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的花瓶

馬學全

太陽下山后，街上的路燈亮了起來，透過斑駁樹影，照得路面亮花花的。秦大明送完最后一趟貨，蹬著三輪車回出租屋。今天多拉了幾趟貨，掙的錢也比往日多，雖然腰酸背痛，但他的心里是滿足的。

遠遠就看到出租屋的燈亮著，來到門口，門虛掩著。秦大明推門進去，卻沒有看到姜玉玲。秦大明心里清楚，姜玉玲肯定又帶著孩子串門去了。秦大明肚子早就餓得咕嚕嚕叫，他揭開鍋蓋，鍋里卻是空蕩蕩的。看樣子，姜玉玲沒有做晚飯。桌上的盤子里有幾個冷饅頭，秦大明倒了一杯開水，就著開水吃了兩個饅頭。咬著冰冷的饅頭，一絲悲涼突然襲來。秦大明不由得想起了楊彩霞的好，換作是楊彩霞，知道他每日蹬三輪車勞累，肯定會好茶好飯伺候，可是——秦大明嘆了口氣，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像模像樣的飯了。

勉強填飽肚子，秦大明本想去找姜玉玲和孩子，可是前腳剛跨出門，又觸電一般退了回來。實在太疲憊了，他想早點歇息。秦大明洗了把臉，又倒了些熱水泡腳。這一段時間，秦大明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他想好好休息幾天，讓身體徹底放松一下。可是，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喝奶粉，姜玉玲要穿新衣服，還要買化妝品……秦大明感到身后總有一把鞭子在趕著他。

姜玉玲抱著孩子回來后，看到秦大明像一團舊棉絮樣軟塌塌地斜躺在沙發里。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但秦大明的眼睛并沒有盯著電視。姜玉玲把孩子放到秦大明懷里，端起地上的洗腳水出門倒掉，回屋后打開窗子透氣，語氣里帶著不悅說：“難聞死了，老秦你好久都沒洗澡了吧？”秦大明正在逗孩子玩，抬頭看了一眼姜玉玲，沒有吭聲。

哄孩子睡著后，姜玉玲把兩條白藕似的胳膊伸過來，箍在秦大明脖子里，拿手指摩挲著秦大明下巴上硬邦邦的胡茬子說：“老公，隔壁張姐今天買了一條新裙子，可漂亮啦。”秦大明一聽便知道她也想要，便說：“你喜歡就去買吧。”他們的這種對話方式，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姜玉玲在秦大明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說：“老公，你真好。”姜玉玲掀起秦大明的被子鉆了進來，將一條腿搭在了秦大明身上來回蹭。秦大明說：“今天太累了，早點睡吧。”姜玉玲轉過身去嚶嚶哭了起來，嫌秦大明敷衍她。秦大明平生最怕女人哭了，姜玉玲的哭泣讓他開始憎惡自己不爭氣的身體，又為姜玉玲年紀輕輕跟著自己受苦感到痛惜，于是摟住姜玉玲安慰她，哄她開心。但秦大明越是安慰，姜玉玲哭得越厲害。

秦大明是批發市場里唯一蹬腳踏三輪車送貨的人，他也想過買輛電動三輪車送貨，可是手里沒有存款。蹬三輪車靠的是體力，秦大明的衣服總是汗津津的，尤其夏天穿的單，后背總是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濕噠噠地溻在身上。秦大明的三輪車把上總是挎著一個大號水壺，每天出門前灌一壺開水，喝完水后，不管市場里的哪家店鋪，進去蓄滿水，渴了就喝幾口。秦大明的午飯通常是兩個烤餅就著開水吃。個別時候，他也會買根火腿腸，或者一個鹵雞蛋犒勞自己。市場周邊開了好多家小飯館，有地方小吃，也有特色飯菜，但秦大明從未光顧過。有商戶喊他一同吃飯，秦大明笑著搖搖頭，繼續吃他的烤餅。

