家六論》(TheSixBooksoftheRepublic)中做出系統論述。他將主權上升至建構性權威的地位,認為君主是不受世俗法律約束的立法者,具有“不經廣大臣民同意便對他們發布法律”的權力,將其與過去法學家以“標志物”來描述統治權威的時代區分開來。[1]博丹降低了上帝在政治權力中的比重,也為專制主義國家的崛起提供了理論準備。自此,主權開始不再專屬于上帝。雖然在霍布斯(ThomasHobbes)、洛克(JohnLocke)等人的論述里仍然保留著上帝的位置,但權力的來源卻正在悄然模糊。洛克認為,政治社會源于人的自愿結合,因此君主主權是人為的結果。霍布斯首開契約論先河,認為人們是出于自身功利才達成契約關系。同時,他將“利維坦”(Leviathan)看作是活著的上帝,使宗教和世俗主權者合為一體,從而將世俗主權者抬高到和上帝等同的超越性地位。
國家政治形態的變革,越發明晰了主權的現代呈現方式。在霍布斯“利維坦”的基礎上,施米特(CarlSchmitt)將主權設想為委任代表形式的強大政治權威。??拢∕ichelFoucault)則將主權分割為“微觀權力”,消解了它的絕對性和至高無上性。阿甘本(GiorgioAgamben)看到了霍布斯主權思想中“公民權”和“主權”的斷裂,認為主權同時悖論性地存在于法外和法內,于是人人都能成為主權者,也隨時可能成為赤裸生命。主權定義的單向性至此被顛覆。而這些思想上的變革,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作品中都有跡可循。
二、《主權之淚》與“不朽之體”的思想危機
美國學者羅倫茨(PhilpLorenz)的《主權之淚》(TheTearsofSovereignity)通過結合當代政治神學和??率降淖V系學視野,以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英國和西班牙的戲劇為樣本,考察主權權力再現(Representation)機制的演化邏輯。要而言之,伴隨著現代化進程的主權開始與身體相分離,逐漸脫離神圣君主而變得支離破碎和抽象模糊。正是從莎士比亞的《理查二世》(Richard II)、《一報還一報》(Measurefor Measure)、《冬天的故事》(TheWintersTale),以及維加的《羊泉村》(Fuenteovejuna)和卡爾德隆的《人生如夢》(Lavidaessueo)中,他重塑了主權隱喻的線索。
羅倫茨交代了主權現代化進程中一系列重要的思想史和政治史事件。他溯源至中世紀的神學思想,首先勾勒出主權的“降級”路徑:13世紀,阿奎那(SaintThomasAquinas)的類比(Analogy)思想以及事物比例的劃分,使有限和無限得以區分開來。以此為理論依據,英王詹姆斯一世將王(King)與《圣經》中的上帝(Gods)、一家之長(Parenspatriae)、人體的統領(thehead ofthisMicrocosmeofthebodyofman)三者相并列,意在加強專制統治。他宣稱君主的權力由上帝直接授予,甚至自稱為神,而教會、人民都只能從屬于君王。
另一方面,同時期的西班牙神學家蘇亞雷斯(FranciscoSuárez)以“再現(Representation)”這一概念為上帝的呈現方式進行定名,使有限和無限之間的差異得以彌合,君主和上帝的關系由異質的高下之分,轉變為平行的同構。差異的弭合一方面提高了君主的權威地位,另一方面也動搖著他的統治基礎。他雖集政教權于一身,卻不再有充分的理由成為絕對超越者。按照蘇亞雷斯的說法,在屬神或世俗領域犯罪的君主,甚至可以被教皇廢黜。這正是詹姆斯的王權說和天主教薩拉曼卡學派的矛盾所在。
