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

寫作在生活中就像是個笑話。至少我遇到的大多數人都這么看。當他們稱呼你“作家”或者“詩人”時,在那種顯而易見的語音變調里,你很快能分出端倪,體味出其問的異樣。過去的時代,寫作需要勇氣。這個時代、當下,寫作仍然需要勇氣。
我生活的小鎮,作家群體僅僅作為小眾倔強地存在。也有個別寫作者終于獲得了聲名,“作家”這個頭銜因而有幸成為了他獨有的特別的尊稱,人人爭相以認識他,或者得到他的簽名本,與之合影等等,作為榮耀。一個作家或者詩人,寫作的初衷或許并不為此。這些與作家本人,與作品沒有多大關系。除去這種眼見的“浮華”,作家與另外的人群事實上并行不悖。即便作家的文本與他們的現實生活息息相關,在生活層面上也仍然會“各行其是”。人們所在意的,和作家與詩人內心所追求的東西完全小一樣。至少我是這么看待的。
為什么要寫作?我有表達的需要,有認知這個世界、認知這個時代、認知自我的需要,還有對于生活本身的記錄、反思,以及對于未來的期望,都在作品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品也是作者本人,我本人的一部分,或者全部。從決定寫作之始,意味著寫作就將伴隨我的一生。無論外界的眼光如何來看待,都小那么重要。對于作家來說,寫才是重要的。閱讀、觀察、經歷、回憶、思考、洞察、反思、期冀,作為寫作的外延形式,圍繞著寫作展開,最終無一例外都會指向寫作。無論在何種狀態之下寫作,寫作遭遇何種境況,都是值得尊敬的。一個作家或詩人處在寫作的狀態,就是寫作者的自我反復確立、修正與自尊,這也是作者本人與寫作本身的使命與價值所在。
二十歲,我從閱讀一本廢名的詩文集開始決定寫作。這是沖動。原因在于我認為自己也可以像他那樣表達,那樣寫作。如今回過頭來再看,自己也覺得相當幼稚可笑。除了生活本身,寫作與閱讀密不可分,閱讀是從源頭上注入的一條支流,邊學習邊創作的過程里,閱讀是提高寫作的有效途徑之一。這種看似幼稚可笑的經歷是必須的。在后來的寫作中,一如既往,我追隨過眾多的大師。R.S.托馬斯、愛德華·托馬斯、羅伯特·弗羅斯特、羅伯特·勃萊、羅伯特·潘·沃倫、耶胡達·阿米亥、羅伯特·洛威爾、鮑里斯·波普拉夫斯基、詹姆斯·賴特、弗朗西斯·雅姆、威廉·埃德加·斯塔福德、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回憶之路,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得很長;至于中國詩人,謝靈運、庾信、陶潛、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李商隱、黃庭堅、梵琦、擔當、何其芳、李金發、張棗、痖弦……可能是更長的一連串名單——頗有點過盡千帆的意思。如果說廢名給我打開了一扇窗子,那么這些就都是帶領我看風景的前賢。當然,這是閱讀的體味、感受,甚至模仿的階段,閱讀學習中的表層層次。這些看到的學到的,都不是自己,或者說,都不足以從此中得到真正的自已。
有些作家可以反復閱讀,認真研究,他們的饋贈使我終生受用。比如威廉·巴特勒·葉芝終身洋溢的激情,和他面對世界的視角,威斯坦·修·奧登內在無與倫比的語調和他處理題材的手段,杜甫千錘百煉之中那些明顯的或是采取常規“手段”隱晦的技巧,以及他的抒情方式,痖弦的言外之“異”……他們賜予的是性格的補充,語言的外在形式、繁復的技巧與詩意的延展。這是學徒的層次,需要用更多的寫作訓練來修習,不斷檢驗與糾錯,逐漸鞏固。
沒有體系的詩人是值得懷疑的。寫作者最終心儀的可能是最適合自己心境的那一類作家。從我個人的偏好上來說,是孟浩然、王維、李商隱、R.S.托馬斯、詹姆斯·賴特、威廉·埃德加·斯塔福德、羅伯特·弗羅斯特、張棗等等。我想成為類似于的那一類的體系作家,就必須知道他們究竟從何而來,仔細研讀,而不僅僅局限于他們的文本,理所當然會去探究他們的社會背景,歷史的、生活的背景,甚至所處的自然環境,他們的教育背景與寫作源流,進而參照自己的時代環境與生活經歷,構架自己的譜系。這是用盡心力來不斷深入學習與永不停止進行創作實踐的過程。
有些詩人可以終身奉為導師,比如孟浩然,地域上的接近,遺留下來的風土人情大致相似,所以更能與我在心境上相通,在寫作上相從。有些詩人,童叟無欺,比如杜甫、羅伯特·弗羅斯特、耶胡達·阿米亥,修行到什么份上,就能從中得到多少,不僅僅是寫作,甚至是生活或者哲學上的智慧。有些作家,太早閱讀,可能就是糟蹋與浪費,比如切·米沃什,這么一位偉大的作家,十五年前甫一接觸,我就為之折服,但我并不認為彼時我就能完全“理解”他,所以讀完有限的幾篇之后,我寧肯將之束之高閣,以待來日更好地“相會”。四十歲后,我漸次來認真研讀米沃什的作品,我不再僅僅是位讀者,而他給我的無疑更加寬廣深闊,恩予“更多”。未來的寫作我并不知道,也許這些作家都會與我終生相伴。當然,這僅僅是我個人的感受與體會,一點私見罷了。
自然始終是我寫作的一個題材,是我個人的一個主題。我曾經以為我能寫成另一個孟浩然。多么天真!在一首詩里,我曾經寫到,自然給我的教育,大于我所閱讀的任何書本和社會生活,我至今仍然如此這般地固執。我寫詩,一點可憐的理想不過是想寫出美與善,寫出令人內心柔軟的作品,因為這仍然是在“可憐的人問”,不寫詩又會是什么樣子?辛工工作養活自己,竭盡全力去幫助別人,依然是美與善,溫暖與關懷,推己及人?生活在變化,依然在認知世界、認知自己,我多少與自己有了一點和解。我不那么局限于“山水情懷”了,那是我自己,我的過往。如今,我在學習合作,挺直脊梁,低下頭來,發出聲音,甚至抗爭。沒有那么始終如一的生活,我在向生活重新學習。我的“泥沙俱下”,我已經足夠地容忍?;剡^頭來,再看那個引路人,廢名淡淡的身影,只有啞然。但這都是我的必經之路。該來的什么我都接受,我的詩歌也是如此。從前,我有憧憬,冀望于五十歲之后,寫至水到渠成,百川歸海。二十年過去了,對這個估摸著的揣測,我現在還沒有動搖。親近自然,熱愛并經歷生活,閱讀,寫作,我比從前還要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