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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證明

2019-04-26 03:05:50李靜睿
天涯 2019年2期

黎幸

我在飯局上聽到這個消息,混雜著勸酒聲、微信提示和刺身船上干冰氤出的煙云。這是2017年年底,大概是二十七號,也許二十八,圣誕和新年之間,一個尷尬的過渡地帶。從落地窗望出去,黃昏向黑夜墜落得如此之快,每一個人都被堵死在北京。一開局我已經想走,在心里默默列舉了十五分鐘理由,最后決定說必須回家上Gmail,都已經起了身,對面的張文宇突然干了一杯大吟釀:“你們知不知道,金融系那個王書,他媽的不見了。”

我又坐下來,想聽到更多細節,卻并沒有更多細節。張文宇隨后出包間打了一個漫長電話,等他再回來,大家都在聊比特幣。我一直捱到飯局結束才走,徒勞地等在那里,希望有人再提起王書的名字,但和每一個飯局一樣,一個人的名字,只配被提起一次。

飯店挨著工地,好像是想擴建,路旁水泥破了袋,揚起漫天干粉,北京又整整四個月沒有下雨。世間種種處境都有其繁復曲折理由,但我裹著羽絨服站在路邊,只覺這個冬天又臟又冷,而且已經沒什么回轉余地,前方有個工人站在路邊抽煙,只穿著一件薄薄棉衣,我看他手一直發抖,試了多次,才成功點燃了那支煙,匆匆吸了兩口。

等了十分鐘,張文宇終于出來了,拿著手機找他叫的車,我裝作也在等車,漫不經心湊過去問他:“……那個王書,你說他不見了,是什么意思?”

他上下看我一眼:“怎么?他也欠你錢?”

我猶豫半晌:“怎么?他還欠別人的?”

張文宇冷笑起來:“誰的錢他不欠?你那里有多少?”

我想把這件事含糊過去:“……也不算多,也就一點兒……他到底怎么不見了?”

車到了,是一輛小小北汽,張文宇對司機揮揮手,上車前著著急急對我說:“……找不到人唄,電話打過去關機,微信把我拉黑了……不,他應該把所有人都拉黑了,又沒人知道他住在哪里……操,算了,五萬塊就當給他買藥?!?/p>

我知道王書住在哪里。去年夏天,我最后一次過去,六號線大悅城出來,又往北走了二十幾分鐘,一個孤零零的兩限房小區。我當年不同意他租在這里,沒有公交車,走到地鐵太遠,樓下只有一個老家肉餅,我們總是分吃一個豬肉大蔥,肉餅滿是油,吃到最后實在惡心。王書不在乎這些,他在乎房子陽臺比臥室還大,望出去整片麥田,有時候風把它們吹得很低,但更多時候,麥稈一株一株站在那里。這是怎么回事,誰設計的戶型?北京四環邊上怎么還會有麥田?這房子跟王書這個人一樣,根本就不合理。

我把鑰匙送回去,當然我可以用快遞,但我終于想起這個借口,最后再去一次。房子里所有家具都是我買的,沙發、茶幾、書桌、床、幾百本書整整齊齊堆在墻邊,王書說,書柜沒有意義。我們用茶幾吃飯,坐在地板上,王書把書桌放在床尾,這樣就可以不用椅子。他不怎么關電腦,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見電源接口的那點瑩瑩綠光。我想到我們曾經有一只小貓,渾身雪白,卻叫綠子,綠子在一個春天默默失蹤,王書說,它跳樓去找男朋友。我非常傷心,在樓下找了三天,回來抱著綠子的藍色小毯哭,一次又一次,王書卻不以為然,綠子去了它想去的地方,他說。

它連伸爪子都不會,很可能會死。

那又怎么樣?它可能愿意去死。

我把毯子扔過去,王書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直沒弄明白這點,王書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前后后我們在一起七年,正式分手就有三四五六次,卻根本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為什么要給別人說?王書非常詫異。

開始我還有點耐心。不是要特意給別人說,但也不要特意不說。

我沒有特意不說。

你連阿方都不說。阿方是王書最好的朋友。

阿方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我知道。

你還是應該主動說。

為什么?

于是陷入了死循環。七年間我們反復陷入種種死循環,去年夏天,我打算是最后一次。

我一進屋就哭,王書則坐在地上吃一碗餃子,等他吃完,我腫著眼睛,把碗洗了。

他跑到廚房陪我洗碗,窗外有一棵高高石榴,開滿樹紅花,像一場大火,不知道會燒向哪里。每年石榴成熟,王書會爬到樹上,一個個從窗戶扔進來,到第三年,我已經可以徒手接住每一個石榴。石榴不怎么甜,吃來吃去也讓人不耐煩,但他跨腿坐在樹椏上洋洋得意的神情,過了很多年我還時時想起。

我把鑰匙放在桌上,抽抽泣泣。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少吃點速凍餃子。

王書拿起鑰匙,你干嘛?

我們分手了,你是不是還不知道?