沒活干的時候，秦大明就坐在三輪車上打盹，只要有人喊他去拉貨，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立刻便會泛起光來。秦大明干活手腳麻利，市場里的人，大多喜歡找他拉貨。大致原因有二，其一，秦大明從不討價還價，也不發牢騷，不管裝的貨多少，給他十元八元，他會說聲謝，給他三元五元，他不嫌少。其二，秦大明家里有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兒每天等他掙錢買奶粉，他的肩頭上有三張吃飯的嘴。大伙兒盡量把活勻給他，多半也是為了讓他多掙幾個錢。每天晚上回到家，不管掙得多少，秦大明都會如數交給姜玉玲。

那天，秦大明正在裝貨，姜玉玲抱著孩子突然出現在面前。秦大明趕緊放下手里的貨箱，笑嘻嘻地問她怎么來了。姜玉玲說孩子發燒，她要去醫院。秦大明問她要不要同去。姜玉玲說不用了，她自己去就行了，但卻愣著沒走。

秦大明意識到她沒帶錢，便伸手掏口袋，卻只掏出來幾張一元五元十元的小票子。姜玉玲冷冷地看了一眼，沒有接錢，卻把孩子往秦大明懷里塞。秦大明的笑容僵在臉上，一雙粗糙的手不自然地在褲子上摩挲，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大人的反常舉動，把孩子嚇得哇哇哭了起來。

貨主看不下去了，拿來兩百元錢遞給秦大明。秦大明伸出手卻遲疑著不肯接錢。貨主說，孩子看病要緊。秦大明尷尬地笑了笑，接過錢遞給姜玉玲。拿了錢，姜玉玲的臉上立刻多云轉晴，拍了拍秦大明衣服上的土，抱著孩子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市場里認識秦大明的人，早就聽說他有個年輕的小媳婦，在見到姜玉玲之前，大家猜測秦大明的小媳婦肯定是一個唯唯諾諾的鄉下小妹，只會百依百順依偎在男人臂彎里尋求庇護。直到親眼見到姜玉玲，大家才發現，原來秦大明摟著一個帶刺的花瓶，難怪秦大明總是皺著眉頭。

秦大明年過半百了，怎么會有一個可做他女兒的小媳婦？這事說來話長。

秦大明高中畢業后便在村小學當了代課教師，雖然端的不是公家飯碗，但干的是清閑活，所以眼光也高。楊彩霞是村里的一枝花，追求者不計其數，但最終選擇了秦大明，一方面看中他有文化，一方面盼著他有朝一日端上公家飯碗，自己也跟著沾光。可是秦大明在講臺上站了十幾年也沒能端上公家飯碗。眼看著一雙兒女一天天長大，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家里的收入卻不見長。盡管楊彩霞嘴上不說什么，但秦大明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失望，于是咬牙辭掉心愛的講臺回家種地。可是，秦大明對種地沒有經驗，折騰了幾年，他家的收入還是沒什么起色。

十年前，村上鼓勵村民發展養殖業，秦大明想一試身手，楊彩霞也贊成。他們拿出家里不多的積蓄，向親戚朋友借了些錢，又找人擔保貸了款，辦起了一家養豬場。從最初的幾十頭，到后來慢慢發展為幾百頭上千頭豬，秦大明的養豬場規模越來越大，他也成了遠近聞名的養殖大戶。

剛開始，為了省錢，養豬場的活都是秦大明和楊彩霞自己干。后來，腰包里有了錢，便雇了幾個人專門養豬，秦大明則當起了甩手掌柜。衣服穿得干干凈凈，皮鞋擦得能照見人，腰里的手機更是呱啦呱啦響個不停。生意越來越好，業務越做越大，秦大明每天都要開著小轎車離開村子，不是去收貨款，就是進豬飼料，忙得屁股不落地。三天兩頭出入大飯店、高檔娛樂會所自然成了家常便飯。

