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文本為王,詩歌的力量從來都來自于詩歌的內部。侯馬詩恰恰在詩歌的內部力量上勝人一籌。他詩歌的這種內部的力量都來自于日常的真實,也正因為他詩歌的誠實和感覺的細節,才成就了他詩歌的與眾不同。他創造性地把日常的發現與敏銳的思想調合在了一起,通過對日常事物的洞察或內省發現其中不同的隱義與哲性的存在。他的詩歌所具有的精神力量都是憑真實的細節而獲取的,這也是其詩歌令人著迷的品質之一。另外,讀他的詩感覺特別有意思、有意味,你感覺不到詩歌的技巧,卻機鋒無處不在。字字句句都暗藏玄機,一草一木都有喻指,他智慧地將他對于詩歌的理解注入了詩行之中。
侯馬寫的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隨時可能發生的事物,但卻處處透著神妙。優質的詩歌也從來不分什么派別,口語也好,抒情敘事也罷,只要能夠脫穎而出、擊中命門,讓人一讀難忘,給人以生命的啟示,以情感的撫慰,以審美的享受等等,就是一種真誠的不虛偽的寫作。勒韋迪在《關于詩的思考》中說:“詩人是潛泳者,他潛入自己思想的最隱秘的深處,去尋找那些高尚的因素,當詩人的手把它們捧到陽光下的時候,它們就結晶了。”而侯馬就是勒韋迪說的那個“潛泳者”,他憑借著自己天才般的敏感與詩歌素養,隨心所欲地從日常生活中信手拈來任何事物配合自己的詩思與心靈來人詩,筆調極簡,表達自由,意緒飽滿,又不乏尖銳痛徹的格調,現場感特強。特別是他詩歌中對人性呈現之深刻,用語之精準令人深深地嘆服。唯銳利而能人其深,唯真切而能去其偽。當下詩歌缺乏的正是這種稀缺的品質,而侯馬的組詩《擇韭菜》恰恰在這兩方面分外出色。
他的這組《擇韭菜》的“銳利”與“真切”是不帶痕跡的。它們是自然而然地開花結果的,在河水般緩緩向前流淌中,突然有個出乎意料的大海等待著它們的躍人,給人特別神奇的感覺。他用自己獨特的嗓音去釋義那些轉瞬即逝的東西,面對錯綜復雜的詩歌現實,他在求索、求真,他遵從于自己的內心,懷著虔誠坦承自己:“我寫詩/但我寫的不是詩/因為只有詩人寫的/才是詩/而我不是詩人/但我卻得過/好幾次詩人獎/我想頒獎者/一定是贊同/貫穿我詩歌和人生的/那種犧牲品質”(《詩歌私語》)。如此的“詩歌私語”是詩人的一個“計謀”,他“設計”了自己,也“設計”了當下,既寫出了詩與社會生活學的關系,又把各色嘲諷“勾畫”出來。一個太像詩人的人或太像詩的詩,是讓人警惕與生疑的。詩人的自我懷疑其實是自我的內省,沒有“搗毀”就沒有“重建”,這種“犧牲品質”在詩歌中彌足珍貴。
作為敏感而細微的詩人,侯馬深知或洞悉著一切世間的微妙,無論是《開學》《我的初中歷史老師》,還是《鈔票》與《國際關系》,他都巧妙地從極其日常化處打開詩的幽微。《開學》通過“夏爾”呈現了部分學生惶恐新的環境與孤獨自閉的心理,且將自己的記憶與心理帶人其中,以“羞澀”交換“羞澀”,以“孤獨”交換“孤獨”,暗喻了現實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相互抵觸與陌生化的心理狀態。《我的初中歷史老師》再次印證了詩人的詩觀:“寫詩是認識自我的途徑,寫詩是教育自我的手段。寫詩使我認識到我與人類的關系,寫詩使我認識到我是傳統的一環、文明的孩子。”《鈔票》寫了一段詩人保存一張寫了名字的鈔票的經歷與心路歷程,一張鈔票無論經歷了多少時光,受過多少磨損,它還是一張鈔票,“時光流轉/而財富恒定”,而人可不可以也像那張“鈔票”那樣“把光陰固定住”?這張鈔票簡直就是一臺時光魔術機,埋藏著多少心境的經歷和探尋的渴望,它的難以釋懷的深味構成了人生復雜難辨的肌理與深邃的況味。