我知道,你昨天不是說過了,但你還我鑰匙干什么?

心上大概有五六七八個洞,我還是忍不住笑起來,王書,你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書把鑰匙扔進我包里,你留著,以后還有用。

能有什么用?王書,你是不是還沒搞明白,這次和以前不一樣,我真的要跟你分手,我要結婚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書滿臉不耐煩,對著虛空中不知道哪里揮了揮手,我知道,但你把鑰匙留著。

我就一直留著那把鑰匙,掛在鑰匙包里。丈夫有一次看到,咦,這把鑰匙是開哪個門?

我以前租的房子。

那還留著干什么?

習慣了,怕扔了會倒霉。

倒什么霉?

不知道,扔了才會知道,我不想知道。

我把鑰匙捏在手里,從地鐵口一路頂著風走過來,這條路在冬天顯得格外冗長,像我怎么寫也寫不完的劇本,又像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甘心,總想艱難地逆水行舟,回到過去。路上也有幾輛共享單車,但每次我正猶豫,車就被另一個更著急的人掃碼開走,這個城市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再給猶豫留下一點余地。

小區烏漆麻黑,也許去年春天就壞掉的路燈一直沒有修好。兩限房質量堪憂,第二年地面就成為波浪狀,有時候遇上刮風,會看見藍色垃圾桶起起伏伏,往不確定的方向逃亡。我抱怨半夜開完劇本會回來,還得翻山越嶺才能到家。王書說,那不是很好玩?

沒什么好玩的,我可能會摔斷腿。王書,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覺得好玩的事情,根本沒人覺得好玩。

王書茫茫然看著我,是嗎?但我真的覺得很好玩,走,我們下樓去翻山越嶺。

神經病。

但我們真的下了樓,摸黑在起起伏伏的路上走過來,又走過去。小區里有人深夜遛狗,把狗繩放了,那只白色比熊跟著我們來來回回轉圈,王書說,你看,連狗都覺得好玩。

我忍不住揍他,你是不是神經???

進門時我想到這些,自顧自在空蕩蕩房間里笑起來。

從玄關看過去,房間還是老樣子,沙發、茶幾、書桌、床、幾百本書整整齊齊靠著墻。等打開頂燈,才看到什么都覆蓋厚厚黑灰。麥子在冬天枯萎,秸稈倒伏在田里,麥田挨著一個小村,剩下兩排應拆未拆的平房,那些等著拆遷的村民百無聊賴,不過種點玉米和麥子。前兩年開始北京不允許燒田蓄肥,村里人有時候會偷偷在天黑盡了之后燒,那噼里啪啦的聲音在夜里非常明確,我們醒過來,看見外面漫天火光,像一個反復拖延的黃昏。王書說,真美啊,我卻擔憂第二天房間會很臟,米色沙發擦來擦去擦不干凈。

王書的電腦還開著,我坐在床尾等了好一會兒,它才結束休眠,屏幕慘白,上面一篇文章,一句話打到一半,“……猶太人在1938年”,光標停在這里,我不由自主往下滑了一下鼠標,猶太人在1938年怎么了?

文檔下方空空蕩蕩,沒有一個標點符號。我猛地跳起來打電話:“阿方,我是黎幸,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記得我……你最近和王書有沒有聯系過?他肯定出事了。”

我和王書戀愛七年,從頭至尾都沒搞清楚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非常確定,不管猶太人在1938年發生了什么,王書都會把那句話寫完。

阿方

十一月底,我最后一次和王書聯系。他在微信里找我借錢,我以為這肯定是被盜號,沒有搭理。過了半個小時,他撥視頻過來,和我聊了兩分鐘,他坐在家里床上,穿一套非常干凈的家居服,背后是一套鋪得整整齊齊的淺灰色床品。黎幸結婚后,我以為王書會往下掉一掉,但每次見到,他還是精神抖擻,且刮好胡子。王書沒有刻意不說起黎幸(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他和黎幸的事情,這句話過于復雜,以至于多年里我們甚至沒有試圖提起這個話題),就像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不會刻意說起她。

借錢之前的九月,幾個大學同學開車去塞罕壩上,壩上沒什么可看,月亮湖旁滿地垃圾,又建了極大極丑的兒童樂園,一個看起來不怎么穩當的海盜船搖過來,又蕩過去。我們繞了幾圈,已經想索性回去,但導航出了錯,帶著我們沿一條岔路走到盡頭,誰知道看見四面有山,繞著一個小小湖泊,湖邊有個破破爛爛的餐廳,賣一千八百元一只的烤全羊,一只羊烤熟得三四個小時,大家百無聊賴,只好在湖邊打德撲。孜然和羊肉混合的香氣終于變得確定時,王書已經贏了很多錢,他上大學時就喜歡研究賭博,卻幾乎不賭,“這不公平,你們又沒有專門建過模型”。

他對著那大概五六千塊的現金,突然沒頭沒腦說,別讓黎幸知道了,她會罵死我。

邊上有人問,黎幸是誰?