姜玉玲不是本地人，是秦大明在城里的洗浴城消費時認識的。一來二去，秦大明稀里糊涂跟姜玉玲黏到了一起。養豬場的工人，一直都是楊彩霞給做飯的。秦大明跟楊彩霞說他找了個做飯工，要把楊彩霞解放出來。楊彩霞家里豬場兩頭忙，早就有些疲于奔命。能有人替自己分擔豬場的做飯任務，楊彩霞自然樂得清閑。

姜玉玲到豬場做飯后，秦大明多數時間不回家吃飯，有時候晚上很晚才回家，有時候干脆就住在豬場。楊彩霞一開始沒太在意這些變化，畢竟豬場每天都有好多事情要處理。后來，隱約聽豬場的工人議論秦大明和姜玉玲關系微妙。楊彩霞于是對秦大明旁敲側擊，每天都催他早點回家。秦大明回到家里總是心神不寧，上了床，對楊彩霞的要求也是敷衍了事。

秦大明當初把姜玉玲帶回豬場，只是想玩玩而已。誰知姜玉玲的肚子卻一天天大了起來，秦大明想收手已經來不及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給姜玉玲做工作，讓她做掉肚子里的孩子。姜玉玲哪里肯妥協，她聲稱不但要生下孩子，還要求秦大明和楊彩霞離婚，跟她結婚。姜玉玲從來到豬場的那一天起，做夢都想當豬場的女主人，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看成是要挾秦大明的砝碼。

秦大明不想失去現在的家庭，也想保全自己的名聲。他答應姜玉玲，只要做掉孩子，就給她一筆錢，幫她在城里開個店。但姜玉玲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她在村子里見人就說，秦大明貪圖她的美貌，把她從城里騙來的。

一時間，秦大明包養小三的事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秦大明既要安撫姜玉玲，又要討好楊彩霞，兩頭都不落好。姜玉玲擔心自己的目的落空，一度放出狠話，秦大明如果不娶她，就去公安局告他強奸自己。

秦大明感覺在村里待不下去了，更覺得對不住楊彩霞和兒女。與其讓家人跟著自己被外人戳脊梁骨，不如自己一走了之。秦大明向楊彩霞提出了離婚。楊彩霞的心里雖然還裝著秦大明，但秦大明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包養情人，無異于當著人的面在她臉上狠狠扇巴掌，她不可能一味讓步。楊彩霞不但爽快地答應了秦大明的離婚要求，而且提出要求，除了隨身物品，秦大明不能帶走家里的任何財產，相當于凈身出戶。秦大明沒有做任何申辯，默默地答應了楊彩霞的要求。

辦完離婚手續后，秦大明帶著姜玉玲，在縣城的偏僻小巷租了一間平房住了下來。

一開始，秦大明手里還有一些補收回來的貨款，他和姜玉玲的日子過得也算風光。漸漸地，手里的現錢花光，為了維持兩人的生活，秦大明賣掉了手腕上的名貴手表和脖子里那條小拇指粗的金項鏈。

姜玉玲生下孩子后，他們的手里已經沒幾個錢了。秦大明打算找一份工作掙錢養活姜玉玲母女，可是接連應聘了幾家單位都沒成。最后，秦大明在市場里蹬起了三輪車，剛開始他也覺得不自在，怕遇到熟人臉面上下不來。可是人在生存面前還顧什么臉面？襁褓中的女兒要長身體，姜玉玲需要足夠的營養來喂養女兒，他也要吃飯，還要交房租水電費。每天一睜眼就要花錢，沒有錢一家三口就得挨餓。

秦大明漸漸適應了三輪車夫這個角色，只是他很少跟人提起過去，偶爾遇到以前生意上的熟人，秦大明要么裝不認識，要么低下頭走過去。實在躲不開，他就朝對方笑笑，或者輕描淡寫地打聲招呼便走開。

