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左臉上的耳光(中篇)

2019-04-28 06:05:56留待
山花 2019年3期

留待

1

4月22號下午,我和劉秒趕到了北京。按照與馬風的約定,我們在立水橋南站東出口等他。劉秒穿著我的T恤衫、牛仔褲和旅游鞋,衣服有些肥大,他的樣子看上去非常邋遢。由于在我家地下室里度過了無眠的四十六小時,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好像兩只正在燃燒的煤球。我去地下室給他送過四次飯,他一口也沒吃。我勸他睡一會兒,他說沒法睡,一閉上眼睛便感覺自己浸泡在黏稠的血液里。

來北京之前,我已經把他殺人的事情告訴了馬風。我說想送劉秒到北京躲些日子。馬風說好。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拒絕,可是應該問一問劉秒殺人的原因。他什么都不問,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絲隱隱的不安。頓了一下,我又說:“殺過人的人不一定是壞人。”馬風說:“我知道。”他的口氣非常果斷,把我不能收留劉秒的理由悶在了肚子里。

馬風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四十分鐘。劉秒一直坐在馬路牙子上抽煙。他的臉非常蒼白,充滿了倦意,卻帶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瀟灑。他像獵狗一樣緊盯著地鐵口,每出現一個著裝暴露的女人,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便會閃亮一下。他的樣子愈放松,我愈替他擔心。在我反復勸說下,才促成了他的這次出逃。他不想來北京,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他只是殺了一個想殺的人,真正該殺的那個人還沒有找到。我深怕他將在北京的避難當成短暫的休整。

我又遞給他一根香煙,正想說點什么,他忽然皺緊了眉頭:“幾點了?”當時是五點二十五分,地鐵出口變得愈來愈擁擠,路邊賣烤串的攤位上飄來一股孜然的香味,賣水果的小販開始大聲吆喝起來。劉秒站起身,將煙頭扔在地上,嘴角浮動著一絲苦笑:“他別是不來了吧?”

我后來經常想起馬風和劉秒見面的場景,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像多年不見的兄弟一樣。沒用我介紹,他倆的手便緊緊握住了。涌出地鐵的人流想從他倆中間穿過,他們很默契地將身體貼在一起。我被晾在一邊,居然有了淡淡的醋意。劉秒是我高中時的朋友,馬風是我大學的朋友。他倆只是從我口中知道對方的存在,我對雙方優點的轉述絕不至于使他倆一見如故。劉秒在后來的郵件里解開了我的疑惑。他說:“一看見馬風,我就知道遇上了跟我一樣的人。”隔了一天,馬風在電話里向我表達了同樣的感受。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氣場”。馬風和劉秒都生在清貧的農家。馬風靠打散工供著自己讀完了大學。劉秒更慘一些,在高中時期就靠替學校食堂幫工養活自己。貧窮以及改變貧窮的決心,培養出一股特有的堅韌,醒目地鏤刻在他們臉上,這使得他們在對方身上一下子看到了自己。

他倆站在地鐵口聊了足有二十分鐘,那樣子好像一個人即將上車離去,另一個卻戀戀難舍。陽光被樓群遮沒了,身邊的一切變得昏暗起來。我走上去拍了拍他倆的肩膀:“該走了。”他倆同時吃了一驚,又異口同聲地笑道:“怎么把你給忘了?”

我要去東北出差,沒有陪劉秒去馬風的住處。

我站在地鐵口,看著他倆沿著馬路朝不遠處的公交站牌走去。馬風接過劉秒的背包背在肩上。劉秒遞給馬風一支香煙。他倆不停地說著話。馬風朝北邊的樓群指了一下,劉秒點了點頭。快走到站牌了,劉秒終于想起了我。他回過頭來,沖我擺了擺手。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香煙,輕淡的煙霧畫出一幅詭異的圖案。他喊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他臉上的笑容非常燦爛,跟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一樣。看到他和馬風迅速親近起來,我本來應該感到欣慰,不知為什么,我的鼻子忽然有點發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2

5月13號傍晚,劉秒被人用羊肉串的鋼釬扎死了。從4月22號到5月13號,馬風和劉秒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清楚地知道所有細節,一直不愿意回想。直到昨天我才敢承認,其實我是害怕面對自己在劉秒死亡過程里扮演的角色。我將那二十一天努力壓縮成一天。我以為一天很容易從記憶中抹去,就像在臺歷上撕掉一張紙。沒想到刻意的遺忘如此艱難。七年來,劉秒揮手告別的畫面總是出現在我的夢境里。他的笑容異常清晰,好像一張分辨率極高的彩色照片。

馬風對我說,劉秒和他朝站牌走去時,說起了在大學里做的第一筆生意。他將新發的學生證抵押給服裝市場的一個商販,賒進一批馬甲,倒手賣給了剛入學的同學們。上課時,全班有一多半的人穿著樣式相同的馬甲,年輕的女教師走進教室時嚇了一跳。

劉秒說:“讓我高興的不是掙了多少錢,而是找到了無本生意的訣竅。”

劉秒上了公交車之后依然在說,想到老師驚愕的表情,禁不住笑了起來。

馬風后來對我說:“看他那輕松的樣子,根本不像殺過人的人。”

馬風以為劉秒來北京跟他當初的想法一樣,打算在這個充滿機會的都市里闖一闖。我所說的讓劉秒來避難,純粹是開玩笑。

馬風在“上地”一家科技公司做銷售。來京之前曾在老家的鄉政府當了半年公務員。看似很有前途,第一次領到工資卻發現根本無法養活身患糖尿病的母親。要把前途變成錢,起碼要熬上三年。混個一官半職,工資也高不了多少,無非獲得一個撈取灰色收入的機會。那正是他所鄙視的。馬風決定辭職。他的女朋友李咪極力反對。李咪的父親在縣衛生局當副局長,自詡官場中人,對于李咪找了個出身農村的窮小子恨得咬牙切齒,屢屢以斷絕父女關系相威脅,還揚言找黑道上的人廢了馬風。李咪不愿和父親決裂,更害怕馬風被廢,極力鼓動馬風考公務員。她知道父親的仕途心重,想讓馬風用實力證明自己。馬風考上了,父親對倆人的關系剛有點松口,馬風卻鬧著要辭職。李咪氣得恨不能抽他。她說:“你要敢辭職,咱倆就吹。”

馬風說:“她哪兒知道,我實在扛不下去了,熬著當官也得有點家底才行。”

劉秒說:“我也覺得你應該在鄉政府干下去。”

馬風說:“想干凈地靠工資生活,除非當大官,當上大官之前,我媽肯定死掉了,何況我也當不上。”

說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一家火鍋店里。馬風的酒量很小,剛開始還擔心陪不好劉秒。劉秒卻像見到久違的老朋友一樣毫不客氣。他的胃口相當好,獨自喝了六瓶啤酒,吃了三盤羊肉,臉色變得紅潤了許多。火鍋里的熱氣總是朝他臉上飄,搞得他淚眼兮兮。他不停地拿紙巾擦著眼睛,嘴里一直替馬風惋惜。

劉秒說:“在鄉政府上班,起碼沒人敢欺負你。”

馬風說:“沒錢才是最可怕的,這話說起來有點俗,可事實如此。”

劉秒說:“錢掙多掙少都能過日子,人活著,最重要的是尊嚴。”

馬風笑道:“你倒是適合當公務員。”

劉秒說:“我不行,我急著掙錢買房子,把父親從農村接出來。”

這己所不欲偏施于人的說法,讓馬風不知怎么接茬了。

劉秒在郵件里對我說:“非常后悔在酒桌上提到父親。”他父親的尸體正儲存在老家火葬場的冰柜里。他一直暗自提醒不要想,想多了一點用沒有,只會讓思緒更加紊亂。沒想到面對馬風隨口說了出來。劉秒有些沮喪,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再跟著馬風去他的住處,無異于故意給人添麻煩。馬風所住的小區挺大,有三十多棟塔樓,有限的地面上種滿了冬青和紫李,曲折的小徑被一叢叢濃綠掩映著。劉秒隨著馬風進了小區之后,看了看遠處昏黃的路燈,辨別了一下方向,想找個適當的時機閃進冬青叢中。他與馬風刻意保持著一段距離。每當低頭裝作系鞋帶,總是發現馬風正停下來等他。

馬風的住處相當逼仄,一套兩居室被二房東用單薄的木板隔成十個房間。每個小房間都散發著特有的氣味,致使整套房子里的氣息非常混濁。乍一置身其中,感覺很容易陷入混亂,有時候以為在菜市,有時候以為在發廊,有時以為到了健身房。入戶門上貼了一張霸氣的A4紙:誰要敢抽煙,打爛你的豬頭!拙劣的筆跡出自一個害怕煙味的女生的男友之手,感嘆號用力太猛,連紙都戳破了。馬風住在最北邊的一間,擁有半扇窗戶,每月多付二百塊錢。馬風抽煙時,可以將腦袋探出窗外。怕煙味的女生就住隔壁。如果是怕熏著她,探出腦袋抽煙說明有修養。因為門上貼了那張紙,好像就成了被嚇的。馬風自認是有修養的人,可是每當叼著香煙往窗外探頭時又有種屈服感。怕煙味的女生看著挺文靜,性生活卻很放肆,撞得隔板“咚咚”亂響。隔三差五來一回也就算了,讓人無法忍受的是經常一天晚上響三回。馬風浮想聯翩,頭昏腦脹。他曾想找那個女生的男友交涉一下,一想到男友胸脯上旺盛的胸毛,又怕他們怪他偷聽。

