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衫杏子紅

耿艷菊

她一年四季總穿著棕色皮圍裙，戴著棕色皮袖套，與魚打交道。個頭不低，但胖敦敦的，留著短發，沒有一點女人的樣子。

不過，她有一個非常迷人的特點，十分愛笑，這笑不像平常人開心時的表達，或者奉承人時的形式。人有喜怒哀樂，她的笑自然得天衣無縫，是所有情緒的出口，真可謂笑口常開了。又偏偏姓肖，集市上的人都叫她笑魚娘。

集市在城郊一個大廣場上，五天一集，逢農歷的四、九。集市包羅萬象，熱騰騰得像春暖花開，熱鬧喧嚷里是平常人的幸福。

笑魚娘在集市上賣魚。魚是她自己養的。她家在郊外二十里的肖莊，莊里有池塘，父親一直承包著養魚。父親老了，她接了過來。

認識笑魚娘是在兩年前，廣場建成，開通集市，附近的居民熱情高漲，都去趕集，我也去湊熱鬧。集市上碰見鄰居，熱情地向我推薦，第三排倒數第三家賣的魚特別好。我依照鄰居的描述去找：一輛電動三輪車，車上兩只紅色大桶養著魚，車旁一個刮鱗的木案子，又一桶清水，又一桶洗過魚的臟水。這便是笑魚娘的魚攤了。

后來才知道，鄰居的熱情其實有私心，笑魚娘原來是鄰居娘家那邊一個堂侄女。然而，這私心也讓人感激。笑魚娘賣的魚的確鮮美。魚攤本是又臟又腥的，有些魚攤主說是幫你刮鱗洗干凈，多是糊弄下而已。笑魚娘不是這樣，她很熱誠，做事干凈利落，待人很親又貼心。魚裝好了袋，她會給你再套上一個袋，怕魚弄臟了你的手。

我成了笑魚娘魚攤的老主顧。笑魚娘的形象看起來真是入世，俗氣得沒有了性別，完全陷入在生活的泥潭里，養魚賣魚，養家糊口。而她的為人風格又出世得很，與她聊天說話，你就宛如站在一朵盛開的花前，真是舒心明暖。

笑魚娘一個人守著魚攤，不忙的時候，就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熱鬧的人群。

集市的熱鬧也就一上午，中午時廣場上漸漸寥落。也有來趕晚集的，這個時候各個攤販都在甩賣，蔬菜水果都很便宜。趕早不趕晚，到底還是沒有多少人趕晚集。從清晨忙碌，累了大半天的攤販們在此時也稍稍放松，得空休息一下。笑魚娘的攤位旁邊有賣蘿卜的、賣蘑菇的、賣豆角土豆的、賣甘蔗的，他們很粗俗地聊天說笑。他們說，笑魚娘，你就跟了老劉吧，他很溫柔嘞，惦記著你呢。

笑魚娘38歲了，還是個老姑娘。怎么就剩下了呢？鄰居說，還不是太挑了嘛，年輕時也很美的。親戚朋友沒少給她介紹對象，她就是看不上眼。后來她家出了事，嫂子跟人走了，她哥哥去找，一去無回，留下一個女兒。她就擔起了撫養侄女的擔子。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鄰居嘆口氣，拜托我留意點，為笑魚娘介紹對象。

說真的，我覺得老劉挺合適的。老劉也是集市上的攤販，一年四季賣西紅柿，他的攤位也在第三排，正數第三家。他亦是郊外的，有一個大棚，只種西紅柿。四十多歲了，結過一次婚，離了。和笑魚娘一樣熱誠老實話少，總是溫厚地笑。

非但如此，攤販們之間的玩笑話卻是真的。老劉很關心笑魚娘。只要有集，老劉必定會提著一兜精心挑選的西紅柿送給笑魚娘。有一次，集市上有個賴皮買了魚不給錢，笑魚娘想息事寧人，不去計較。而老劉見不得笑魚娘受欺負，和那賴皮打了一架。這件事震驚了整個集市，成為大家百聊不厭的話題。

老劉似乎是一頭熱，笑魚娘的態度始終保持著溫和狀態，對于老劉的種種付出，她一直用禮貌而不失姿態的兩個字回應：謝謝！

立春時，笑魚娘突然要減肥。我去買魚，她有點拘謹地問我怎樣能在兩個月之內瘦30斤。我盡量壓制住驚奇，推薦了跑步和跳繩兩種方法。

我以為笑魚娘要接受老劉呢，誰知依然老樣子。這之后，笑魚娘沒提過減肥的事。

殊不知，笑魚娘在暗暗努力。入夏的第一個集市，笑魚娘的事再次驚動了整個集市上的人。她甩開了整年捂在身上的棕色皮圍裙，穿了一件杏紅色的襯衫，很明媚。款式雖是舊樣子，卻證實了鄰居的話，笑魚娘原來也是美的。

這天的笑魚娘不同往日。她慌慌的，東瞅西望，滿腔心事。集市到半下午散了，穿著杏紅色衫子的笑魚娘卻失魂落魄，待到天黑才回去。杏紅色衫子成了謎，集市上又多了一個探討不盡的話題。

笑魚娘又恢復了棕色皮圍裙的模樣，直到41歲那年，笑魚娘的侄女大學畢業，能養活自己了。這時的笑魚娘一身輕松，決定嫁給老劉。

和鄰居一起去赴笑魚娘的婚宴，笑魚娘沒有穿婚紗，而是那件杏紅衫子。老劉的意思，他其實想讓笑魚娘開心。

杏紅衫子，那是笑魚娘最美的青春。十七八歲的時候，笑魚娘愛上了鄰村一個男子。男子在大城市讀書，他曾經送給笑魚娘一句古詩：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笑魚娘找了很多地方，終于買到了那件杏紅衫子。男子卻留在了那個大城市。

那時笑魚娘突然要減肥，其實就是為了穿那件杏紅衫。她聽說他要回來，萬一他來集市呢？他萬一來看她呢？她一定要以最美的形象給他看，不是賭氣，不是奢望，而是對自己的尊重。所以，笑魚娘選擇在生日的那天穿了。

集市上，魚攤和西紅柿攤擺在了一起。笑魚娘一身鮮亮明媚笑盈盈指揮穿著棕色皮圍裙的老劉忙活刮鱗洗魚。

愛情是奢侈的。老劉卻給了笑魚娘這人間最奢侈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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