思想上的轉變,勢必將與作為政治表現和宣傳工具的戲劇產生深刻互動。德國學者康托洛維茨(ErnstHartwingKantorowicz)曾以都鐸時期興起的“國王二體”理論為參照,描繪出該背景下,莎士比亞的《理查二世》中國王地位漸次下行的軌跡。他發現,劇中國王的“政治之體”與“自然之體”孿生交疊:不受自然侵蝕、不朽不滅的合一之體岌岌可危,“兩個身體”開始分離。受此啟發,羅倫茨將“國王二體”和文藝復興時期主體性構建的問題相聯系。[2]他援引蘇亞雷斯的觀點,即主權體現為對時間性(Temporality)的裁判。戲劇開始處,理查二世掌握著時間:他放逐波林勃洛克,卻連“一分鐘的壽命”都不愿賜給剛特。然而,當波林勃洛克歸來,理查王被迫讓出主權者之位時,他只能淪為時間的附庸,成為“他計時的鐘”。理查王的戰敗證明作為“自然之體”的國王并非永恒的不死之身,他只是在作為象征時才以至高無上的特殊地位出現,然而歸根結底他的身體和其他凡人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同。
理查的死亡標志著新的主權時代的來臨。在這個時代中,主權成為空無和秘密,它沒有形體,也不可被言語所表征,國王并不是主權者。莎士比亞敏感地嗅到了詹姆斯一世統治下暗藏的危機,君王代表整體的時代在漸漸遠去,國王的權力即將分崩離析。
三、“身體”移植:主權空位的言說方式
消逝的自然之體留下了主權的空位。既然君王自身不可以直接代表主權意志,那么主權的效力就只能通過其他方式展現。羅倫茨以現代法律的作用方式“移植”(Transfer)來概括主權展示權威的新形式。
沿其論述,我們得以回顧蘇亞雷斯對詹姆斯一世的反駁:蘇亞雷斯對“再現”(Representation)和“隱喻”(Metaphor)進行區分,并指出“再現”是使被預期的事物在場(Present),而隱喻則是以另一事物進行替代。[3]73將自己看作是法律之書、人民之鏡的詹姆斯將二者混為一談,他成了阿甘本所言的“例外狀態”,既在法律之外又在法律之中。于是,內部早已腐敗不堪的法律機構成了無人管束的“法外地帶”,誠如《一報還一報》中安哲魯所言:“法律所追究的只是公開的事實,審判盜賊的人自己是不是盜賊,卻是法律所不問的?!睘榱耸钩了姆芍匦缕鹦В魰簳r地離開了主權之位,其空缺由作為擬制的安哲魯來代為填補。
羅倫茨指出,“器官移植”在早期近代的文化想象中占據重要地位。例如13世紀雅各布斯·達瓦拉吉尼(JacobusdaVaragine)所著的《黃金傳說》(TheGoldenLegend)就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一天晚上,圣達米安和圣科斯馬兄弟來到一位腿部殘疾的信徒床前,在他的睡夢中將殘肢鋸下,與剛去世的摩爾人的腿置換,并對他的病腿施以油膏。第二天信徒醒來,發現自己奇跡般康復,而他被鋸下的病腿正躺在摩爾人的墓前。[3]64倫納德·巴坎(LeonardBarkan)指出,白人和黑人的地位高下無關宏旨,因為二者遵循著相同的置換邏輯。
巴坎的思考或許能給我們些許提示。國王自然之體的剝離并不代表主權延續性的中斷,因為主權空位必然要求以替代性“身體”來展示其權威。法律便是主權這一特性的寫照。蘇亞雷斯曾考證“法律”(Law,Lex)一詞,并指出law由拉丁語中的ligandum(聯系)和legen dum(閱讀)衍生而來。他認為,法律需要可讀的身體(Body)。羅倫茨細讀文本,理出戲劇中與“身體”相關的線索:性話語和換頭。克勞迪奧的過失在于他在朱麗葉身上留下了“無法遮掩的印記”(WithcharactertoogrossiswritonJuliet)。一方面,這一雙關語暗示了法律在“身體”上“刻寫”“印記”的欲望;另一方面,后半句中的“iswritonJuliet”的等待,為被推遲的裁決做出了最好的注腳。被置換的不僅僅是公爵和安哲魯,還有伊莎貝拉和瑪麗安娜、克勞迪奧和巴那丁。巴那丁遲遲不愿將自己的頭部(head)為法律犧牲,而主權的裁判也因此一再推延。只有真正的首領(head)公爵的回歸,方能解除彌賽亞的等待狀態:主權回歸,一切歸于沉寂之中。然而法律也將不再起效。