又有人說,是不是中文系的?有對小酒窩那個?

我以為王書終于要解釋這件事,但他只是把錢隨便攏一攏,收進包里,起身去看廚師怎么一絲絲剔下羊頭肉。王書向來是這樣,關于他的設想大抵會落空,他活在這些設想之外的其他地方,有時候和我們有所交集,更多時候,他好像有一套難以計算的運轉體系,我們都無法把自己作為一個常量加入進去,我不可以,黎幸也不可以。

那天掛掉視頻,我給他轉了十萬。他問我能借多少,我想了想,如果馬上就要,余額寶上只有十萬,但如果能多等一周,我有四十萬理財到期。

他說,就十萬吧,我著急。

王書上一次找我借錢,還是他剛博士畢業,進了北京一所大學,教證券和期貨,這學校不知道算三流還是五流,但居然是全國第一個開期貨專業的高校,學生里很出了一些人物。就在王書跟我說這件事的前幾天,期貨界有個挺年輕的男人,也就從這學校畢業十年,本來已經據說是顆“新星”,卻在股災中抄錯底,又加了太高的杠桿,他選了一個大中午,從國貿三期頂樓跳下去。這種事在我們這個圈子是很多的,我覺得這非常公平,如果有可能獲得那種激烈的成功,我隨時準備去跳國貿三期。

所以我想不通王書:你應該像我,真正去搞證券和期貨,只是教這些有什么意思?悶死人。

王書說,我覺得挺有意思。

學校不提供宿舍,他在邊上找了一個房子,一口氣付兩年房租。我跟他說,不需要付這么多,北京都是付二押一。

我知道,我自己想一下付了。

為什么?

房東說他缺錢。

房東都這么說,他有房子出租能缺錢?

不是,他真的缺錢。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來。

王書根本看不出來,他屁都看不出來。大學時我比他更早看見黎幸,他卻興致勃勃來問我:阿方,毛概老坐最后一排靠窗那個位置的姑娘你看到沒有,是不是有點可愛?

我裝作回憶半晌,是蠻可愛的,好像有兩個酒窩。

真的?我怎么沒注意到。

那你注意到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覺得可愛。

他一個人坐在那里笑起來,像是憑空看見黎幸的小小酒窩。

兩年房租七萬塊,我問王書銀行賬號,他卻說,你給我拿現金過來吧。

神經病,現在除了買賣毒品,誰還用現金?

房東說想要現金。

他是不是要拿去買毒品?

王書掛了電話,我只好把七萬現金裝進牛皮文件袋里,去學校找他。那學校遠在通州,從朝陽北路通往校門得穿過一條小路,賣烤冷面和鐵板魷魚的東北人緊緊貼墻擺攤,艱難地留出了兩個車道。我剛把車停下來,就有學生過來問價:新光天地多少錢?

在食堂打飯時我對王書說起這事:我還是得換個車,老捷達是不行,天天都有人把我認成黑車司機。

王書打了起碼五個菜,盆盆盞盞裝滿托盤,他吃了一會兒才想到回我:哦,你那個車是捷達啊。

你以為是什么?

不知道,沒想過。

過了三年,我終于買了一輛寶馬730,這幾年我的經濟能力其實有一個從日產天籟到帕薩特再到奧迪A6的正常過渡,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開著那輛老捷達,直到我可以買頂配的寶馬730,這當中我還是經常被認成黑車司機,但后來我也想通了,經常順路拉單生意。

提車的第二天,我去幫王書搬家。他剛從學校辭職,在朝陽北路往北租了個房子,那時候黎幸已經和他在一起,但我們都裝作沒有這件事。他的搬家不過是搬書,我們在樓下買了一卷塑料繩,每二十本一包捆起來,老房子在五樓,又沒有電梯,王書習慣了爬樓,總拎著書跑在前面。把書全部搬進車里起碼就花了一個半小時,我們就隔著當中的樓梯閑聊,聲音斷斷續續,穿過樓道里層層雜物,破舊自行車、一堆堆大白菜和枯萎的綠蘿,那些北京冬天的必然背景。

到底為什么辭職???電話里你又不好好說。

也沒什么,覺得沒意思。

呵,三年前你不是說有意思。

我說的沒意思不是你說的沒意思。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教書有意思,學校沒意思,要申請課題,還要填很多表。

填唄,人生在世,你見過誰能不填表?

我不想填。

你不想填?誰想?我給你說,你這樣是行不通的。

王書應該回了一句什么,但那一下他把我甩得很遠,后來我又忘記再問一次。收拾好之后已經是下午五點,后備廂裝滿了,王書整個人都坐在書里,我則開著一輛嶄新寶馬,沿著朝陽北路一路往西,像死命追逐那必定要逝去的一點光,我精疲力盡,卻始終沒有追上。到小區門口天已經黑盡,路旁有一家“胖哥烤翅”,店面極小,大家都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坐在門外塑料棚下,大概因為太冷的關系,鋁盤里所有東西都顯得很香。

王書看了兩眼,說,你想不想吃烤羊腰子?