馬風帶著劉秒進門時,劉秒面對那張力透紙背的字條冷笑了一下。馬風的臉有點紅。他很怕劉秒看到他探出腦袋抽煙的樣子。幸好那對亢奮的男女沒回來。馬風長松了一口氣。

劉秒在馬風的小屋子只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不辭而別了。

馬風本來想跟劉秒好好聊一聊,劉秒沒給他機會。劉秒一進門便顯出不勝酒力的樣子,倒在床上睡了過去。他像嬰兒一樣微蜷著身子。這是他殺人以來第一次入睡,特別沉,鼾聲震得隔板直抖,呼出的酒氣灌滿了屋子。馬風反倒睡不著,由于隔壁太清靜,意識里總感覺少了點什么。他忽然有點盼著那對男女快回來。劉秒的到來,讓他的膽子大了許多,覺得那個長滿胸毛的男人一點也不可怕了。空想了一會兒,依然沒有睡意。于是,他開始想李咪。李咪一直是他入睡的靈丹妙藥。這天夜里,李咪在他睡夢里比任何一次都真實,仿佛正躺在他的懷里,她的氣息清晰地撲到他的唇邊。他的手急切地探向了李咪的私處。

馬風給我打電話時相當羞愧:“請你向他解釋一下,要知道有這后果,我寧肯睡地板也不會和他擠在那張窄床上。”

其實,劉秒入睡并不像馬風看上去的那么容易。他只是不愿說話才躺在床上佯裝睡去。父親的尸體像堅硬的石碑一樣橫在腦子里,他感覺腦袋都要爆炸了。他所面對的隔板上貼滿了報紙。為了分散注意力,他瞇著眼睛隨意看了兩眼,大都是整版的售樓廣告。角落里的一條消息讓他心頭一震。陜西關中一個姓柳的男子,妻子被村長長期霸占,一氣之下把村長的腦袋剁了下來,他將村長的腦袋掛在他岳父家的大門上,從此開始了十二年的逃亡生涯。報紙上還附了那人的照片,有些模糊。劉秒睜大眼睛審視了一下,從面相上可以看出,是個智商很一般的人。

十二年?劉秒腦子里突然一空,隨即又閃過一道亮光,激動之中竟然坐了起來。

馬風捏著根沒點燃的香煙正站在窗前發呆,一見劉秒醒了,急忙將煙遞過來。劉秒接過香煙又放在床頭的小柜子上。他像是在夢里一樣,看了看馬風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像,又看了看馬風的臉。

劉秒問:“你認識王金銀吧?”

馬風有點蒙:“王金銀是干嗎的?”

劉秒苦笑一下,又懶懶地躺了下去:“不認識就算了。”

馬風很納悶。他以為王金銀是個有故事的人。

馬風在電話里問我:“誰是王金銀?”

我搞不懂他為什么問這個。馬風的老家距我和劉秒的老家足有四百公里,不可能聽說過王金銀。

我異常鄭重地說:“不知道。”

我覺得不應該告訴他。

王金銀就是被劉秒殺的那個人。

3

劉秒失去了聯系。馬風一連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我的心揪成一團,以為劉秒潛回老家尋找殺人機會了。幸好劉秒用自己的行動將我的擔心解除了。5月1號中午,他主動給馬風打了電話。

馬風接到電話時剛洗完澡,正光著屁股往身上噴香水。一聽到劉秒的聲音,他有點激動。朋友奔著自己來了,住了一夜卻不辭而別。一段友情還沒開始便結束了,這使他一連好幾天陷在自責之中。

他將香水瓶子扔到一邊,急切地問:“你去哪兒了?”

劉秒已經找到工作,在一家汽車美容中心洗車。包吃包住,每月兩千二。

馬風心里一酸。洗車在哪兒都能洗,沒必要跑到北京來。

劉秒好像感覺到了他的心情,說:“這兒挺好,天氣愈來愈熱,與水打交道倒是件樂事。”

劉秒把投身洗車業的真正原因故意略去了。他找工作時一連問了好幾個門店,連當個送水工都需要提供身份證,只有汽車美容中心不要。劉秒的身份證倒是帶在身邊,卻不敢亮出來。既然汽車美容中心不要身份證,劉秒干脆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劉一男。

馬風說:“你回頭把身份證和畢業證復印件帶過來,我幫你找份好點的工作。”

劉秒在電話里沉默了。

馬風以為手機出了毛病,問:“劉秒,能聽見嗎?”

劉秒說:“我想晚上請你吃飯。”

馬風后來對我說,那天如果直接拒絕劉秒就好了。

正是這次見面,給劉秒的死亡埋下了伏筆。

當時的馬風卻不知怎么拒絕,或者是不想拒絕。

馬風說:“李咪要來北京了,一會兒我去車站接她。”

劉秒說:“正好,我連她一塊請。”

李咪也是我的大學同學,很普通的女孩子,屬于很難挑動男生邪念的那種人。她引起我們注意是因為和馬風談戀愛。馬風雖然家里挺窮,在學校里一點也看不出來。由于過早諳熟于兼職的門道,反倒顯得挺闊綽,朋友聚會時總是搶著付錢。據我所知,起碼有六個女生對他表示了好感。他卻跟李咪好上了。我作為他的好朋友,專門把他約到學校對面的小酒館聊了四個鐘頭,想把他從李咪手里拯救出來。我問:“你到底看上她哪兒了?”馬風有些窘。當時我們坐在一個光線昏暗的角落里,他的身子極力朝角落更深處萎去。我催促著:“快說呀!”他突然端起酒杯,仰脖干掉一大杯啤酒,抹了一下嘴巴上的泡沫,囁嚅著說:“她很善良。”我懷疑他在說謊。正在上大學的男生沒人把女孩的善良當優點。馬風的眼神忽然變得可憐兮兮,像受了驚的小動物一樣東躲西藏。我不忍心再盯著他看了。我已經看到了他內心深處那道難與人言的死結。我對他和李咪的戀情一直不看好,沒想到他倆卻堅持了下來。馬風辭了職,倆人也沒吹。由于有了距離,感情反而更瓷實了。李咪怕馬風在北京拈花惹草,馬風怕李咪按照父親的安排去相親。倆人每天靠電話互相監督。如果一方手機沒了電,另一個恨不能立馬報警。為了李咪此次來京,倆人醞釀了許久。她這次來京的理由是看望姑媽。馬風一想到即將到來的李咪,渾身一陣燥熱,有種烈火撲向干柴的沖動。5月1日上午,他在李咪姑媽家小區附近的賓館訂了間大床房。

李咪四點半到北京。馬風準備提前趕到長途汽車站。剛走出小區,劉秒來電話說他到了小區門口,馬風站在花池旁找了一圈,忽然看到劉秒從路邊一輛“奔馳350”里鉆了出來。

馬風的眼睛有點發直:“誰的車?”

劉秒有些得意:“朋友的。”

馬風后來對我說:“那天劉秒開著轎車去接李咪,讓我在她面前長足了面子。”

李咪一見他從車里走下來,愣怔了起碼有十幾秒鐘。李咪受家庭影響,很有些世故,在她眼里,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等級,甚至人死了火化時還要分三六九等。馬風能用“奔馳350”來接她,說明馬風混得比她以為的要好得多。她和馬風坐在后排,一上車便往馬風身邊擠。馬風跟她拉了拉手,急忙沖她使了個眼色。他怕冷落了劉秒。劉秒雙眼直視著前方,心甘情愿扮演著司機。馬風忽然看到他的脖子在噴血,鮮血像是從水槍里打出來一樣濺到前玻璃上。馬風渾身的寒毛奓了起來,急忙叫了聲劉秒。劉秒扭過頭笑了一下。馬風看到他的脖子非常光潔,喉結上的一顆痦子特別清晰。馬風輕輕噓了一口氣,狠狠揉了揉眼睛。后來,當劉秒在他身邊死去,他才知道這是提前看到的死亡景象。馬風對我說到這個細節,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

他說:“一切都是有預兆的。”

當時的馬風只是以為出現了幻覺。李咪輕輕撓了撓他的肋條骨,他急忙又跟她拉了一下手,然后把劉秒向她作了介紹。李咪從包里拿出一顆巧克力,剝開紙,給劉秒遞過去。劉秒接過來含在嘴里。看著他咀嚼的樣子,李咪變得活躍起來。

她問:“你女朋友在北京還是在老家?”