由此,羅倫茨引導我們回歸“再現”(Representation)的作用:它生產出的暫時性圖像,是主權欲望的結果。同樣,詹姆斯王描繪出的主權者形象只是他的想象,它們作為國王的替代發揮著作用,而他永遠不可能成為想象出的自己———“器官移植”體現了主權制造、解制、再制的過程,主權的空位只能由替代性圖像來滿足,而真正的意指卻永遠在等待之中。
主權的延異被阿甘本用于形容“具有效力,但無意指”的法律———等待彌賽亞的城門始終敞開,只有他的親自到來才能關上那扇法律之門;靜默的法律,只是永恒的潛在,只有例外狀態才能使它開啟。因此,羅倫茨指出,法律并不依賴條例規范或邏輯論證,而是通過外部的修辭即表達法律的語言得以運作。這樣一來,雖然主權真正的代表物不在場,但替代性的形象占據了法律的內部空間———它成了“既在法外,又在法內”的例外,形成了阿甘本筆下兩種生命的“融合”(Fusion)或“混亂”(Confusion)。上帝尚未降臨的時刻,替代主權的身體成了主權言說的媒介。
四、“身體”的抵抗:主權欲望的失敗
羅倫茨沒有停下對“身體”問題的探索,并將其延伸到了《羊泉村》的文本中。他指出:雖然《一報還一報》和《羊泉村》都聚焦于恢復“身體”被顛覆的秩序,但維加更關注人們對置換做出的反應。在該劇中,主權擁有身體的欲望在社群成員個體和國家兩重維度上展開,卻遭到抵抗(Resistance)。
以卡爾·施米特的“例外狀態”為視角,羅倫茨辨析了西班牙黃金世紀戲劇中的兩個重要命題:honor(名譽)和honra(聲譽)。雖然二者都帶有“榮譽”之意,但前者語義指向神圣純潔的美德,而后者則被理解為人人皆可擁有的品質。17世紀,榮譽?。╤onra)被維加等新戲劇作家搬上舞臺,暗合了“崇高”與市井鄉民之間界限的模糊。由此,身體的問題不再只有不可侵犯的一面,同時也具有了“可讀性”。《羊泉村》中榮譽準則的破裂與重建,和人們對身體的態度密切相關。戲劇的前半部分,代表了集體對身體實施“規范化功能”(Normativefunction)的舊秩序,榮譽準則被奉若圭臬;而后半部分,則宣告了該準則的失效和新秩序的重建。
主權者對“身體”的欲望,在隊長戈邁斯強占勞倫夏的情節中首先體現:
參議員丙:
有的人,
他的血并不那么純潔,
卻因為偶然佩戴了十字章,
就自鳴得意。
……
隊長:
不管我的血怎么樣,
女人算是沾了光。
(第二幕第四場)[4]62
“血緣”是傳統家長制秩序的標志。參議員指出隊長戈邁斯的身體并非純血,暗示了后者并非羊泉村正統的主權者,只是越俎代庖的替代性形象;然而,戈邁斯卻為他的強奸企圖找到了借口,認為這是給她的“榮譽”(Decualquiersuerteque sea/vuestrasmujeressehonran)。顯然,按照戈邁斯的邏輯,通過血液的混合,他得以把勞倫夏的身體由“敵”內化為“我”,從而順理成章地實施對羊泉村的“規范”(Normativization)。但同時,這樣的行為也將危及羊泉村自身固守的“榮譽”準則,因為在父權制下,“榮譽”也意味著女性的貞潔神圣不可侵犯。
如果說勞倫夏象征著羊泉村圣潔的“honor”,那么她的反抗似乎意味著,榮譽不是靜止的、絕對崇高的無上之物,也不是被動的、等待被規訓的個體,而是自身同樣具有力量。“父親”失效了。
勞倫夏:
既然婚禮沒有完成,
新婚之夜沒有成為現實,
那就不是丈夫,而是父親,
來擔當起這個責任。
……
上帝在上,他已經安排好,
只有讓女人的手,向暴君討還榮譽,
要叛徒償還血債。
……
你們這些半男不女的人,
我很高興,這個光榮的村子,
將不會有一個女人留下,
阿瑪宗的時代,
就要重新出現,
使世界陷入永恒的恐懼。
(第三幕第二場)[4]115
在勞倫夏的父親埃斯臺班和其他村民商討如何反抗時,勞倫夏的到來迫使男性們重新辨認她的身份。她拒絕了自己被賦予的“女兒”的身份,顛倒了權力關系,成為新的主權者。她直指羊泉村未盡到保護責任的所有男性,向他們展示身上的印記(seal):“看我的頭發,/還不夠說明?/還沒有看見這里,/拷打的鮮血和傷痕?”“規范化”對勞倫夏的身體進行“刻寫”而留下的記號,反過來成為新的權力的發出者。由此,以“權力”(尊敬)和“保護”(愛)為基礎的傳統主權秩序終結了。