現在我和黎幸就坐在這里,胖哥烤翅門外的塑料棚,她點了整整一鋁盆的燒烤,其中有兩個羊腰子。這是另一個冬天,我們都裹著厚厚羽絨服,冬天總是相似的,只是一個比一個更糟。黎幸頭發長了一些,燙卷后散在羽絨服的帽子上,她還是大學時的模樣,除了臉上酒窩不再明顯。這只是微不足道的變化,但它也說明無人幸免。

黎幸遲疑著想解釋一下:我和王書……

我知道。

她松了一口氣,王書也這么說。

我們都低頭吃了一會兒東西,哆哆嗦嗦拿起燒烤簽。不過十分鐘時間,烤饅頭片涼透了,吃起來簌簌掉粉,而再多辣椒和孜然都已經蓋不住羊腰子的膻味,開始我們還想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半肥半瘦的肉筋和烤柿子椒,但后來我們都意識到,閃躲不是一個辦法,從來不是。

我招手把招呼生意的一個小伙子叫過來,麻煩他把所有菜熱一下,再給我們一人一瓶熱豆奶。

等菜重新上來的時候,我們把剛才在王書家說過的話,又完完整整重說了一遍。

黎幸問:你們平時來往的那幾個人都問過了是吧?

都問了,都差不多那個時間,十一月底,王書也都找了他們借錢。

借了多少?

三萬五萬的吧,就我給了十萬。

這一個月你們就沒聯系過?

不好聯系,一聯系就像在催他還錢。

他為什么需要借這么多錢?他是不是在賭?

你覺得可能嗎?

黎幸把雙手貼在臉上,徒勞地想取取暖:不可能,王書怎么會去賭。

家里你都看過了?

都看了。

少什么東西沒有?

我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東西。

他爸媽那邊呢?

我不知道,我沒有他爸媽電話,我都不知道他爸媽是不是還活著,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是要買房?

這次換她問:你覺得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王書怎么會四處借錢買房。

我們都又沉默下來,竭力想問出對方另一個未曾被回答的問題,但顯然只剩下唯一的、我們像躲避那兩個散發異味的羊腰子一樣躲避的問題。

王書是不是自殺了?

黎幸沒有說話,依然用手捂住臉,眼淚溢出指縫,讓她看起來更冷。

熱過的菜又上來了,托盤里還有兩瓶滾燙豆奶,送菜的是胖哥本人,幾年未見,他更胖了,穿一身大袍子,手上繞很多蜜蠟串兒,像一個朝陽區仁波切。

仁波切看見黎幸,突然沒頭沒尾,把她的手撥開,再仔仔細細看了她的臉:你是不是那個神經病的女朋友?怎么好久沒來了?

我跳起來:哪個神經???

就住里頭那個唄。他用嘴指指小區。

黎幸發著抖:他怎么了?他是不是跳樓了?

跳個屁啊,他被抓了,怎么,你還不知道?

被抓了?!怎么可能?為什么?

仁波切聳聳肩,指著剛才給我們點餐的小伙子,犯事了唄,我也搞不清楚,小光知道。

小光

我來北京十年,住了可能三十個地方,現在只記得第一個和第三十個。我也是最近才意識到,如果一個人覺得生活哪里出了錯,又不愿意整日思考是不是應該去死,就會自自然然忘記這些生活。

第一個地方在西山腳下,就像我離開威遠時,爸媽住的那種房子。四個房間排成一排,為了冬天不至于太冷,一共三個窗戶,屋里大部分地方都得開燈,所以只要不是太冷,我們總在屋子外面,這么說起來,又應該多開幾扇窗。

現在爸媽倒是重修了房子,十年里重修了三次,大家都這樣,存幾年錢,修一次房子,一直修到三層高,十幾個房間,根本沒人住,我春節回家,看到我爸媽帶著阿寶住在一樓,二樓和三樓則用于養豬。那豬非常勤快,半夜不睡覺,在頭頂蹬腳,蹬了一會兒又開始拱地,如此反復整夜,第二天早上我上樓去看豬,豬睡著了,正在打呼。

我跟我媽說,這樣不行,阿寶睡不好。

我媽說,阿寶睡得好得很,就你屁話多。

哪個會在屋頭養豬?

養豬咋子?你又不回來,房子空著干啥子?

那你把房子修恁大干啥子?

不修房子干啥子?大家都修三層樓,你住個平房好意思?你早點修房子婆娘會跑?

我不說話了,望著院子里的石桌石凳,阿寶穿成一個球,在石桌下緩緩滾動。阿寶五歲,他不喜歡我,我回家十天,前面三天他不和我說話,中間三天對著我吐口水,最后一天我要走了,他又坐在地上,嗚嗚嗚哭。

西山的院子更像走廊,種了兩棵柿子樹。正好是秋天,我個子最高,包工頭就讓我爬上樹去摘柿子,小馮在下面拿一個網兜接著。柿子不甜,但吃下去頂餓,于是大家的早飯都是兩個饅頭兩個柿子,吃完之后坐上一輛破爛中巴,把我們開到山里修水庫。小馮在路上問我,喂,你叫什么?