劉秒說:“我哪有女朋友,正想找一個呢。”

李咪說:“是你眼光太高了吧?”

劉秒說:“我眼光可不高,是個女的就行。”

李咪說:“你想找什么樣的?我幫你介紹。”

劉秒說:“要是找個像你這么漂亮的就好了。”

李咪稍微有點羞澀,不過還是挺高興。

她說:“我們醫院的女孩倒是不少,就怕你看不上。”

馬風說:“開什么玩笑,你讓劉秒也像我這樣受煎熬?”

李咪嗔道:“還不是你自找的。”

車在東四環上堵了好一陣。劉秒想找個出口拐出去,找個飯店坐下,等吃完了,路上也沒這么堵了。他問馬風附近有沒有熟悉的飯店。馬風還沒說話,李咪急忙說不能吃飯,她要先去姑媽家。按照計劃,到京之后先去姑媽家用座機給父親報聲平安,然后再出來和馬風幽會。在她父親眼里,馬風從一個大有前途的公務員再次變成一錢不值的人。這使得她和馬風的交往帶了些偷情的味道。因為偷偷摸摸,反而覺得更刺激。

劉秒后來在郵件里對我說:“李咪下車之后,我和馬風坐在車里猶豫了好一陣子。”

看著李咪的身影消失在樓群里,他倆都不知接下來應該做什么。劉秒覺得此時再叫著馬風去吃飯就太不識相了。如果不是因為他在場,馬風肯定跟李咪去了姑媽家。馬風沒下車,并且從后排座移到副駕駛的位子上。劉秒不好意思往下攆他。今天是自己約了馬風吃飯,如果催著馬風下車,倒像不愿請客了。

馬風后來對我說:“我當時確實想跟李咪去她姑媽家。”

他和李咪的姑媽見過兩回面,挺慈祥的老太太,尤其是幫著他從李咪父親手里爭取李咪,馬風心存感激,覺得她像母親一樣親切。可是早就答應了跟劉秒一起吃飯,要是一見女友就把哥們晾在一邊,顯得太不仗義。馬風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六點十分,他覺得李咪見了姑媽一通寒暄,起碼也要兩個小時。

馬風說:“咱們去吃飯吧。”

劉秒不好拒絕了。他本打算跟馬風坐在飯店里說一說下一步的打算。他雖然天天在洗車,卻仿佛站在一個特殊的窗口,發現北京確實是個商機無限的城市。只要腦子夠用,在毫無資本的情況下也可以獲取大筆財富。給別人打工,吃的永遠是剩飯。像汽車美容中心的楊老板,純粹是個小富即安的農民,每天都要拿自己的收入跟老家那些務農的同齡人比較一番。他連自己的前途都看不清,再吃他的殘羹就更沒意思了。劉秒想跟馬風攜手成立一個公司,讓馬風當法人。劉秒憋了一肚子話,馬風掏出手機看時間的動作,讓劉秒驟然明白今晚還不是說那些話的時候。

劉秒開著轎車走出兩站地,看到路邊一個商廈前的廣場上全是小吃攤。他按下車窗瞧了一眼,一陣洶涌的煙火氣撲面而來。馬風說,就這兒吧。劉秒開著轎車拐進廣場,卻找不到車位。每個攤位都劃出了清晰的界限,不確定在哪兒吃,沒有人主動上前搭理。馬風下了車,走到一個烤羊肉串的攤前,說了幾句話,一個扎青布圍裙的婦女立馬熱情地迎上來。在她繁復的手勢指揮下,劉秒將轎車停在她攤位的左邊,車輪旁邊摞著幾袋木炭,還有一個盛鋼釬的大鋁盆。劉秒下車時差點一腳踩進大盆里。他看到盆里的鋼釬黑乎乎的,一個小女孩拿了把锃亮的刀子正在鋼釬上不停地刮。

烤羊肉串的攤位緊挨著一家做麻辣燙的,由于刮著南風,劉秒和馬風吃著羊肉串,滿鼻子卻是麻辣燙的醬味。馬風笑道:“這地兒不錯,花一份錢,相當于吃了兩樣東西。”劉秒笑了一下,又埋頭吃起來。他好像很餓,吃了一串又一串。馬風給他煙,他接過來夾在了耳朵上。馬風就坐在對面,劉秒卻不看他。劉秒像牙疼似的用右手緊捂住臉,扭著頭朝身后看著烤羊肉串的爐子。一個戴維族小帽的男人不停地翻動肉串,不時用一把破蒲扇在爐子上扇起一股火苗。馬風想知道劉秒新結識的朋友是干什么的。他一連說了幾句話,想把話題引到“奔馳”轎車上,劉秒卻懶得接茬。馬風停止了咀嚼,納悶地看著劉秒。

馬風后來對我說:“他像第一次跟我吃飯一樣,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變得心事重重了。”

他見劉秒不愿說話,吃起來也沒了心思,手里擺弄著羊肉串的鋼釬,開始想象手挽李咪走進賓館的情景,那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大床不時在腦海里跳一下。這時,商廈頂上的大鐘響起了七點的報時聲。劉秒突然起身走到攤前,跟那個穿青布圍裙的女人結了賬。

劉秒說:“咱們走吧。”

劉秒話沒說完便麻利地鉆進了轎車。馬風愣了一下,看著“奔馳”轎車突然亮起的尾燈,感覺像是被扔在了這里。他站起身,發現劉秒的車根本動不了,車后堵著一輛沒牌照的破轎車。馬風喊了兩聲:“誰的車?”吃麻辣燙的小塑料凳子上站起一個瘦弱的男孩子。男孩的頭發特別長,被風一吹蒙住了眼睛。他甩了甩頭發,沖馬風連聲說著對不起,然后鉆進車里。馬風看到他在車里先是擰鑰匙,又彎腰在方向盤底下接電線,搗鼓了好一陣,依然沒把車打著。馬風有點著急,恨不能幫他把車推到一邊去。男孩下了車,沖著馬風攤了攤雙手,又走回剛才坐過的小凳子前,跟另一個人說著話。這時,李咪打來電話,說姑媽想跟他見一面。馬風一聽有些激動,匆忙盤算著給姑媽帶的禮物。掛了電話,他看到那個長發男孩竟然坐下了。

馬風走過去催促道:“還不快點。”

男孩仰起臉笑著:“打不著,你又不是沒看到,這不是正想辦法嗎?”

說著,將一團沾滿麻醬的粉絲填進嘴巴里,貪婪地咀嚼著。

馬風感覺他的樣子有點怪,透著嬉皮笑臉的味道,懷疑他剛才是故意打不著的。

馬風氣道:“你他媽會不會開車?那車是誰開來的?”

馬風沒覺得自己這句話多么惡劣。“你他媽”只是一種情緒的反映。小時候經常聽父親這樣說,來到北京之后經常聽客戶這樣說,李咪更是經常這樣說。這只證明說話者的心情不太好,為了引起對方的足夠重視,再強化一下盛氣凌人的口氣。可是,這話在他嘴里說出來,聽者的感覺跟他的一貫認識完全不同。

話音未落,長發男孩的旁邊一下子站起十幾個男人。他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馬風。馬風立時感覺被一股陰森森的氣流籠罩了。一個光膀子男人踢開腳下的凳子,沖馬風走了過來。他一只手撫摸著胸口上紋的一團龍,另一只手正了正脖子上的金鏈子。走到馬風身邊,將臉緊湊到馬風臉上,像看一件文物一樣端詳著。

他問:“剛才是你放屁嗎?”

4

馬風昏頭脹腦進了屋,剛躺在床上,聽到兜里的手機在響。李咪已經打了二十七個電話。馬風急忙又爬起來,像夢游一樣在屋子里轉了兩圈,一時搞不清是怎么回來的。他突然想起李咪還在等著他,拉開門又走了出去,想在小區門口打輛“黑車”趕過去。在狹窄的走廊里,迎面碰到一個剛回來的女孩子。從她那驚愕的表情上,馬風以為自己的臉一定很臟。他用手摸了一下,發現左臉特別肥厚,摸上去有些發木。匆匆走進衛生間,在臟兮兮的鏡子里,他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左臉腫得像個灌滿藍墨水的氣球。左邊的嘴唇,左邊的鼻孔,都比右邊的大了好幾倍,左眼被腫脹的臉頰擠成一條縫,上下睫毛緊緊糾纏在一起。他將左手輕輕捂在左臉上,感覺像是撫在燒熱的餅鐺上。他撩著水輕輕洗了洗臉,水滴濺在臉上好似潑在鼓面上一樣“嘭嘭”直響。洗完臉,抬起頭再看,左臉比剛才腫得更大了。臉皮繃得特別薄,薄得幾乎可以看清里面那些渾濁的液體,仿佛用手輕輕一戳,整張左臉便會爆炸。

