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霖
3月26日是海子忌日。2019年是海子棄世30周年,也是我和海子相識的第36年。
關于海子,當然可說的很多。雖然時光像功力強大的橡皮擦,但記憶中的很多細節則更加頑強。因此,海子的形象在我心中,依然是新鮮活潑的,那么年輕,洋溢著純真的笑容……但,有記憶未必就一定可以率性直書。
作為戴望舒最熟悉和最好的朋友,施蟄存曾在《詩人身后事》一文中寫道:“關于望舒的事,我知道,別人也知道的,讓別人寫,比我寫好些。我知道,別人不知道的,我不寫更好些。”施蟄存的結論是:“正因為是最親密的朋友,反而無法寫回憶記。”
海子去世之后,被塑金身,受盡香火,作為故友我樂觀其成。但也看到在熙熙攘攘的熱鬧文字中,并不乏隨心所欲的臆造和不負責任的涂脂抹粉。比如,有一本由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紀念海子文集,由仍在法大工作的一個熟人所編,居然在書的封面,把海子頭像也弄錯了(把一個女孩子當成海子),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錯誤!我不禁在想,那不是真實的海子,也不是海子會喜歡的樣子,作為故友,我似乎應該再寫一寫我認識的那個海子!
從熟悉的寫起,只寫點滴,無須全面,也不負蓋棺定論的責任。只要是真實的,就會有真實的價值,哪怕那小事很瑣碎,且絮叨……
法大詩集中的海子
1983年夏天,我從上海的華東政法學院畢業,被分配到位于學院路41號(如今,校園猶在,但路名以及門牌號已然廣陵散)的中國政法大學。該校原名北京政法學院,1983年與中央政法干校合并、改名。該校簡稱有二,一種叫中政大,另一種叫法大,前一種較為官方,后一種則約定俗成,被師生廣泛運用。從1984年開始,我先后主編過兩本詩集。是法大歷史上第一、第二本詩集。這兩本詩集是《青銅浮雕·狂歡節·我》(1984年6月)和《草綠色的節日》(1985年5月)。
1984年5月,我以《請加入我們的合唱隊》為標題,在學院路41號大院的布告欄里貼出了詩集征稿啟事,如果不看內容,會誤以為是合唱團在招生。因為事先已經有過定向的組稿準備,所以,征稿非常順利。6月初,《青銅浮雕·狂歡節·我》就編成印出了。詩集匯集了30位作者的70首詩歌,作者中只有兩位是校外特邀的,那是我特別向雷抒雁和顧城的約稿(根據我的組稿請求,他們寄來的,都是未曾公開發表的作品)。其余的作者,全部是法大的師生。
這本詩集由本校打印社打印,封面有米黃和淡藍兩種顏色,總共有56頁。最后,我以“江南”筆名撰寫了以《青春的歌聲》為題的后記,也算是對征稿啟事《請加入我們的合唱隊》有了呼應。
詩集共印刷了200本,費用由校團委出,共花了100多元。除了作者每人2冊樣書外,一部分寄校外交流,余下不多的部分,號稱3角一本。之所以說“號稱”,也并不是真想賣錢,只是為了防止并不真正喜歡詩歌的人亂拿浪費。
詩集的出版,在校內引起的反響是很大的,在校外也頗多好評。顧城來信說,這是他收到的打印詩集中最好的一種。給校外寄出交流的,也陸續有了反饋,并有多首作品被文學報刊選用。