問題在于,新秩序是否真的能夠到來?羅倫茨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破綻。首先,雖然“阿瑪宗的時代”將取代過去的那個榮譽準則時代,但它卻只是“在等待之中”(aquelelsiglodeamazonas,/eterno espantodelorbe)。其次,村民肢解了隊長的身體,取消了替代的“主權圖像”占有身體的舊秩序,然而羊泉村的新秩序卻遲遲未能到來———國王只是暫時懸置了它的管轄,等待“直到將來再有隊長,/出來把它繼承”。羅倫茨認為,《羊泉村》提供的主權范式是權力的懸置狀態。它既非對前現代的主權形式的回歸,又非對現代主權形式的預示,而是“即將到來的民主”(ávenir)———理想的政治形式仍待被完成。在新舊之交,羊泉村這個“身體”的歸屬問題并沒有得到解答。
五、神秘之體:主權概念的形而上學轉向
在留下了《羊泉村》中被推延的主權問題后,羅倫茨將目光投向了《人生如夢》。他綜合比較了《人生如夢》與之前的三個劇本,認為前者中主權與身體的關系,表現為一個復雜的本體論符號系統。他發現,主權呈現的轉向受影響于17世紀西班牙君主形象的塑造方式。彼時,繪畫、建筑等藝術形式不斷神化君主的地位,君主的身體則變得越發“不可觸碰、不可接近、不可見”[3]154。
羅倫茨對“身體”的類型進行了劃分:屬于君主的“身體”和抽象意義上的“權力身體”(Bodyofpower)。在《理查二世》《一報還一報》和《羊泉村》中,“身體”仍在政治的范疇內被討論;而《人生如夢》中的“身體”,則開始移出世俗統治者,成為一種神秘的力量;同時,主權的特征破碎地散落在不同角色身上。
該劇首先呈現的,就是主權的不可破解。戲劇開始,巴西利奧的獨白,提示我們權力關系的悄然變化:不同于詹姆斯一世將自己視為主權者,國王巴西利奧只是主權的解讀者。他認為自己“具有超越時間的本領,能夠預言即將發生的事情”,而將王子塞希斯蒙多出生時的異象看作兇兆,試圖以自己的方式阻止他成為暴君。然而,事情卻沒有按照他預料的發展———人民起義推翻了巴西利奧的統治,擁立塞希斯蒙多為王。戲劇末尾,塞希斯蒙多的醒悟和開始時巴西利奧的獨白互為呼應:
塞希斯蒙多:
蒼天做出的決定
(上帝用他的手指
將決定寫在藍色告示牌上,
金色的文字用藍紙進行裝飾,
還配上圖案和文字)
字字句句是真情,
它從來不進行欺騙。
誰說了謊言,
誰進行了欺騙,
一定是因為
人們對這些文字理解不深,
也可能根本不理解。
(第三幕第十四場)[5]181
不同于戲劇《理查二世》中,國王自身就是時間的尺度,《人生如夢》中,主權的意志體現在更為抽象的“圖案和文字”上,并不能被人們完全解讀?!皺嗔ι眢w”轉化為一個符號系統。更重要的是,對“權力身體”的擅自解讀,甚至會陷入危險。羅倫茨指出,塞希斯蒙多第一次見到蘿韶拉的場景中,就暗含了主權的這一特性:
塞希斯蒙多:
越看你,我越是感到敬佩,
越瞧你,我越想瞧個不停。
我的雙眼永難得到滿足,
我像個醉漢:
明知多飲有害,
卻要一醉方休。
即使看你一眼我會死去,
我也要將你細看。
(第一幕第二場)[5]15
帶著病眼(ojoshidrópicos)聽到蘿韶拉聲音的塞希斯蒙多,還沒有看到她真實的樣貌,就對她的魅力癡迷神往。然而,這并不能阻止他仿佛人類追求“權力身體”般追求蘿韶拉,即使付出死亡的代價也在所不惜。而事實上,無論是“權力身體”,還是蘿韶拉的形象,都未見真正的蹤跡。
由是,羅倫茨引入“怪獸”(Monster)一詞,來指代這個不可見的“權力身體”。在戲劇開端的第一幕,塞希斯蒙多就以披著獸皮的人的形象出場,此后類似的表達在戲劇中多次重復出現,更進一步強調了他身份的混合狀態。而蘿韶拉和塞希斯蒙多的三次相見,則分別以男子、侍女和“不倫不類”的男女裝混合形象出現,始終不見其本來的“身體”。從全劇看,“權力身體”始終沒有固定的形態。