馬風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想到剛才那一下一下抽在臉上的耳光,“噼噼啪啪”好像小時候在石板上摔膠泥的聲音。手機又響了,馬風急忙按了拒絕鍵。現在這副樣子,誰也不能見,尤其不能被李咪看到。

馬風后來對我說:“那場打斗導致了我和李咪分手。分手倒沒什么可惜,只是這種分手方式太窩囊了。”

李咪一直在打電話。馬風一個也沒接。他知道不接電話的后果是什么。他被腫脹的左臉激發出滿腹怨氣。這股怨氣本來與李咪無關,他卻想折磨一下她。從來都是被她牽著鼻子走。大學畢業后硬是被她拽回了老家。她回去是如魚得水,他回去卻像扔上岸的一條魚。他最反感那些魚肉鄉里的鄉鎮干部,卻被她逼著考進了鄉政府。他來了北京,心卻被她緊緊地拴著。同事們在酒后經常聊一些跟女友在床上玩的花樣,他至今都沒見過她的裸體。每當他的手在她身上有進一步的動作,她總是像個貞女一樣將他猛搡到一邊。他搞不清她到底靠什么拴住了他。跟她在一起真是因為愛情?為什么不敢把她領到這間小屋里來?馬風躺在小床上,心頭涌過一陣悲涼。手機依然不停地響。他的右嘴角不自覺地抽搐出一絲冷笑。想到李咪著急的樣子,他左臉上的脹痛竟然奇跡般地消失了。

馬風一連躺了五天,直到左臉消了腫才走出屋子。小區里草木更綠了,青草氣息濃郁了許多。馬風深吸了一口氣,腳步特別輕盈。他知道李咪不會來電話了,還是習慣地不時掏出手機看一眼。每看一回都會苦笑。他了解她,雖然她在別人眼里很一般,在他面前從來都保持著高傲。她的高傲是骨子發出來的,絲毫沒有偽裝。馬風想,無言的分手或許是最好的方式。他又進入了緊張的工作節奏,一連簽了四份合同。再遇到熱情而漂亮的女孩,他不像原來那樣矜持了。高額提成和對新生活的向往,讓他忘記了5月1號晚上的羞辱。5月11號下午,他接到一個女同學的電話。她來北京出差,想跟他見一面。她就是當年主動向他示好的六個女同學之一。馬風心里一動。馬風與她約好在鳥巢附近一家韓國烤肉店見面。坐在出租車上往烤肉店趕時,他一直想著她的酒窩。她笑起來酒窩很深,好像真的可以盛下一杯酒。正想著,忽然收到李咪一條短信。馬風愣愣地看著手機,仿佛看到李咪正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嚷:你他媽的太慫了!她還附加了一個網絡鏈接地址。馬風猶豫了一下,打開鏈接,是一段視頻。剛看了一眼,頓時感到左臉火辣辣的。他好像突然又回到了5月1號的傍晚。

后來,我在馬風提示下看到了這段視頻。點擊量已經超過十一萬。也就是說,起碼有十一萬以上的人看到過這些慘烈的畫面。視頻里就是馬風所說的那場打斗,我覺得他的說法不準確。打斗應該有來有往,對方打我十拳,哪怕只回擊一拳,也可以稱為打斗。明知寡不敵眾,依然要打,幾乎可以算作勇敢。可是在近二十分鐘的視頻里,我只看到馬風在挨揍。他像根木樁子一樣釘在那里,動都沒動,只有耳光抽到臉上時,他的腦袋才會輕輕扭一下,好像不是躲避抽來的耳光,而是調整一下左臉的角度,讓對方打得更方便。響亮的耳光聲剛開始特別清脆,像菜刀在案板上拍黃瓜,漸漸的,聲音變得混濁了,好像是用竹條抽打曬好的被褥。我心里有些異樣,馬風怎么不跑?難道被打傻了?

那個光膀子男人在馬風左臉上抽了第一記耳光。幾乎看不清揮手的動作,只看到金戒指在馬風面前匆匆一閃。馬風的嘴唇輕輕張了張,好像打算說點什么。周圍突然響起一片叫好聲。馬風茫然地看了看人群,仿佛正陷在一場怪異的夢里。光膀子男人用右手正了正脖子上的金鏈子,回身把那個長發男孩叫過來:“你,好好教訓這個×養的!”長發男孩的面相非常稚嫩,對于突然安排給他的任務有些意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兩步。光膀子男人生氣地盯住他。男孩不敢退了。他的頭發耷拉下來遮住了眼睛,他沒像原來那樣瀟灑地往后撩一下,而是甘愿讓自己的眼睛躲在一片凌亂朦朧里。光膀子男人依然在盯著他。男孩的身子猛地一抖,像厲鬼附體一樣,突然生出了勇氣。他朝馬風走過去。馬風正愣愣怔怔看著光膀子男人的胸口,好像被那條粗重的金鏈子迷住了。男孩站在馬風面前呆了一下,拿不準動手之前是否先打個招呼。馬風根本沒看他。長發男孩抬手在他左臉上抽了個耳光。他是模仿著老大的打法抽的,卻沒有一點響聲,男孩有些失落地回頭看了一眼,十幾個人正給他鼓掌。男孩把右手在衣服上搓了兩下,掄起來又朝著馬風的左臉抽去。這一次有了響聲。男孩有了信心,接二連三抽了起來。

到了視頻的第十三分鐘,男孩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打到馬風臉上的耳光軟綿綿的,周圍的叫好聲卻愈來愈高。男孩忽然跳起來,高舉著右手,仿佛擎著一把砍刀。他把身體下落的力量轉移到右手上,想抽打馬風已經腫起來的腮幫。準度有些偏差,砍到馬風的左太陽穴上。清脆的響聲比抽在腮幫上還要響。男孩找到了新方法,像個上緊發條的機器人一樣,跳起來,砍下去。跳起來,砍下去。他的滿頭長發像在電風扇吹拂下似的胡飄亂舞,嘴里發出李小龍一樣的怪叫聲。

那個光膀子男人也沒閑著,像解說員一樣對著周圍人不停地喊:“就因為我們的車挪得慢了點,他竟然罵這個孩子。”不知何時,那輛破轎車被人開走了。光膀子男人穿上一件寬松的白襯衣,掩住了胸口上的龍和金鏈子,看上去很像個剛進城的鄉下人。他又對著一心沉浸于挨耳光的馬風喊:“你可以去報案,讓警察來評理,也可以隨時來找我,我每天都會在這兒等著你。”周圍的陌生面孔愈來愈多,好像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在圍過來。他覺得有些不妙,適時制止了長發男孩。長發男孩一時收不住手,他沖過去抱住男孩,對馬風喊道:“還不快滾!”

視頻最后是“奔馳”轎車急速朝馬路沖去,在馬路牙子上重重地顛了一下,又一頭撞在馬路中間的隔離護欄上。轎車沒減速,撞開護欄之后,亮著一只燈從對面車道上逆行著駛出了畫面。

5月12號上午,馬風給我打電話時口氣特別悲愴。由于那段視頻在他腦子里不斷地回放,搞得他一夜沒睡覺。他并不在意左臉上曾經的疼痛,更在乎視頻點擊量。在我們通話過程中,點擊量依然在突飛猛進,眼看要過十四萬了。連李咪都看到了,也許所有認識馬風的人都看到了。一次羞辱就像一塊瘡疤,如果及時掩飾起來,自己也比較容易將其淡化。他所遭受的羞辱卻像一部大片,迎來了愈來愈多人的觀瞻。

馬風說:“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雙眼緊盯著視頻,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男孩跳起來抽馬風耳光的動作太奪目了。我忽然覺得馬風沒跑是正確的,一旦跑的話,極可能被興奮的人群踩死。如果被踩死了,連個兇手都找不到。他乜呆呆地立在那里,用自己的左臉清晰地鎖定了打他的人。

馬風滿肚子怨氣,給我打電話并不是想發泄給我,而是在視頻里找到了怨氣的源頭。

馬風說:“你看一下,劉秒在哪里?”

我終于明白哪兒不對勁了。“奔馳”轎車的尾燈本來亮著,當光膀子男人把第一個耳光抽在馬風左臉上時,尾燈突然熄滅了。在馬風挨揍的整個過程里,“奔馳”轎車一直靜靜地臥在那里,好像一具寂寞的棺材。直到馬風倉皇地鉆進轎車,尾燈才再次亮起來。

馬風沒指望劉秒下車和那伙人對打,更不希望劉秒跟著他一起挨耳光。他覺得劉秒應該上來勸解一下。如果有人勸解,馬風所挨的耳光也許會輕得多。

馬風說:“我一直拿他當好朋友。”

看著視頻里突然滅掉的尾燈,我對劉秒也非常不滿。

我說:“我馬上找他。”

5

劉秒接到我的電話非常意外。我們早就約好,他到北京之后不再聯系。如果有非說不可的話,可以通過電子郵件。堅決不用手機。在老家,所有認識我和他的人都知道我倆是好朋友,他出逃了,我的手機肯定會受到監聽。他接電話時應該在洗車房里,我清楚地聽到了水槍噴射在車體上濺起的水花聲。我本來想大聲質問他。電話里的水花聲,把我的火氣澆滅了。

我問:“最近跟馬風聯系了嗎?”