雖然作者有30位,但海子無疑是詩集重要和主要供稿者之一。他后來被認為非常重要的代表作,如長詩《北方》(節選)和短詩《女孩子》《海上婚禮》都是首發在這本詩集上的。
為了豐富內容,我還設計了一個《譯風》的欄目,海子翻譯的四首美國現代詩作為欄目頭條,分別是郎斯頓·休斯的《佛羅里達筑路工》和《鼓聲》,蘭達爾·賈瑞爾的《變形》,西爾維婭·帕拉斯的《言語》。
關于這本詩集,根據我1984年8月28日的日記,海子曾寫過評論,準備發在《法大短波》(法大校內雜志)上,因手頭無此雜志,故無法回憶起海子當年對此詩集的書面評價了。
法大校團委原有本團刊,在我去團委兼職后,將團刊改名為《我們》,而1985年5月出版的詩集《草綠色的節日》,正是以《我們》編輯部名義編印的。主編仍是我,編輯寇峰、美編丁元力都是81級的在校學生。
這本詩集里,收入了海子以《感覺》為總題的九首詩,分別是《想起了64年的夏天》《無題l》《無題2》《以生日》《預言》《一間房》《牧夢》《死者》《二子乘舟》。這批詩,據我所知,為目前海子各種公開出版的詩集所失收。
這兩本編印于30多年前的詩集,我保存了《青銅浮雕·狂歡節·我》藍色和米黃封面各一冊。這兩冊中,在海子詩歌作品部分,可以看到海子對三處的打印誤植都做了親筆訂正,一本是用圓珠筆,一本是用鉛筆,顯然是在兩個時段分別所為。他的筆跡,我很熟悉。
至于《草綠色的節日》,我已暌違多年,還是在當年的一位作者處,才得以找到,并承贈一本復印件。時隔多年,翻看當年自己所編的刊物,看到海子等一個個熟稔的名字、一篇篇飽含青春心血的詩作次第奔來,仿佛在時光機中倏忽回到了一九八零年代。
舊日記中的海子
小查第一次出現在我的日記中,是1983年8月31日,星期四。這應該是我們倆正式認識的一天。
那一天,我們這一批從各院校畢業分至法大的人,由校人事處正式宣布分配去向。其實大家事先均已被告知結果,那天只是走個形式,并由各部門的人將新人領走。那天日記中,我寫道:“和我一起分到校刊的,是北大法律系的,年紀特小,才十九歲,是他們學校畢業時年紀最小的同學。也喜歡寫詩,還出過油印刊物,自己班出的。他和駱一禾也挺熟的。以后能成為詩友嗎?和新來的,那個叫查海生的。
在我們之前,校刊已有兩人,一位是負責人徐晶石(北京師范大學六二屆中文系),另一位是張堯天(北京政法學院六四屆政教系)。如此,加上新加入的我和小查,正好每人負責一個版面。還有一位苗彥得,記不清是當時已在,或稍后才來的,為專職校對,是一位聾啞人,較為特殊,平時不用坐班,出報時才來。
對我們新人,一般以“小”相稱,既自然,也親切,對查海生,就稱呼“小查”,對我,自然就是“小吳”。我對查海生一直以“小查”稱呼,直至1989年。這里以敘述方便計,我也以海子相稱。在之前,似乎法大師生中無人在平常生活中稱呼他為“海子”的,正像在當時,并無人直呼我“江南”一樣。
校刊機構雖小,但風氣很正。每天我和小查總是先到辦公室,如果是一個抹桌子掃地,另一個則提著4個綠鐵皮的熱水瓶去打開水。其實前輩老師并未要求我們這么做,都是自覺行為。這樣的工作,如同日課,一直持續到小查在幾年后調離校刊。
徐老師給我和小查在新聞業務上進行了速成培訓,每天用一塊小黑板寫寫畫畫。當時發給我和小查一人一本《新聞編輯學》的書,希望我們能盡快上手。此書我依舊保存著,成為對往昔歲月的一種紀念。海子的那一冊,不知道流落何方?