“怪獸”的發生機制,是理解《人生如夢》中主權內涵的基礎。在梳理了柏拉圖的“羊鹿”之辯與蘇亞雷斯對“幻想”(Chimera)的解釋后,羅倫茨指出,“怪獸”是人類思維局限的產物。通過已知事物的組合,人類得以表達那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非實存之物。這些想象之物不僅是語言的臣仆,同時也反過來使語言成為這不可表達之物的附庸。
由此,《人生如夢》中的主權之體,得以被部分勾勒。作為“解讀者”的蘿韶拉看到的“權力身體”,是塞希斯蒙多的野獸狀態;而作為“解讀者”的塞希斯蒙多,只有在離開洞穴,重回王位時,才會意識到“人生如夢”,一切只是虛無。主權是本雅明所言之“寄喻”,它沒有真實形態,也難以被讀解;可是它的力量卻無處不在,在種種事件之中展示。在前三部作品中還存在的主權者之位,到了《人生如夢》這里,成為徹徹底底的虛空。塞希斯蒙多重回王位便不再是傳統劇本中的父子爭權問題,而成為哲學意義上的探討:如今他所生活的世界的一切可能都是夢境,都只是被想象出來的“無”。主權或是主權者不過是對“無”的幻想,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六、構思之體:主權的考古學重建
最后,羅倫茨從《冬天的故事》中,發現了主權諸種形式的復雜混合。承繼《人生如夢》中虛無的“權力身體”,《冬天的故事》中的主權打開了新的詮釋空間。
何為對“身體”的“規范化功能”?我們首先回到1592年蘇亞雷斯的《耶穌生命神秘》(Mysteriesof theLifeofChrist)的文本之中。在這部宗教論文集中蘇亞雷斯提出,處于凡人與圣母的含混狀態的“女中?!薄ツ格R利亞,為凡人提供了通向上帝的途徑。與此同理,“圣餐儀式”正是上帝象征性的體現?!皟x式”本身只是一個符號,而真正重要的則是對它的詮釋。通過詮釋,耶穌的信徒們得以接近上帝。對此,羅倫茨總結道,蘇亞雷斯為神學賦予了主權的形式,而將上帝的靈驗和被感知,歸于閱讀和注釋工作?!吧衩亍钡淖x解,取決于讀者與文本的關系。
羅倫茨引用皮埃爾·勒讓德爾(PierreLegendre)的觀點進一步指出,文本(Text)通過詮釋與身體(Body)發生關系。神圣文本將主體置于其自身的話語系統中,而一代又一代對真理的詮釋,形成了文本的譜系學結構。它引導讀者在詮釋所限制的框架中移動,在不斷的重演和互動中,文本不斷激發出新的效應。于是文本不再是文本(text),而成為大寫的文本(Text)。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耶穌會士的權威闡釋建立起對身體的操縱,不斷生產出對身體的規范化秩序。
蘇亞雷斯關于圣母馬利亞的學說,恰恰成為他自身所言的這個“中?!薄T诖嘶A上創作于17世紀初的《冬天的故事》,就蘊含了莎士比亞對宗教神秘問題的探尋。
沖突起源于西西里國王里昂提斯對其妻赫米溫妮的懷疑。波西米亞國王波力克希尼斯到訪,赫米溫妮幫助國王留住了客人,卻被里昂提斯懷疑她與波力克希尼斯有染。假想出的主權威脅,成了里昂提斯憂懼的源頭。
里昂提斯:
———邁密勒斯,你是我的孩子嗎?(第一幕第二場)[6]280
里昂提斯:
把這孩子給我。幸虧你沒有喂她吃奶;雖然他有些像我,可是他的身體里你的血分太多了。
(第二幕第一場)[6]291
里昂提斯:
酒杯里也許浸著一個蜘蛛,一個人喝了酒走了,卻不曾中毒,因為他沒有知道這回事;可是假如他看見了這個可怕的東西,知道他怎樣喝過了這杯里的酒,他便要嘔吐狼藉了。(第二幕第一場)[6]291
從空虛之中生發出的感情(affection),使里昂提斯陷入分裂之中。他無法捕捉到主權的真實形態,甚至幾乎被自己生出的想象顛覆。錯誤的思考讓他下令處置王后和他們的女兒。
神諭證明了赫米溫妮的清白,然而,悲傷過度的王后已宣告“死亡”。里昂提斯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懺悔的儀式:
里昂提斯:
我要每天一次訪謁他們埋骨的教堂,用眼淚揮灑在那邊,這樣消度我的時間;我要發誓每天如此,直到死去。(第三幕第二場)[6]307