劉秒的語調特別歡快。他問我忙不忙,在老家還是在出差,“門禁系統”推銷得怎么樣,我所負責的東北地區肯定不好賣,最好跟分管銷售的老總說點好話,調到北京地區來。他的語速像連珠炮,根本容不得我插話。我以為他在故意回避談到馬風。接下來,我發現他根本就沒聽清我說什么。他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我的號碼時,有點發蒙。我說出的第一句話,只是讓他確信真的是我打電話。劉秒像個中年婦女似的絮叨了一通,忽然有些傷感。

他說:“我太想跟你見一面了。”

我后來經常想,如果此刻中斷與劉秒的通話,他就不會死了。

當時,我只想著對馬風有個交待。馬風明知劉秒殺了人還收留他,是沖著跟我的交情。眼看著他慘遭耳光卻躲在一邊,是劉秒不仗義。我如果不聞不問,就太對不住馬風了。

我又問了一遍。

劉秒囁嚅了一下:“沒聯系。”

他在寫給我的郵件里說,沒和馬風聯系,是因為那輛“奔馳350”轎車撞得特別慘,噴漆整形再加上換保險杠和前照燈,需要花四萬多。馬風目睹了撞車的全過程。如果跟馬風聯系,肯定要談到轎車。劉秒知道馬風是個很仗義的人,也許會提出分擔轎車的修理費用。他不想讓馬風分擔一分錢。

劉秒上班第二天便接觸到了這輛轎車,拿著吸塵器清理座椅時,在后排椅子縫里發現了一個裝滿鈔票的信封。他沒讓其他人知道,拿起信封揣進衣袋里。轎車主人的年齡比劉秒大不了幾歲,戴著白邊眼鏡,挺斯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少了無名指和小拇指,另三根手指并起來時,手掌像一把銳利的刀子。他站在馬路邊打電話,毫不避諱地用三根手指頭捏著手機,樣子非常怪異。劉秒對他充滿了好奇。劉秒拿著鹿皮巾把車身抹干,將鹿皮巾扔進旁邊的水桶里,到水管上洗了洗手,用毛巾擦了擦,沖著他走了過去。劉秒特別渴望結識他。那人打完電話,抬起三根手指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劉秒掏出信封遞過去。那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劉秒說:“你車里的。”那人笑了:“開什么玩笑?”劉秒拿著信封的手僵住了。那人撓了撓頭:“真是我車里的?”劉秒說:“就夾在后排最左邊的椅縫里。”那人笑道:“你再夾到剛才的地方吧。”劉秒有些失落地將信封又放回車里,特意往深處塞了塞。剛關好車門,發現那人正站在身邊。他用并攏的三根手指往上推了一下眼鏡,好像在拿刀子捅自己的眼睛。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劉秒頓了一下:“劉一男。”

他說:“我想請你來我的公司,愿意嗎?”

劉秒說:“我剛來了兩天,要走的話得跟楊老板說一下。”

那人說:“只要你愿意就行。”

劉秒冥冥中感覺自己正面臨著命運轉折的機會。楊老板沒看出劉秒比其他洗車工強多少,他問劉秒:“你到底用什么打動了江總?”劉秒沒覺得自己做什么。車里那沓錢,無論如何也不敢私自揣起來。拿著錢送過去,無非是想跟他認識一下,僅此而已。沒想到江總受了那么大感動。臨上車時,用右手親熱地拍了拍劉秒的肩膀。劉秒感到肩上好像忽然搭上一把三齒鋼鉤。劉秒的衣服濕漉漉的,褲腿上滴著水,雙腳在拖鞋里泡得有些浮腫。

江總感慨道:“貧苦,不貪財,不簡單,我佩服這樣的人。”

劉秒遲遲未投入到他的麾下,因為他去了日本。臨走時派人把車送到汽車美容中心,囑咐劉秒給車內飾做一下“桑拿”。“桑拿”做好了,他還沒回來。楊老板一個朋友的兒子五月一號結婚,想找幾輛好車裝一下臉面。楊老板把江老板的轎車派上了用場。他知道江總看重劉秒,即使知道了也不會生氣。

劉秒開著轎車回到汽車美容中心時,天已經黑透了。楊老板正坐在洗車房門口等著。他既不是等車也不是等人,而是等劉秒帶回來的一千塊錢。臨去之前就說好,喜主家給的兩千塊錢紅包,他和劉秒一人一半。剛開始他覺得有點冤,劉秒是打工仔,不具備和他分錢的資格。但若不是劉秒開車去,他又不敢動江老板的轎車。如此一想,又感覺挺劃算。他在洗車房前的空地上支了張小桌,擺上六瓶啤酒和兩碟小菜。他感到很有必要和劉秒搞好關系,看江總那態度,以后這輛“奔馳350”就歸劉秒開來開去了。再遇上有結婚想雇“奔馳”轎車的,可以再把劉秒叫來,再空手撈錢。當然,并不是每個結婚的人都要來向他雇車。要想借著江總的車多賺錢,還得從轎車本身下手。他要引導劉秒對車的外觀重視起來,蠟要經常打、膜要經常換、腳墊要不斷升級。跟“奔馳350”打交道的最大好處就在于它身上的每樣東西都不便宜,油水也多。

楊老板坐在小凳子上,右手托著干瘦的下巴,左手搓著胸脯上的灰泥,沉浸在對新財路的想象里。看著桌子上的兩碟小菜,覺得請劉秒吃這頓飯太值了。名義上是請劉秒,實際上他也不吃虧。劉秒今天一輛車也沒洗,工錢肯定要扣掉。天黑了,劉秒遲遲不回,楊老板一點也不著急,自己打開一瓶啤酒喝了起來。今天就應該跟劉秒談一談,最好讓他把車身隔三差五刮蹭一下,這輛車簡直就成提款機了。剛想到這里,恰巧遠處有一盞車燈照過來。他有點納悶,誰家的三輪車會有這么亮的燈?車在他面前停下了,他的眼睛變得比車燈還亮。爛乎乎的轎車頭,他以為是一筆大生意送上了門。當看到劉秒從轎車里鉆出來,楊老板的腦袋像挨了板磚一樣暈乎乎的。沒想到自己的愿望如此靈驗,剛盼著劉秒把轎車蹭掉一塊漆,劉秒立馬給他開了輛破車回來。轎車的殘破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格柵撞爛了,好似掉了滿口牙齒的人張著大嘴。機器蓋子躬了起來,裸著黑乎乎一堆無法辨認的鐵家伙。車身左側癟進去一塊,仿佛一條打斷肋骨的狗痛苦地擰著身子。這哪是“奔馳350”,簡直是農用車頂著塊爛豆腐。楊老板站在車前,胸口忽然有些發悶。他預感到這輛車給他帶來不再是財富,而是個大麻煩。

他夢囈般地問:“一男,真是你開回來的嗎?”

劉秒將車鑰匙塞到他手里,沒有再看轎車。他早就為有關轎車的問題準備好了答案。

劉秒說:“放心吧,我來賠。”

楊老板愣住了。他想聽的不是這個,可是一時又說不上到底想聽什么。

劉秒朝所住的小屋走去了,一邊走一邊將上衣脫了下來。他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緊緊黏在身上,脫衣服時就像在身上揭掉一層皮。

他打工的地方叫“汽車美容中心”,其實就是城鄉接合部一條偏僻馬路邊上的兩間平房。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楊老板又用鐵皮和石棉瓦搭了一間小房,供打工者居住。目前住在這里的只有劉秒一個人。房門太矮,進門時需要躬著腰,像狗鉆洞子一樣。

劉秒進門有點急,腦袋撞在門框上,小屋子晃了好幾晃。他進了門急忙將門緊緊拴上,站在一片漆黑中,側耳聽了聽,四周一片寂靜。他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像加足馬力的拖拉機一樣。他一頭倒在床上,隨手拿過一件舊衣服蒙住了頭。衣服上沾了塊油漆,有一股嗆鼻的味道。這股味道讓他忽然有了一絲親切感。直到此時,劉秒才確認自己安全了。自從在小吃攤坐下的那一刻起,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他。那雙眼睛似曾相識,從它的專注程度上,劉秒確信那雙眼睛認出了他。開車往回趕的路上,那雙眼睛一直尾隨著,無論開多快,總也甩不掉。

劉秒躺在小床上,呼吸剛平穩一些,耳畔突然傳來敲門聲。劉秒伸手從床下抄起一根鐵棍。

楊老板在門外問:“一男,你剛才說什么?”

劉秒有點蒙:“沒說什么呀。”

楊老板說:“你說你來賠?”

劉秒松了一口氣:“是的,我賠。”

楊老板冷笑:“你賠得起嗎?”

