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鋒
為時三個月的“全國大討論”后,法國“黃背心”運動和法國民眾終于等來總統馬克龍的正式回應。他承諾降低所得稅,不再關閉農村學校和醫院,改善退休金制度,還列出包括關閉國家行政學院和縮小議會規模等一些“考慮”事項,備受關注的財產稅也被放進“待考慮”之列。“黃背心”人士的第一反應是:失望。
這場規模巨大的“大討論”由總統發起,旨在回應“黃背心”運動的訴求,要“為法國的未來”問計于民。但矛盾的是,作為整個事件原初推動者的“黃背心”運動,卻幾乎被排除在討論之外。有評論形容“大討論”是馬克龍為彈壓示威運動贏得時間的“煙幕彈”。筆者在與法國各界人士交流中清晰感受到,他們對“大討論”能帶來什么實際結果多有懷疑。巴黎一家智庫的負責人稱,“最終還是一場‘全國大秀”。筆者印象也是,法國人對“大討論”比較關注,但對到底有什么結果不太關心。
“巴黎圣母院”和“悲慘世界”
唯有“黃背心”人士例外,他們很在乎政府的態度。“為什么讓我們等5個多月不給答復,而圣母院剛著火馬克龍總統就立即表態,5年內修復?”“為什么巴黎圣母院擁有一切,悲慘世界卻一無所有(借用雨果名著《巴黎圣母院》和《悲慘世界》比喻社會嚴重分裂)?”“黃背心”急切等待著“大討論”的結果。
實際上,官方的“大討論”和“黃背心”運動關注的議題高度一致,集中在稅收、生態環保、國家治理和民主制度等方面,但雙方卻有話題無對話,信任鴻溝不能彌合。
“黃背心”運動在法國官方話語中是“亂民”或“公共秩序的破壞者”。被認為是最有影響的法國公共知識分子之一的列維甚至把他們比作納粹分子,認為“黃背心的騷亂不是政治表達”,就連聞名全球的齊澤克也宣稱,“黃背心”運動是毫無目的的混亂。在巴黎中心地區,有市民希望“黃背心”不要再鬧下去了。人們近來注意到,周末去巴黎市中心地區參加游行示威的人離開現場后就很快脫下黃背心,不希望被“城里人”識別出來。看上去,主要起于城市邊緣和外圍、進入巴黎市中心法國政治要地的“黃背心”,正在退回他們的邊緣地帶,在繁榮的巴黎他們不受政府、知識界和富足市民的歡迎。
民主與秩序
在政府、媒體和知識界一致的反暴力聲音中,也夾著一些對黃背心的同情,“他們不采取暴力,就很難引起注意。”在象征巴黎繁榮和法蘭西文明的香街地區發生的暴力騷亂,給巴黎留下了新的景象:奢侈名店旁邊站著全副武裝的憲兵守衛,布滿聞名世界景觀的大街上反恐士兵在巡邏,每至周末,核心街區和交通受到封鎖。此巴黎非彼巴黎了,它讓人無法不聯想起這座象征現代工業文明和優雅生活的城市也有著革命暴力傳統:1789年的大革命,1848年革命,1968年“五月風暴”,每一次都伴隨大規模群眾運動。源自巴黎的一波波革命浪潮曾經波及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就像它每一季的時裝和奢侈名牌吸引著全球的目光。那么,歷史會如何記錄“黃背心”運動?它會是數字互聯時代革命的雛形嗎?又會怎樣影響到歐洲?
“法國人生活在天上,可自己總以為是在地獄里,游行抗議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一位大學文學教師很習慣了法國的“革命傳統”和“抗議習慣”。但,這次“黃背心”運動似乎與以往很不同。
政治分析人士認為,這場運動是法國第一次“無組織”“不結盟”“非傳統”的運動:它沒有嚴密的組織結構、固定的成員和公推的領袖人物,一切都在互聯網上無形而迅速地聚合,示威者在虛擬網絡空間找到真實存在感,成了自己意見的主人,而在傳統的意見空間,他們充其量是被評論被判斷的對象。
“黃背心”運動既不靠左派,也不沾右派,而是自我組織、線上動員、結構松散,但直指法國政府和總統本人,從抗議政府提升燃油價格演變成一場要打倒馬克龍的“倒馬”運動。它不理睬各種建制力量的引誘利用,也因此被推到與各派傳統精英的對立面上,受到冷遇和譴責,尤其受到知識精英的口誅筆伐,這是歷次“革命事件”中少見的現象。它與以往示威者多是通過罷工罷學等方式表達訴求不同,其參與者都是利用周末業余時間游行示威,顯現出工作關乎他們的生計,他們是在為生活抗爭,而不僅僅是把游行示威當作一種尋求生活刺激的體驗方式。
關于法國中產階層貧困化的數據和分析已很多,“黃背心”運動或是一次還在演變中的現狀表達。他們借助雨果名著,打出“悲慘世界”的口號,形容自己的處境。這樣一些數據也在說明著現實中矛盾不斷積累的社會狀況:官方統計披露,2014年前法國警察自殺人數多年年均44人,此后上升至55人,而今年至今就已經有29人,即每4天就有一名警察自殺,警察從業人員自殺率高出其他行業高達36%。這可能是不斷增強的社會壓力向警察傳導的結果。
民生與民心
一邊是底層民眾的“黃背心”,另一邊是總統的“大討論”,如何平衡兩端而不使國家和社會滑向分裂和混亂,考驗著法國各領域權力精英們的智慧。“大討論”一開始就把“黃背心”排除在外,意味著平衡還沒出現就失去了機會,對立在所難免。根本還在于民生民心和對民生民心的感受與態度,圣母院的大火剛一撲滅,高調的修復計劃和慷慨的捐獻就出來了,但在底層的“黃背心”們眼中,這卻是對他們生計訴求的藐視,被解讀為是馬克龍“劫貧濟富”的結果,讓富人們借機炫耀。
須知,包括巴黎圣母院在內的歐洲古老教堂不乏上百年的建設歷史。百年歷史,是點滴積攢民心和信仰的過程,現如今要在五年內借助巨富豪商的慷慨解囊重新搭起曾矗立幾百年的高塔不難,難的是怎樣把民眾的信心高高豎起。馬克龍總統剛宣布“大討論”結果,但最關心這些結果的人群“黃背心”運動已經失去信心,他們認為總統“根本不想糾正他的政策”,宣布的內容“令人非常失望,太含糊不清”。
對“黃背心”而言,等來的不是他們期待的,對法國政府而言,期待的還沒到來。而且從目前輿情看,馬克龍總統宣布結果之時,可能也是新一波騷動之始。▲(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