羅倫茨引用女權主義學者朱莉亞·克里斯蒂瓦(JuliaKristeva)的觀點指出,赫米溫妮的原型來自圣母馬利亞。在重復的懺悔行動中,里昂提斯暫時地懸置了與主權的關系。
在奇跡出現的場景中,莎士比亞引入了時間的維度。里昂提斯被帶到酷肖赫米溫妮的石像前,發現她的臉上多了許多的皺紋:
里昂提斯:
啊!她是溫暖的!假如這是魔術,那么讓它是一種和吃飯一樣合法的技術吧。(第五幕第三場)[6]349
赫米溫妮的蘇醒不僅成為宗教意義上的神秘,更重構了里昂提斯和主權、人類和上帝之間的關系?!鞍櫦y”標志著傳統意義上時間的流逝,而“石像”的復活則象征著宗教信仰的恢復,和政治話語對藝術文本的激活:“復活”的赫米溫妮仿佛被不斷重釋的文本一般同時向著過去和未來開放,里昂提斯和赫米溫妮的關系卻不止于“復原”———他被帶向過去,卻以譜系學的方式重構了與她的新關系。
羅倫茨指出,里昂提斯所說的“吃飯”,正暗指基督教中的圣餐儀式?,F在,主權的神秘性被重新想象。它是奇跡又不是奇跡———高高在上的神秘部分,是人類語言與思維所不能解釋之處;而世俗的部分,是人們對經文、對圣餐儀式的解釋,是人類與主權發生聯系的中介?!抖斓墓适隆烦姓J了主權的幻想,卻也看到了藝術作品背后的權力技術學。藝術成為真正的主權者。它被奉為神明卻又并非純粹的幻象,正是在這里,主權的復雜形態從政治學出發而上升至本體論,最終卻又回到政治學。它仿佛是主權譜系學上的那些權威文本,將讀者帶向過去,又向著未來開放,以莎士比亞的方式構建了人們和上帝、和藝術的關系。
七、結語
本雅明說:“批評是關于藝術作品的經驗。通過批評,作品的反思覺醒了。這就導致它自身的意識和認識。”菲利普·羅倫茨對蘇亞雷斯思想和文藝復興戲劇的研究,恰如《冬天的故事》向我們呈現的讀者與文本的關系:他廣博而龐雜的知識系統縱覽古今,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學術資料,同時文本的精神,也在他的“詮釋”再現中得以綻放。
注釋
[1][英]昆廷·斯金納.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下卷:宗教改革)[M].奚瑞森,亞方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410.
[2]此處可參見康托洛維茨《國王的兩個身體》第二章。在這本著作中,康教授詳細考證了流行于英國甚至影響歐洲的國王二體思想的歷史、宗教、政治、法律淵源,對《理查二世》的分析可看作“二體學說”的反證:雖然英國大眾普遍認同“國王二體”說,但劇中隱隱透露出的“自然之體”可朽的事實似乎并不那么受到歡迎。[德]恩內斯特·康托洛維茨.國王的兩個身體[M].徐震宇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3]Lorenz,Philip.TheTearsofSovereignity[M].NewYork:FordhamUniversityPress,2013.
[4][西]洛卜·德·維迦.羊泉村[M].朱葆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5][西]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人生如夢[M].屠孟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1.
[6][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M].朱生豪譯.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6.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