劉秒說:“賠不起也得賠,難道你賠?”

楊老板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重重地咳嗽一聲。

他說:“一男,你出來,咱倆商量一下。”

劉秒不愿動。確信那雙眼睛沒跟進這間黑漆漆的小屋之后,他忽然感到特別疲憊。再說,跟楊老板沒什么好商量的。跟著他打工,劉秒總是替自己感到悲哀。

楊老板說:“其實,咱倆誰也不用賠,江總的車有保險。”

劉秒放下鐵棍,從床角摸索著找到香煙。點上吸了兩口,忽然有點焦慮。

楊老板又說:“江總很豪爽,肯定不會計較的。”

劉秒冷笑:“他憑什么對你豪爽?”

楊老板急忙說:“礙我什么事?車是你撞的。我只是給你出個主意,見了他,多說兩句好話。”

劉秒想在江老板回來之前把車修好。第二天一早,他將車開進馬路對面的汽車修理廠。楊老板的“汽車美容中心”做不了鈑金整形。初步一核算,修理費要四萬。劉秒去找楊老板拿錢。楊老板正埋頭給一輛舊面包車補膩子。一聽劉秒要錢,腦袋上又像挨了板磚一樣暈乎乎的。他以為昨晚跟劉秒說得很清楚了。劉秒沒理由不按著他說的去做。只要劉秒一跟江總說好話,自然就把他派車給朋友兒子結婚的事遮掩過去了。撞車就成了劉秒和江總之間的事情。沒想到睡了一夜之后,那輛破車又回頭把他纏上了。

楊老板的小瘦臉漲得通紅:“憑什么要我拿錢?”

劉秒說:“算我借你的。”

楊老板說:“沒錢。”

劉秒轉身就走。

楊老板喊道:“你干嗎去?”

劉秒說:“去借錢。”

劉秒朝著遠處的公交站牌走去。楊老板望著他的背影愣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劉秒不可能借到四萬塊錢,如果有那樣的朋友,也不會跑到他這兒洗車。看劉秒走得那么匆忙,哪像去借錢,分明是要逃跑。楊老板將盛膩子的鐵盒一扔,急忙追了上去。

楊老板問:“你去哪兒借錢?”

劉秒說:“不知道。”

楊老板有點急:“那你還說去借錢?”

劉秒苦笑:“借不到我就不回來了。”

劉秒在郵件里對我說:“我知道自己的做法有點無賴,可是我毫無辦法。”他非常后悔和楊老板合謀去賺那一千塊錢。其實也不是特想賺那點錢,他更渴望嘗試一下駕駛“奔馳350”的感覺。正好他想找馬風說一下開公司的事,開著“奔馳”去見馬風,他以為更容易激發馬風創業的熱情。5月1號傍晚,開著車朝那個布滿小吃攤的廣場里拐時,他的右眼皮突然一陣亂跳,像通了電一樣,扯得整張右臉都抽搐起來。他感覺有點不妙。正打算把馬風送回去找李咪,馬風已經拉開車門沖著那個烤羊肉串的攤位走去了。

劉秒逼迫著楊老板墊付了修車費用,心情反而更沉重了。要還上這四萬塊錢,意味著以后將近兩年要在這兒洗車。楊老板出了錢之后,把劉秒住的那間小屋鎖上了。他讓劉秒搬到洗車房跟他一塊睡。楊老板本來跟老婆在附近村子里租了間民房住。如今他拋下老婆,熱情地跑來陪劉秒。劉秒有些哭笑不得。楊老板向劉秒展示著新買的鋼絲床,用手在上面按了兩下,試了試彈性。

楊老板說:“瞧,多軟乎。”

劉秒苦笑:“你放心,我不會跑的。”

楊老板有點不高興:“這是什么話?我是覺得你原來睡的那張床太差了。再說,我挺煩跟老婆一塊睡,又是打呼嚕又是磨牙,搞得我天天做噩夢,還不如咱哥倆多說會兒話呢。”

劉秒為了不讓他害怕四萬塊錢打水漂,裝作很高興地睡在了新買的鋼絲床上。三天之后,楊老板因為老是盯著劉秒,整夜不睡覺,熬得棗核小臉浮腫成了十五的月亮。劉秒覺得他挺可憐,可是一時又無法證明自己不會逃跑。幸好,江總從日本回來了。楊老板一看到江總從黑色“卡宴”里走下來,沖上去一把抓住江總的手,激動得眼淚直流。他想趁著江總跟劉秒見面之前,先入為主地把責任全推到劉秒身上。既然劉秒已是江總的手下,撞的也是老板的車,就沒必要把他加在中間了,那墊付的四萬塊錢理所當然應該由江總還給他。由于腦子里的念頭轉得飛快,一時半會兒落不到錢上。他抓著江總的手搖了又搖,不時地吸一下鼻子,卻說不出話來。

江總并不關心他的情緒,把手從他手里抽出來,問:“劉一男呢?”

劉秒去馬路對面的汽車修理廠了。那輛“奔馳350”已經恢復原型,剛噴了漆,正在烤漆房里烤著。劉秒回到洗車房看到江總正沖著他笑。劉秒的臉有點紅。這幾天他過得非常煎熬,既盼著江總快回來,又有點怕他回來。

江總問:“車修好了嗎?”

劉秒說:“快好了。”

劉秒正想道歉,江總好像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輕輕擺了一下手。

江總說:“你收拾一下,現在跟我回去,明天上午跟我去深圳。”

劉秒心里亮了一下,忽然又涌上一股凄涼。

劉秒說:“我不能跟你去。”

江總眉頭皺了起來:“你不是答應我了?又要放我的鴿子?”

劉秒說:“我要把楊老板的錢還上再走。”

江總扭頭問楊老板:“他欠你多少錢?”

楊老板急忙諂著臉湊上來。江總了解了四萬塊錢的來龍去脈之后,笑了。

他對劉秒說:“錢的事你不用管,車也不用管,快去收拾東西吧。”

劉秒說:“不行,我必須還上。”

江總愣了愣,抬起三根手指理了一下頭發,似有所悟。他的臉色變得莊重起來。

他說:“好吧,我成全你。”

江總離去時,又將三根指頭的手掌搭在劉秒肩頭上。劉秒覺得手掌的力度輕柔了許多。這時,一輛大卡車碾起的灰塵彌漫過來,迷了江總的眼睛,他摘掉眼鏡,用手絹輕輕擦了一下。重新戴好眼鏡之后,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清亮了。

他說:“咱們約好,你還清了賬之后,一定要去我那里。”

劉秒呆住了。他想說好,張開了嘴卻發不出聲來。江總摘掉眼鏡之后露出的眼睛,讓他毛骨悚然。他忽然發現,5月1號晚上一直沒能甩掉的那雙眼睛,竟然長在江總的臉上。

6

我給劉秒打電話是在5月12號中午。通話過程中,我清楚地聽到我家那臺老座鐘沙啞地響了十二下。把時間說得如此精確,我是想說明本來有足夠的時間把他從死亡里拉出來。我非但沒拉他,反而將他朝著死亡猛推了一把。

劉秒在電話里和我聊了許多,我一直耐心等他對5月1號的龜縮行為作出解釋。可是,他的話全部繞開了那個傍晚,連我母親的冠心病都關心到了,卻絕口不提馬風的名字。我一提馬風,他立馬往其他事情上扯。這讓我感覺他當時是故意躲在一邊的。這種感覺讓我非常氣憤,甚至后悔把他介紹給馬風。

我直接問道:“你看到馬風被人抽耳光了嗎?”

他的聲音有些軟:“沒有。我一直趴在方向盤上。有一雙眼睛老是盯著我,我以為遇上了王金銀的人。”

這時,我說出了那句話。我固然不承認是我的話促成了他的死亡,可是,要不是這句話,他的人生肯定會重新書寫。我這一生說過許多大話、空話、假話、套話,從來沒有哪句像對劉秒說的這句一樣讓我終生都在后悔。

我說:“什么王金銀的人?他根本就沒死。”

我本來不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以免他在逃亡路上放松警惕。王金銀沒死,并不證明警察不再找劉秒。我一氣之下說出這句話,因為我覺得他的理由根本不成立。馬風遲遲沒上車,他不可能不回頭看一眼。他強調“一直趴在方向盤上”,正說明他看到了。我不但說出了王金銀的消息,還把那段視頻鏈接地址發給了他。

我說:“馬風把你當朋友,好好看看吧,你算什么朋友。”

兩個小時之后,劉秒給我發來一條短信。這是他一生中發給我的最后一條短信,我沒回。

他在短信里說:我看過視頻了。

看到他的信息時,我正在去探望王金銀的路上。

王金銀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哥。所謂“遠房”遠得有點不著邊際,好像是我姥姥的娘家和他奶奶的娘家沾了點親。錯綜的血緣使得我們誰也沒聽說過誰。我們相識是在他召集的一次認親酒會上,他像辦喜事一樣在我們縣最豪華的酒店擺了七十多桌。所有接到請柬的人都是抱著不吃白不吃的心思,誰也沒把認親當回事。親兄弟為了點錢都會反目,何況一堆不沾邊的親戚。宏大的場面確實把人震住了,酒宴還沒開始,已經有人默默地替王金銀算起了賬。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們吃起來各懷心事,對王金銀的認識卻高度一致。不愧是個有錢人,甚至比傳說中的還要富有。此時的王金銀剛從外地回到家鄉沒多久。他的成長經歷跟那些成功人士們非常相似,也有一個悲慘的童年。十二歲就成了孤兒。他在一個冬日的夜晚爬上一輛運煤的卡車離開了家,一口氣轉了二十六年才終于轉回來。他是個非常傳統的人,覺得發達之后不回家鄉猶如“錦衣夜行”,跟楚霸王的想法一模一樣。

有人好奇地問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

他笑著反問:“你以為呢?”