海子對不需要的舊書,似乎會定期清理。因為,他當年不要的書,有一些被我保留了。比如,有一本《帝國主義侵華史》,還有一本《青年心理學》,貌似是他曾經用過的教科書,書的扉頁都留有他稚嫩的簽名和得書日期。他自印的第一本油印詩集《小站》,我曾有很多本,是否是他剩余的全部,不得而知。除了陸陸續續地轉贈給他人,直到今天,自己仍還留存了2冊。當然,被我保存的,還有在詩集中的海子詩作手稿。這一切,如今都成為對故友的一種紀念。
1989年初秋,我離開法大。1994年盛夏,離開北京。我在北京的一切,在經過一番處理和淘汰后,余下部分用一個集裝箱全部運到了南京。大約在一年后,又托人用卡車輾轉運到了上海。在經歷了時空跌宕的人生旅途之后,仍能將海子早年的遺物保存,我如何能不詫異于意外,并感恩于上天的眷顧?!
小查第二次出現在我日記中,是1983年9月9日。那天,我和他一起去采訪一個來自加拿大的律師哈力斯和本科生院的教授、副教授們的座談會。我和小查的出席,在座談會上很是顯眼,首先當然是在一群人中格外醒目的年輕,另一個原因是,那天我和小查都穿著當時非常流行的綠色軍裝上衣。
我們第一次買軍大衣也是一起的,先跑到中關村,不滿意,又折返跑到西單,最后決定買下大衣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大衣里側印有“南京部隊”的字樣,雖然也知道不大可能是真正的軍品。那一天,是12月23日。有一點日記中沒寫,但我至今還很清晰記著的景象是,我和小查穿著新買的大衣,擠上由南向北開往北太平莊的22路公交車,擁擠在緊靠車門的地方,我倆都感受到了心滿意足的溫暖。這個場景并無特別之處,但奇怪的是,我卻一直記到了現在。
有一次,海子在編輯部大聲說要去王府井洗澡,因為那有盆浴,5角一位。為了洗個盆浴舍近求遠?我們很不以為然,表示異議,但無果,他中午即出門奔赴了澡堂。下午三點多回來了。問他王府井“金貴”的盆浴感受如何?他說在王府井轉了兩圈也沒找到,最后還是回到中關村洗的。
那天,他還帶回一個笑話,說一個大學生和一個聾人一起坐公共汽車,車上很擠,聾人將手搭在了大學生的肩上。大學生彬彬有禮地說:“請把你的支點挪開。”聾人自然是聽不見的,大學生反復說了幾遍,最后火了,說:“你以為我不會罵人嗎?(以下刪去5字——作者注)”結果,證明大學生還是不會罵人。小查對我們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雖然為了故事講了一句臟話,但至少在場兩位年齡可以當他父母的前輩老師并未在意。可以看到小查當時心情之好,年齡最小的他,偶爾的頑皮,也理所應當地得到了大家的包容。
海子在工作后不久,買了人生第一雙新皮鞋,還特意打上了鞋釘。編輯部在樓的盡頭,樓梯在樓的中部,只要他上了樓梯,老遠就可以聽見他走路咔咔咔神氣的腳步聲。我和海子去一個老師家,老師上小學的孩子是第一次見到我們,對海子的評價,一個字:洋!對我的評價,也是一個字:土。
我日記中的海子,主要是他在校刊工作的那幾年。那時,我們朝夕相處。在7號樓的辦公室里,我見證了他第一天自練氣功;也第一次看到了他面對心儀女生的悸動,以及慌亂無措。我們曾各自帶著一個碩大的梨子在紅葉漫山的深秋,奮勇爬上了香山的最高峰——鬼見愁;也曾為了看電視,興沖沖坐車跑到了和平里。深夜錯過了末班公交車,是我借了自行車,他坐在后座上,一路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薊門里。那也是我騎車帶人的第一次。好在一路上既無車,也極少行人。一路上,大聲地喊叫與唱歌。唱的什么,早已忘得千干凈凈,但少年的輕狂,仍然歷歷在目,讓我唏噓……
說不盡的海子
1989年3月26日,是個星期天,我坐在學院路41號聯合樓(法大辦公樓)的校刊辦公室。當時,法大的青年教師已從大鐘寺搬去昌平多年,感到早晚趕班車“披星戴月”的辛苦和不便,于是便各想門道,紛紛在學院路校區尋找一床之地。有住教研室的,有住資料室的,也有住原本放置雜物當倉庫臨時簡易房的。我的辦公室有張高低床,一般情況下很少回昌平西環里的宿舍。