我叫小光。

哦,我是小馮。

我們當然有正式的名字,但一直到那個項目做完,我還是小光,他還是小馮。我們加過QQ,但大家的QQ名都改來改去,加很多星星、符號和心。

水庫修了半年,我們鋪了個底,后來就停工了,工資結算五個月,一天一百,一共一萬五,裹在一張牛皮紙里。拿到錢我很高興,給涓涓匯了一萬三回去,我沒有地方花錢,這邊包吃包住,我又一直蹭別人的煙,留下這兩千塊是怕萬一生病。

涓涓給我寫信:小光,等你再掙點錢,把房子修一下,我們就可以結婚了哦。

我收到信,把剩下兩千也匯回去了,我身體好得很,不會生病。

我們都認為能拿五個月的錢很可以,但小馮不滿意,小馮說,不行,他媽的混賬,憑什么扣我的錢?他找我借了一把水果刀,借的時候小馮看起來蠻開心:“小光,我買了個大西瓜,切了給你一塊哦?!?/p>

但其實沒有西瓜。小馮把水果刀裹進報紙,單手提刀,去找包工頭要錢。包工頭隔著報紙看了看形狀,當場答應補這三千塊,他讓小馮等一下,自己進臥室拿錢。小馮就在外頭上手機QQ,包工頭一進臥室就把門反鎖,壓低聲音打了110,警察來的時候,小馮還笑嘻嘻坐在凳子上,和網友聊天,旁邊是我的水果刀,刀刃刺破報紙,露出也就那么一丁點兇光。那把刀根本不行,涓涓給我寄來臘肉,我切來切去切不動,只好整塊煮熟,直接咬著吃。

小馮被關了一個月,我后來聽說,他出來也不大好找工作。

小馮腦殼有包,我跟身旁人講,現在哪個敢用他?

我就一直有人用,有時候是拿不到錢,但大家不都是這樣?既然都是這樣,我也就不大去細想,畢竟大部分時間,我能每半年給涓涓匯一次錢。我修了一次房子,把房間從四間變為六間。涓涓和我結了婚,有了阿寶。我再修了一次房子,從一層變成兩層。涓涓和我離了婚,留下阿寶。

離婚只是一個說法,也沒有來得及辦手續,涓涓在QQ上給我留言:小光,對不起,我卡里還有三萬五,我就帶走了,當我的青春損失費,你好好掙錢,以后娶個比我好的老婆。

我一直在好好掙錢,來“胖哥烤翅”之前已經存了十五萬,老婆還沒有娶到,也又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我畢竟有了經驗,不再給她們錢,這樣一來,每個女朋友又都談不久。我跟家里說,再干一年就回去,在縣城買個小房子,這樣阿寶可以在城里上學。

我媽說,住小房子沒得面子。

我不耐煩,覺得他們非常愚昧:住縣城總比住村里有面子,你想阿寶以后還當農村人哦?

胖哥請了十五個人,住在邊上小區里。一室一廳,八個高低床,大家都想住上鋪,房子層高三米,住在上面讓人產生幻覺,好像如此這般,就能單獨擁有那一點點空氣。我本來睡下鋪,上鋪是負責烤串的毛師傅,城管過來檢查,這種事情本來大家都已經非常熟練,他們查完了,笑嘻嘻站在路邊,等著吃毛師傅手上的幾串麻辣雞翅。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毛師傅漸漸變了臉色,到最后,他把燒烤釬往其中一個城管的臉上砸去,鐵釬燒得通紅,擦著耳朵飛過,當時我正在旁邊給一桌買單,清晰聞到焦煳肉味,毛師傅都已經被撲倒在地了,我還在想,糟了,雞翅糊了我們都要扣錢。

毛師傅關了十五天,胖哥在這期間單方面宣布把他開了,他出來后回家收拾,最后住了一晚。我已經搬到上鋪,把他的東西堆在下鋪,他沒說什么,也不洗澡,在那一堆雜物里倒頭就睡,半夜我下床撒尿,見他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里,像一只巨大蠶蛹,蛹中有隱約聲響,黑暗中我聽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尷尬,就又上了床,在上鋪不再能聽到什么,但我一整夜都感覺床板潮濕,像有水上涌,穿過床板、被子和我,一路抵達頭頂,在那些原本屬于他的領土之中,慢慢干燥和消散。

我一直憋尿到第二天早上,起身時看見毛師傅已經起了,坐在床沿上喝小米粥,望著窗外的石榴樹。這棵石榴從開花的時候起,我們就總說,等果子熟透了,可以爬出去摘幾個,石榴這種東西吃來吃去沒什么意思,但我們總說這件事,越說越認真,就好像真有個什么盼望的事情在前頭,每天中午去上班總要去樹下看看,花開了很久,隨后結出青色小果,小果一點點長大,直到進入深秋。