他對自己的創業經歷諱莫如深,使得他的財富成了難解的謎團。有人說他曾在廣西北海做傳銷,下線超過兩萬人。有人說他在金三角販過毒,和毒梟坤沙的一個參謀拜了把兄弟。有人說他在一個不起眼的山溝里找到一大筆珠寶,是太平天國東王楊秀清埋藏的。還有許多猜測,都是說他的錢財來路不太正。好在這是個有錢不問出處的年代,無論猜測多么惡毒,都不妨礙他成為重要官員的座上賓。王金銀的態度,也正中官員們的下懷。

王金銀說:“我這次回來,是回報家鄉的。”

他回報家鄉的唯一方式就是蓋樓。我們的縣城實在太破,房屋大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馬路上全是坑,一入夜,整個縣城黑乎乎一片。正如王金銀所說:“太落后了,一點也沒享受到改革開放的好處。”他打算蓋一座新城,不但要讓全城的人住上新樓房,還要把其他地方的人吸引到我們縣里來住。他的打算正好與主政官員們不謀而合,立馬在城西給他批了八百畝地。讓他先蓋著,蓋滿了隨時再批。那八百畝地里有三個村莊,拆遷時遇到了麻煩。王金銀早有準備,拿到土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一只強大的保安隊,給一伙地痞提供用武之地。地痞們原來打架要拘留,打狠了還要判刑。這使得他們每次動手都心有余悸。自從跟了王金銀,打人不但不用犯嘀咕,還能領錢。對王老板的知遇之恩,自然會用打人時下死手來相報。保安隊很快便名聲大噪。我們那里的女人原來嚇唬調皮的小孩常常用“大老虎”,現在改用“保安隊”了。王金銀以為有保安隊開路,拆遷會順風順水。當拆到一個叫李家莊的小村子時,又遇到了障礙。

“障礙”只是七戶人家。有這七戶人家扛著,整個村莊也拆不成。保安隊拎著電棍去了好幾趟也沒把人嚇住。王金銀罵保安隊飯桶。保安隊長挺委屈。不是弟兄們不賣力,是這七戶人家的后臺實在太硬,省公安廳里有人。都是為了混口飯吃,誰也不愿去找死。王金銀不言語了。第二天,王金銀從另一個渠道把這七戶人家摸了個透。說是七戶人家后臺硬,實際上是六戶。不答應拆遷,無非是補償太少。王金銀親自去公安廳找到他們倚仗的那個人,不但答應了六戶人家的所有條件,又多加了一筆錢。王金銀從省城回來,對保安隊長說:“可以動手了。”保安隊長摩拳擦掌剛要出門,王金銀又囑咐:“記住,別弄死人。”

結果還是死了人。死去的那個人就是劉秒的父親。

劉秒的父親是“倒插門”來到這個村莊的。劉秒的母親十年前去世了,劉秒上大學之后,整個李家莊只剩了劉秒的父親一個人姓劉。劉秒曾經對我說:“我父親是個生性懦弱的人,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硬氣的事情就是沒讓自己的兒子姓李。”劉秒自幼目睹了獨門獨姓的人家在村子里遭受的所有艱難。母親家固然姓李,因為是“絕戶”,在劉秒的父親入贅之前便已被村人的冷眼壓得抬不起頭來。

劉秒接到父親的死訊之后從省城趕回老家。父親的尸體正躺在村頭一個土窩棚門口。父親之所以跟著另外六戶人家抗衡保安隊,是想替劉秒減輕一點負擔。他知道劉秒正在努力買房子,打算接他去省城。他也盼著快點離開這個令人心寒的村莊。王金銀拆遷的補償方式是用舊房的面積頂新樓房。劉秒父親對補償方案沒異議,他只是想把未來的樓房面積立馬變成錢。他的訴求根本無法傳達給王金銀。保安隊每次來的時候,他都堵在最前面,準備讓他們聽一聽他的想法。可是,從來也沒獲得過說話的機會。保安隊剛到村口,迎接他們的是一片嘹亮的罵聲。劉秒父親瘦弱的身影被淹沒在罵聲里。這七個“障礙”為了不讓保安隊趁著夜黑人靜偷襲村莊,在村口搭了個土窩棚,窩棚里掛著一面大銅鑼,每天晚上輪流值班。王金銀安排保安隊動手的那個夜晚,正是劉秒父親值班的時候。

劉秒面對父親的尸體只是哽咽了一下,沒掉一滴眼淚。他知道還不是哭的時候。他沒急著安排喪事,而是用一輛地排車把父親拉到火葬場儲存起來。他親手將干瘦的父親抱進冷氣飄動的冰柜里。將冰柜推進去之前,他又替父親抻了抻被扯爛的衣服。上衣有兩顆紐扣掉了,無論怎么遮掩,依舊露著嶙峋的胸膛。父親心口窩上長了一個小巧的肉球,他曾對劉秒說,自己是個有福氣的人,因為有只“猴子”背著他。劉秒很高興父親這么說,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只“猴子”。劉秒將父親的衣服又掩了一下。隨著柜門閉合的響聲,他的心里突然特別空。沒有了父親,他永遠沒有家了。

走出火葬場的大門時,他的腦袋忽然有點暈。劉秒對我說:“我以為自己馬上要死掉了。”他的手急忙扶在路邊的一棵松樹上,緊皺著眉頭,狠狠凝了凝神。這時,他才發現天色灰蒙蒙的,天空的西北角凝聚著一大片灰黑色的云彩,正緩緩地朝著他頭頂上方涌來。他的目光落在城西那片正在開發的土地上。在一片土黃色里,醒目地矗立著一幢紅色的樓房。樓房像被鮮血染過一樣,在灰色天空下閃著瘆人的紅光。劉秒站直身子,活動了一下手腳,朝著那片紅色走去。

王金銀的辦公室在三樓。說是辦公室,其實更像一個酒店的豪華套間。東墻根放著兩個造型別致的酒柜,里面放滿了各種牌子的名貴紅酒。跟王金銀聊天的時候,可以隨手打開酒瓶喝上一點。王金銀則滴酒不沾。他喜歡坐在皮椅上擺弄由一堆小骷髏串起來的手串。我第一次和他談話就是在這套辦公室里。我像其他人一樣,心里也有著和有錢人結交的愿望。由于羞澀和自卑,又總是裝作對他們的成功不屑一顧。王金銀主動打電話約我見面,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他問我的“門禁系統”推銷得怎么樣。我說還行。“還行”的意思其實就是勉強撐著,我正考慮換一個職業。王金銀說:“咱們的新城裝修時,全用你的吧。”我激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的工資、獎金、職位升遷,無一不和銷售量直接掛鉤。這座新城的“門禁系統”如果全是我的業績,先別說拿多少提成,我立馬就能坐到銷售副總的位子上。我常年從山東跑東北,也沒賣出多少,沒想到升職發財的機會居然在老家蘊藏著。我立馬表示請示總部,一定以最低的價格賣給王金銀。他輕輕擺了擺手:“不用,反正買誰的也是買,有錢為什么不讓自己人賺呢?”我一時不知怎么感謝了。他走到酒柜前,端來一杯紅酒,遞到我手里。酒杯晶瑩剔透,我看到自己的指紋清晰地印在酒杯上。

王金銀說:“你要記住,咱們是親戚。”

同樣的話,他還對我說過一次。5月3號,把劉秒送到北京后的第十一天,我剛從東北出差回來,他打電話說想跟我見一面。當時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脖子里纏著厚厚的紗布,剃成禿瓢的腦袋顯得特別小巧。紗布纏得有點緊,裹住了下巴,每當說話的時候先要梗一下脖子。我進門時,他正跟三個手下交待什么,一看到我,擺手將那三個人支走了。那三個人沒走遠,像哨兵一樣守在了門口。一看到王金銀沖著我笑,我立時長松一口氣。不是因為他的死里逃生,而是替劉秒。劉秒的父親死去之后,我很自然地站到劉秒一邊。不光因為我和他是朋友,更因為劉秒的父親死得太悲慘。我對保安隊的干法早有耳聞,一直不怎么相信。那些說法如果是真的,警察早就出手了,不可能眼看著他們橫行霸道。直到劉秒對我說到他父親的死,我才知道,我的眼光已經被王金銀承諾的“門禁系統”將要帶來的利潤遮蔽了。王金銀們在道德和法律之間制造了很大一片灰色地帶,在這個地帶,錢多和拳頭硬的人擁有著絕對統治權。如果我是劉秒,肯定也不會徒勞地訴諸法律。我比劉秒干得更徹底,絕不會讓王金銀再有說話的機會。現在的王金銀不但能說話,看上去精神還不錯。我走到床邊,正想問候一下他的傷情,他笑著抓住了我的手。

他問:“你把劉秒藏哪兒了?”