大約在下午三點左右,正在校辦值班的宣傳部小李突然跑來,對我說,小查在山海關出事了。我第一反應,不可能!因為我前天(3月24日)早上還見過他。當時,我陪來京出差的母親要去大觀園,從學院路坐車到西直門換車,我在馬路東邊從北往南走,看見了海子在馬路西面由南往北走。隔著馬路,人又較多,就沒有打招呼,心想他這么早是去哪里了。
晚上,山海關方面消息陸續傳來,證實死者確是查海生(海子)。但我當時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說實話,他的死因,我至今仍感到有些迷惑,
海子的死因,一言難盡。我與他遺書中頻頻提及的那個人,至今仍保持著網絡互動,有些事漸漸清楚,有一些則依然還在云霧中。對所謂殉詩的說法,我當然是不認同的,當年如此,現在依然如此。他對自己生命的選擇,當年我除了被震驚之外,其實是有點惱怒的。我認為他不應該如此輕率地處理自己的生命,這與我經常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家中長子的責任一樣。我甚至極端地認為,海子如果不離開校刊,很可能不會最后“行到水盡處”。
他的父母當時從鄉下到京,雖然當時的我還年輕,我依然可以體會這對農民父母培養了這樣一位優秀兒子又無妄失去的悲痛心情。那年不久,有人向我打聽海子家鄉的地址,我當時頓然冒火,幾乎喊道,何必千里迢迢再去打擾一對傷心父母?!喜歡海子,讀他的作品就好!
為海子,我迄今寫過3篇文章。第一篇是《再見了,小查》,發表在1989年4月17日的法大校刊上,同期,我還給小查發了簡短的訃告。在所有紀念海子文章中,這應該是第一篇。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特殊之處,一是給一個青年助教在學校官媒發訃告,在法大歷史上不敢說絕后,但空前是確定無疑的。而且,小查的死亡方式,當時校內的認同并不一致。另一個是,我在校刊工作6年,撰文、編輯一直以“江南”署名,這篇短文,是我唯一用真名發表的文章。
第二篇文章是《啊,越走越遠的海子》,寫于1994年,發表在當年江蘇《東方明星》雜志第8期。第三篇是《意外留存的海子譯詩以及手稿》,寫于2016年3月,次年5月文章標題被改為《海子譯詩四首》,發表在《新文學史料》雜志第2期。但我原文標題的初衷,是指意外留存的海子譯詩和手稿,是可以被同時重視的,都應該得到詩歌史料學的關注。
幾年前的一個春節,我驅車去安慶購藏一批家譜,在安慶,我總想到海子。1979年的他只有15歲,以安慶地區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大。我實在是很想去“懷寧縣高河公社查灣大隊”(當年海子告訴我他家的地址)看看。幾天后,從安慶去合肥,車是必須路過懷寧的,我想我一定要去看看,也一定會去看看。但車到了懷寧,腳卻不由自主死死踩在油門上,甚至加快了速度。此時此景,或與“近鄉情怯”相仿佛。
或許,在不久的一天,我會去查灣拜訪小查,但一定是悄悄的,不打擾他的家人。他的父親前年故世了,他的老母親還健在。海子如果在世,今年也已經是55歲了,從沒想過與這個年齡的他該如何交談,但一定會談談詩歌、談談最近讀到的好書,比如,可以談談《圣經》,談談《瓦爾登湖》。海子去世時,隨身書包里放著四本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說選》。如果沒記錯,至今仍放在我書架上的一本黑皮精裝《新舊約全書》,正是在海子建議下,用飯票在法大食堂門口買的,而徐遲版的《瓦爾登湖》則是我很早就推薦給他的……
海子的形象于我,永遠是1983年8月31日第一次見著的那樣,19歲的笑容,如同黃金般的陽光,溫暖、潔凈……嗨,老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