今年冷得晚,過了十一月石榴才徹底熟透,我們怕物業會來阻止,最后決定下半夜再摘。燒烤店兩點打烊,等收拾完回去正好三點,門口保安窩在一套業主扔掉的沙發上睡覺,蓋一床稀臟棉被,他裹得很緊,我突然想到毛師傅走前的那個晚上,八個高低床環繞四方,黑暗中每張床上的人應該都聽到了他的抽泣。

他估計也不好找活路了,我想,和小馮一樣,他們真的太沖動了,有孩子的人還是應該有點理智。

想到這里,我掏出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阿寶的照片。阿寶長得像涓涓,圓鼓鼓一張臉,小尖下巴,曬得黢黑。

以后進城了應該就沒這么黑了,看不出來是農村孩子,我把手機收起來,在夜風中看見未來,房子,阿寶,另外的女人,女人長得很美,就像涓涓。

小區路燈壞了兩年,他們打著手電,讓我背著一個雙肩包,從樹下往上爬,手電的光散得太快,到第二個枝椏時我已經看不清了,腳往右邊騰空踢了好幾次,不敢下腳。我正想下去,對面窗戶里忽然打出一束巨大白光,有人站在窗口,大聲指揮:別怕,你往右邊兩點鐘方向踩……好,現在是左邊九點鐘……很好,再往上踩一點,對,站穩!石榴看到沒有?你頭頂就有三個。

他指揮得很好,到后面我越爬越穩,幾乎摸到樹頂。就這樣,我摘了滿滿一背包石榴,那白光一直送我下去,憑空替我開出一條本不可能的道路。我這時才看到,窗前是那個總來店里吃羊腰子的年輕男人,手里拿著一個探照燈,光打在密密樹枝上,反照出他的臉,興高采烈,像一個人兩手空空,站在舞臺中央,對著無人理會的全世界揮手。我記得他,這個總是興高采烈的男人,有兩次羊腰子沒烤熟,連我都聞到腥臊,主動說再烤烤,他也就是像今天這樣對我揮揮手,說,沒事,生點有生點的味道。來北京十年,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像他那樣,可以吃下這么腥的羊腰子。他應該可以吃下任何一個羊腰子,并且對此毫無怨言,他應該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高高興興揮揮手。

我把背包挪到前面,打開后數了數,一共有三十五個,關于這三十五個石榴,我們本來可以有種種安排,所有安排卻都終止于那個夜晚的凌晨四點。警車開進小區時,用慘白大燈照出前路,我一時手抖,整包石榴掉落地上,車輪碾過它們,又掠過我們,像我們統統都是虛無。小區沒有一盞亮著的燈,那車燈又永遠不管身后暗處,但我清晰看到,黑暗中滿地破碎石榴,開膛破肚,像血一樣紅。

馮自強

那個人進來是半夜,我們都煩這個時間進人,看守所整夜不關燈,一百瓦大燈管直掛頭頂,不知道為什么,這讓放臉盆和撒尿的聲音變得更加不可忍受,也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進來,放下臉盆后都會去撒尿,有些人尿了很久尿不出來,急得在墻邊低聲抽泣。

灼灼白光,開始誰都睡不著,后來都學會扯出一塊布遮眼,里頭沒有剪刀,要把衣服扯開不容易,新人要是運氣好,就能繼承一塊,這些簡易眼罩一代代傳下來,像號子里的固定資產。來北京十年,進了五次看守所,這次進來,我發現手上這塊布第三次進的時候用過,當時它還是淺灰色,現在已經近乎于黑。除此之外,朝陽看守所倒還是老樣子,蹲坑被大家輪流刷得挺干凈,消毒水一股辣味,早飯是兩個饅頭和小米粥。進來第一天,我熟門熟路,花五十塊在值班員那里買了兩袋火腿腸和三包榨菜,不過十五天,火腿腸吃完,我也就出去了。這次的值班員長得胖胖墩墩,光頭上刺了半拉鳳凰,看起來特別適合坐牢,唯一不大對的是戴一副厚眼鏡,里頭本不讓戴眼鏡,怕用玻璃碴殺人,但值班員略等于半個警察,睡覺在最外頭,冬天上下都有被子,一人占兩個鋪位。

那人剛到,自然是睡最里面,挨著我。大通鋪上睡了十六個人,理論上每個人都得挨著每個人,但他整晚和我隔著一點距離,習慣了和人緊緊貼著,我一直覺得后背有風,似有人吹氣,但整個監室分明都沒有任何縫隙可以吹氣,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許他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壓進墻壁,也許他根本沒有身體。