王利明是秦大明的學生，也在批發市場做生意。有一次同學聚會，王利明向同學說起了秦大明在城里蹬三輪車的事，大家都為他惋惜。當年，秦大明曾是他們最敬佩的老師，他們想幫他一把。可怎樣做才能讓秦大明接受？他們最后商定，由王利明出面請秦大明吃一頓飯，大家湊些錢，以給他女兒買營養品的名義給他。但秦大明說什么也不肯赴約。最后，王利明他們只好找到秦大明的房東，替他預交了一年的房租。秦大明知道后，見到王利明就不自然地低下了頭。給王利明拉貨，他都不肯要錢，每次都是王利明硬把錢塞進他口袋里。

秋風蕭瑟，黃葉飄零的時候，秦大明害了一場病。他在給人搬貨的時候突然口中吐血，暈倒在地上，王利明聽說后開車把他送到了醫院。秦大明住院后，市場里的商戶們你一百他兩百，捐款讓王利明給他送去。人們注意到，剛到市場里蹬三輪車的時候，秦大明體格健壯，看著很精神，現在卻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眼窩深陷，頭發也稀稀拉拉的像枯草。

在秦大明住院的一周時間，姜玉玲每天只是象征性地去醫院看一眼，待一會兒就離開，也不問他病情如何，恢復得怎么樣。她嫌醫院里的藥水味難聞，一走進病房就捂著鼻子干嘔。

秦大明出院的時候醫藥費不夠，他給姜玉玲打電話，想讓她送點錢過來，但她的手機卻一直關機。秦大明無奈，只好打電話向王利明借錢辦了出院手續。

回到住處，秦大明敲門沒人開。拿鑰匙開門進去后，立刻傻眼了。屋里亂糟糟的如同遭過洗劫一般，姜玉玲和她用過的東西都不見了，在床的一角，女兒甜甜呼哧呼哧睡得正香。

秦大明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輕輕抱起熟睡的女兒。秦大明感覺到從女兒身上滑落了什么，撿起來一看，一張紙條上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

姜玉玲走了，她覺得跟秦大明過日子沒啥圖頭，她帶走了秦大明買給她的首飾和時興衣服，以及不多的那一點存款。姜玉玲遲早會離開自己，秦大明早有預感，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突然，讓他猝不及防。

秦大明感到瞬間掉進了無盡的深淵，雖然和姜玉玲談不上有愛情，但她畢竟是自己女兒的生身母親。這一年多來，不管白天再苦再累，只要回家看到女兒，看到姜玉玲在女兒身邊，他就覺得心里踏實。可是，這份踏實說沒就沒了。

看著懷里無辜的孩子，秦大明悔恨起自己的輕浮來。如果當初不和姜玉玲來往，如果不把她帶回豬場……可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甜甜被秦大明的哭聲吵醒后，看到秦大明流淚，伸出兩只小胳膊摟住秦大明的脖子，小嘴里含混不清地叫著爸爸，讓秦大明更加難受了。

正當秦大明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秦大明趕緊擦掉眼淚，起身去開門。門口站著兒子鐵蛋。秦大明在城里待了一年多，女兒玲玲倒是來看過他兩次，兒子鐵蛋一次也沒來過，秦大明知道鐵蛋一定恨他。鐵蛋已經十八歲了，對于父母之間發生的事情，他心里一清二楚。秦大明和楊彩霞離婚，鐵蛋顯然是站在楊彩霞一邊的。

看著眼前比自己高了一頭的鐵蛋，秦大明不知說什么好。

“爸，你還好嗎？”兒子的一句話，打破了僵局。“鐵蛋，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秦大明招呼兒子進屋坐。

鐵蛋朝屋里看了一眼說：“爸，我來接你回家。”

“你媽，她——”秦大明想問兒子，楊彩霞能原諒他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鐵蛋告訴秦大明，姜玉玲在走之前給他媽打過電話，是他媽讓他來的。

回家？即便楊彩霞原諒了自己，他還能回到原來的那個家嗎？望著眼前的兒子，秦大明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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