《國際關系》看起來直白可見,卻以小博大,點穴了“身份”關系中微妙的神經觸點,隱喻了“國際關系”其實就是“鄰里關系”這樣的深意,而有時的“躲藏”與“逃避”未嘗不是處理“國際關系”的一個方法或手段。好詩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又機鋒暗藏,用詩歌自己說出自己,這也是侯馬詩歌的一大特色。他的每一首詩都不可復制,他在一些微不足道之間提取神啟式的事物。他的詩歌不是去依靠邏輯結構,而是自發式的生成結構,看似隨手拈來,實則是神來之筆。侯馬在生活的常情中,捕捉著詩性的葉芽。他的鏡頭往往聚焦在那出乎意料的地方,然后把自己一頭扎下去,并把它們表象下隱藏著的東西拎出來。如他這組詩中的《擇韭菜》:
擇韭菜最神奇的是
不需要扔棄什么
一把原本骯臟萎靡的韭菜
就變得清潔光鮮
我陪媽媽一起
褪去韭菜的根部
笛子薄膜一樣的褲子
音樂也仿佛流淌出來
這是可以同媽媽寧靜相處的
時刻
而一個人擇韭菜
卻是那么難挨
和媽媽一起擇韭菜,特普通的生活場景,卻隱含著親情的深度。有媽媽的時光就是明亮、溫馨與音樂。詩人以一把韭菜把自己置人一個生命中念念小忘的場景,在他緩緩的敘述中,仿佛真有音樂從詩中傳了出來,而所有失去母親的光陰競被這“擇韭菜”的美好填滿。親情有多美,懷念就有多深,所以結尾的一句“而一個人擇韭菜/卻是那么難挨”讓人陡然心碎。
侯馬就像一個精神的潛伏者,藏身于他的詩歌中,用他奇特的敘述方式把日常生活中的發生轉換為詩意,引發讀者或情感或哲思的共鳴。非常典范的就是這組詩中的《冬日戶外窗欞的心情》:
冬日戶外窗欞的心情
是寒風吹得窗戶紙直響的心情
是油漆剝落窗欞布滿木刺的心情
是冬日回家夜幕已降臨的心情
是親人健在但注定隔世的心情
是青磚窗臺上灰塵的心情
是戶外天寒地凍的心情
是命運一般的心情
是無法逃離的心情
是時代停滯了
背著書包路過的心情
“冬日戶外窗欞的心情”題目本身就讓人意外,他小說“人”的心情,而說“物”的心情,這個“窗欞”的心情幫助詩人把邏輯與直覺神奇地結合起來,南小調和轉換成明白無誤的指代,并喚發出一股迷人的恰當感。我們仿佛看到“冬日戶外窗欞的心情”有著那么多的替身,它們代替著詩人一遍遍感受,一遍遍進入其中的角色,最后詩人將自己陷入了這種種“心情”的體驗之中,在歷經無數的“心情”輾轉后,詩的題材不動聲色地變為對生命與人生的思索。用愛默生的話來說,“整個自然郁是心靈的暗喻”。事實上這也正是侯馬一而再、再而三去做的事情。在另一首詩中,更是通過“窗口的一陣風”這一無形的力量來抵達人生的自由之境。我們來看《窗口的一陣風》:
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刻
我都感受過窗口吹來的一陣風
是那種完全無意中
款款襲來的一陣風
當我多年筆耕之后
我認識到它是貧窮歲月里的
一筆財富
如今我試圖理解
它在不同時代
帶給不同人生境遇的
那份自由
這首詩簡明扼要卻充滿了無形的力量,詩人從“那種完全無意中/款款襲來的一陣風”找到了一種生命的向南與高貴,這種“無形的力量”詩人視之為“一筆財富”,并貫穿詩人的人生。
閱讀侯馬的這組詩有個普遍的特征,就是他從小直接給出自己的主觀愿望,而是用生活本身的邏輯去釋放生活與眾不同的認識,他的語言樸素卻能完全透徹地將日常中的哲學意味透視出來,他是遼闊的,也是豁達的。同時侯馬還是平凡生活細致人微的觀察者與感受者,善于用樸素平凡的詞組成詩歌的意外,并使我們對這些意外的恰到好處感到驚訝。他的音籟就像“窗口的一陣風”,既給人吹拂,又讓人遐想,同時也是一種力量,讓人意識到生命中許多無形的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