六點起來,他已經刷好牙洗好臉,精神抖擻,坐在他那一點點位置上看書。每個監室里都有幾本書,我們507有一本翻爛的《盜墓筆記》、一套《西游記》、一本《卡耐基成功學全書》,他看的那本叫《傻瓜吉姆佩爾》。這本書我記得,三年前我進來,監室里有個大學老師,說是貪污科研經費,報了兩次批捕都被檢察院退回來,當時已經住了小半年,鋪位從最里面一步步挪到最外面,也算混成了值班員。我從沒見過這樣斯文的值班員,整日不怎么說話,問他買榨菜,他硬塞過來兩包,還偷偷給我煙。他就總在看這本書,我是說,傻瓜什么什么這本,這么說起來,那老師和眼前這人,倒是有點像。

早飯果然還是饅頭和小米粥,北京幾個看守所待下來,通州看守所伙食最好,早飯有肉包子,一周兩次紅燒肉,房山看守所最差,三十天出來,我一聲不響,在門口吃了三個驢肉火燒。

想到驢肉火燒,我覺得饞,而這不過第三天。我嘆口氣,拿出榨菜,那人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

我把榨菜遞給他,他夾了一根:謝謝,請問怎么稱呼您?

你叫我小馮就行。

我叫王書,我是說,你叫什么名字。

小馮啊。

不是,我問你的全名。

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只好說,我叫馮自強。

來北京之后,我一直叫小馮,我其實叫小李也沒有關系。當了這么多年小馮,也只有眼前這個人,執意要知道我的全名,從那時候開始,他一直叫我“自強”。

這個名字挺好的,他說。

我覺得他的名字也很好,王書,之前之后我都沒有見過什么人,能比他更適合叫這個名字。

除了提審,大家都沒有事做,整日坐在巨大床板上聊天。十六個人,互相以罪名相稱,非法經營的、肇事逃逸的、吸毒的、組織賣淫的,有一個強奸的,反復強調自己是被女人坑了,不許別人叫他“強奸的”,我們就故意叫得更響:“喲,就許你強奸,還不許我們說了?!睆娂榈恼蘸谥槪俏覀兝镱^唯一一個可能會被判十年以上重刑的,壓力很大,每天研究刑法,律師總來見他,每次見了回來都心情更差,夜里不停起身撒尿。廁所離王書最近,肯定吵得他整夜不能睡,但他對這人最好,我們故意搶他饅頭,王書就把自己的那兩個分一個給他。

我是“打人的”,王書是“尋釁滋事的”,這幾個字比較復雜,大家就叫他“找事兒的”。王書認真辯解,我沒有找事兒,是他們找事兒,我沒有犯罪,我是無辜的,他們抓錯了。大家就都笑:“可不是,誰犯罪了啊,咱們這里頭的人誰不無辜???”王書也笑,下回叫他“找事兒的”,他又把這些話再說一遍,我覺得他智商不行,應該有點兒傻。

輪流介紹犯罪經過,都比提審時說得仔細,大家都想讓強奸的不要漏過任何細節,他卻扭扭捏捏,一次只說一丁點兒,都三回了,還沒有把對方乳罩脫完。王書說,不要問這些,對受害者不好。

吸毒的偷偷問我,唉,這人是不是有點毛病?

我點點頭,好像是有點。

我沒什么經過。包工頭扣我工錢,我就去揍了他一頓。我揍過不少包工頭,第一次我拿把刀,后來我空著手去。拿刀是因為還想逼他給錢,現在我也不想要錢,我只是想揍他一頓。那個包工頭被我揍得嗷嗷叫,一直說,小馮,你不要這樣,你冷靜點,110馬上就來了,你……你不要這樣!

我才不要冷靜,110來的時候,我已經揍得他鼻頭飆血。警察問,你為什么打人?

他欠我工錢。

那你也應該用法律解決,打人犯法,知不知道?

法律沒用。

大家都笑了,我自己尤其笑得大聲。王書沒笑,他認認真真,拍拍我的肩,你做得對,就是應該這樣。

走私珍稀動物的在一旁起哄,王老師,你自己的事情什么時候交代哦。

也就認識三天,大家都叫他王老師,他看起來的確像個老師,總勸我們讀書,連上廁所的時間都給大家一一排好,他甚至為此專門畫了一張表。

交通肇事逃逸的也偷偷給我說,這人腦子有點問題。

王書靠在墻上,人人都睡不好覺,困得平地打跌,只有他精神抖擻??词厮恐芸梢怨蝺纱魏?,公用的電動剃須刀鈍得厲害,大家不過胡亂刮兩下,王書卻把胡茬也刮得干干凈凈。我沒見過這種人,在場誰都沒見過,只好都認定他腦子確有問題,好像這樣就能回答所有困惑。

王書放下書:你們知不知道,上個月北京趕了好多人。

什么意思?

就是趕人啊,把人直接趕走,我住的那個小區,砸了好幾套公寓,說非法群租,把人都趕走了。

你被趕走了?

我沒有。

那關你什么事?

十一月底,很冷,被趕走的人也沒地方住,我們樓下有個燒烤攤,十幾個人,半夜三更租的房子被砸了,那晚上全在我家打地鋪,但這也不是個辦法。

大家都聽糊涂了:到底關你什么事?

王書喝口水:我住那個小區挺奇怪的,后門出去一百米,有好大一塊田,種了水稻,田邊上有一排平房,房子里也沒住幾個人,村民留著那些房子,就是想等著拆遷。

怎么回事?怎么又說到水稻?

我借了一些錢,想把那一排平房都租下來,租個一兩年,這樣沒地方住的人,都可以過來住。

大家顯然都驚了,以至于無話可說,只是互相看了看,以表示確認、心照不宣和恍然大悟:這個人,果然腦子是有問題。

過了好一會兒,組織賣淫的才問:然后呢?

王書聳聳肩膀:付了一年租金,我就被抓了,說我尋釁滋事,真奇怪,他們怎么知道?我連電話都沒有打,談的時候直接下樓,剛給他們安置好,警察就上了門,大半夜的,我還在寫東西。

看守所每天下午兩點放風,二十米見方小院,種了兩棵樹,一棵幾乎死了,一棵白楊有那么一點點殘余黃葉。我和王書就蹲在下面,他花五十從看守那里買了一包中南海,給我一支,風刮得很大,頂上有一方藍天,煙霧上浮,讓我覺得一切沒那么冷。

我撣開煙灰:王老師,我覺得你被騙了。

他蹲在樹下,抬頭望天空中一朵形狀不確定的云,看起來很高興,他看起來總是很高興:什么?

你租的房子,我覺得你被騙了。

被誰騙了?

都有可能,要不是租房子給你的人,要不就是住進去的人。

他們怎么騙我?

舉報唄,你想想,這種事情,要不誰能知道?

王書低下頭看我:不可能。

我吸了一口煙:信不信隨你,這種事,我見得多了。

他們為了什么?

誰知道。有時候是為了錢。舉報有錢,你知道吧?但有時候也不是,他們就是習慣了。

習慣什么?

我把煙頭摁在水泥地上:習慣這么干,不這么干好像不對。

你怎么知道?

我不耐煩起來:跟你說了,我見得多了。以前我也找人和我一起去要錢,但他們都去告我,因為這樣包工頭會給他們錢,也沒多少錢,幾百塊的樣子,可能也不是為這幾百塊,他們就是怕得罪人,你知道吧?他們總是怕得罪人,任何人……后來……后來我就不找了,我直接去揍,這樣最簡單,你知不知道?

王書抬起頭,天上那朵云變成一把刀,直直往下,不知道要戳向哪里。那天一直到放風結束,他都沒有說話,后面十天倒也和大家坐板上聊天,但更多時候,他就來來回回翻那本書,傻瓜什么什么的那本。他也不再仔仔細細刮胡子,臉看起來和大家一樣臟,集資詐騙的跟我說:王老師好像正常了。

我出去的前一天,還是放風,還是蹲在那棵白楊底下,樹葉掉了更多,王書撿起一片枯葉,突然沒頭沒腦說:自強,你記不記得住手機號碼?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只記得住我家里的座機。

你幫我一個忙,記一個號碼,很好記,138××××××××。

我讀了兩遍:是很好記。

這是我女朋友的手機,你出去就給她打電話,讓她去我家,在我電腦里找一個叫“比特幣”的文件夾,里面有我的錢包信息,你讓她把這些都賣了,替我還錢,桌面上有個文件,里面列了我欠哪些人的錢。

什么是比特幣?

你別管,能記住嗎?

我又背了一遍號碼:記住了,但你不是還有半個月也就出去了,著什么急?

王書把那葉子在地上劃過來,又劃過去,發出一點微弱的沙沙聲,像誰在地底下哭泣。他說:你記得給她說,我愛她。

我難為情起來:你是不是有毛???這種話我怎么能替你說。

王書沒有理我,自顧自笑起來:我女朋友好可愛的,有兩個小酒窩。

我在第二天早上七點離開監室,王書沒有送我,他靠在墻上,拿著那本書對我揮揮手,我發現他今天又洗了臉,整個人好像再次抖擻起來,遠遠望過去,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現在是不是正常。

在看守所外吃驢肉火燒的時候,我的確提醒過自己打那個電話,但后來我忘了,無論怎么努力,我都無法再想起那個號碼,再往后,我也不大記得王書的模樣,只有一個模糊光影,上面是監室里的一百瓦燈光。

十二月底的時候,我又找到一份工作,有個飯店想要擴建,我在工地里當泥瓦工。那天下班已經挺晚,我走在路邊,想抽支煙再走去公交車站,但天真冷啊,我點來點去點不上,前方有個女孩子,裹著厚厚羽絨服,一直看著我。我沒忍住多看了她兩眼,挺好看一人,哈著白氣,露出兩個小酒窩,我在那個時刻突然想起王書,想到他一個人傻乎乎笑起來,說起他的女朋友。他應該前兩天就已經出來了,他們現在應該就在一起,王書,和他有兩個小酒窩的女朋友。

李靜睿,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北方大道》《死于昨日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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