他的底氣十足,手上力量很大,我的手指像是被鉗子捏住一樣。他的手掌不斷加力,我幾乎可以聽到手指斷裂的“噼叭”聲,鉆心的疼痛像電流一樣順著胳膊傳遍了全身。我想把手拽出來。他攥得更緊了。他臉上依舊帶著笑意,眼睛里卻閃著六親不認的寒光。他剛提到劉秒的名字時,我有點發蒙,內心深處甚至泛起一絲愧疚。一看他的眼神,我立馬明白跟他根本就是兩路人。于是,我用大拇指狠狠地扣在他的“虎口”穴上。

我笑著說:“表哥,什么意思?難道是劉秒打傷了你?”

他的手慢慢松開了:“前幾天,你明明把他藏在你家地下室里。”

我的頭皮麻了一下,隨即又笑了:“你是親眼看見了,還是聽別人說的?”

王金銀說:“你自己比誰都清楚。”

我說:“如果你真這么以為,這問題就應該讓警察來問。”

王金銀苦笑道:“你還年輕,很容易被‘朋友‘義氣之類的詞匯迷惑,將來你會知道,所謂‘朋友,只是掩蓋各自利益需求的一種說法。朋友,不但靠不住,往往還喜歡背后捅刀子。”

我笑道:“表哥的認識很深刻呀。”

他說:“你要記住,咱們是親戚。”

我說:“親戚當然比朋友重要。可是,你也想一想,我如果真把劉秒藏起來,怎么還會告訴你他在哪里?”

7

劉秒找王金銀是想讓他辦兩件事,一是給父親發喪,再就是把兇手交出來。

劉秒走進大樓,看到保安隊的人正在一樓的會議室里唱歌,一排黑色橡膠棒像槍支一樣整齊地掛在沖著門的墻壁上。他急忙克制著不再朝那間敞開的房門看。他沒有乘電梯,順著安全樓梯慢慢爬了上來。走到二樓,歌聲忽然停了。劉秒立住腳步,看著筆直的走廊,想找個最佳打斗位置。這時,樓下唱起了另一首歌。劉秒在身上擦了一下手心里的冷汗,邁上了通往三樓的臺階。

王金銀平時很少待在辦公室里,除非有預約,一般很難見到他。這一天他恰巧在。他中午有個酒局,坐著車已經到了酒店門口,忽然想起新買的手槍還擱在辦公室的抽屜里。他回來取手槍,想在酒宴上顯擺一下。展示實力的方法有許多,王金銀已經用遍了。想繼續展示,必須再出新花樣。手槍握在應該擁有它的人手里,只是件普通武器。握在沒資格擁有它的人手里,會讓人浮想聯翩。王金銀正是為了讓人浮想聯翩。當然,他也要暗示,這把手槍是省公安廳的那個官員親手送給他的。王金銀打開抽屜,剛把槍拿在手里,劉秒走了進來。他的身上滿是從父親尸體上沾染的塵土。王金銀后來對我說:“我以為是個討工錢的民工。”劉秒進了門直接坐到屋中央的皮沙發上。那是王金銀的專屬座位,他為了顯示與來客平等時,便會離開老板臺后面的皮椅坐到這里。劉秒在沙發扶手上擦了擦手掌,輕輕咳嗽了一下,好像一副要談判的樣子。王金銀有點生氣。他覺得劉秒根本沒資格跟他說話。

他冷冷地說:“你,有事找樓下的人。”

劉秒說:“我是劉秒,就找你。”

王金銀早年流浪時見過許多貧賤而又自以為是的人,他像討厭自己的窮困一樣討厭他們。他覺得劉秒正是這樣的人,動輒報出自己的名字,誰知道你是哪里冒出來的一棵蔥?他想讓劉秒滾出去,劉秒隨即說出一句話,讓他愣住了。

劉秒說:“你的人打死了我父親。”

王金銀知道李家莊死了人。保安隊的人回來說,執行任務時嚴格遵循了王總“不能弄死人”的口諭。一見那個老頭要敲鑼,才輕輕打了他幾下。非常輕柔,和拍蚊子的力度差不多。他們離開時,那個老頭還坐在土窩棚門口沖他們揮了揮手。至于何時死的,保安隊的人根本不知道。王金銀聽完匯報,默默抽了兩根煙。他知道保安隊的說法飽含著水分,可是他非常愿意相信這樣的水分。他沒有埋怨保安隊,只是沒像原來那樣每次打完人都給他們發一筆賞金。

王金銀也懂得死者為大的道理。面對死者的兒子,王金銀放低了身段。他將手槍放在老板臺上,拿著香煙朝劉秒走過來。王金銀說:“你一定聽信了謠言。沒人打你的父親,他跟保安隊只是吵了兩句。你父親是不是心臟不好?你帶他去醫院檢查過嗎?”王金銀以為劉秒會順著他的話頭說下去,劉秒卻伸手擋開他遞過來的香煙,面無表情地緊盯著他的臉,開出了兩個條件。說話的口氣,就像面對著一個死人。王金銀有點蒙。兩個條件看上去合情合理,實際上卻是對他的財富和權威提出了挑戰。

劉秒又補充道:“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王金銀聽到這句話時,心里正將劉秒提出的兩個條件反復斟酌。盡管劉秒的口氣讓他不舒服,他卻準備答應其中的一個。說到底,他是生意人。把死人的事情鬧大,沒有一點好處。更重要的是會給自己的生意蒙上一層晦氣。交出兇手的條件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想交人也不知道交誰,那天晚上去李家莊的有十六個人,他也搞不清到底是誰打死了劉秒的父親。即使知道是誰,他也不敢交出去。他非常了解保安隊的痞性,他們跟著他是為了撈錢,并不說明從心里尊重他。一旦變成他們的對立面,這伙人對他也會下黑手。那只能是發喪了。王金銀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一決定替劉秒的父親發喪,頓時覺得自己特別仁慈。他正想問劉秒打算要多少錢,劉秒的矛頭忽然指向了他。王金銀有點生氣,繼而又變成了憤怒。他覺得劉秒純粹是來尋釁的。

王金銀冷笑著:“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兇手?”

劉秒說:“你是殺手,可是你沒留下把柄,就等著老天誅滅吧。”

王金銀瞟了一眼老板臺上的手槍,臉色變得冷酷起來。

他問:“你是不是特想殺死我?”

劉秒說:“我當然想殺死你,只是還不到時候。”

王金銀朝著老板臺走去,把手槍握在手里。

他說:“那就看咱倆誰能干掉誰吧。”

劉秒一見王金銀拿槍,立馬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看到幽深的槍口正對著自己的腦袋,心里有點發慌。他自從走進大樓的那一刻就作好了拼死的準備,面對槍口的局面卻超出他的預料。他心里的慌亂驟然轉化成恐懼,想動一下身子躲開槍口,雙腿卻一點一點軟了下去。劉秒對我說:“我以為馬上就會有一顆閃著藍光的子彈朝我的腦袋飛來。”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四周的世界忽然變得特別寂靜,他仿佛看到自己小時候光著屁股騎在父親脖子上,那時候的父親特別強壯,馱著他像一匹瘦馬一樣順著鄉間土路猛跑,他記得耳邊不停閃過暖風和蟬鳴,還有他和父親的歡笑聲,此刻,他和父親重疊的身影卻成了一幅無聲的畫面。遲遲沒有手槍扳機扣動的響聲,劉秒又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王金銀的槍口慢慢垂下了。王金銀像玩雜技一樣將手槍拋起來,在它下落的時候伸手抓住了槍筒。劉秒正在發愣,王金銀把槍沖著他扔了過來。

王金銀說:“不是想干掉我嗎?給你一個機會。”

他將槍朝著劉秒扔去之前,心里已經冒出一個惡毒的念頭。只要劉秒敢拿槍指向他,他立馬按響老板臺底下的警報器。他的警報器跟銀行的一樣,不但連接著保安隊,還連接著“110”。保安隊的人肯定先沖進來。保安隊的人不光只在一樓,每個樓層都有,王金銀的隔壁就有六個,是他從近百人中挑選出來的最兇狠的角色。“110”到來之前,劉秒肯定被打成了肉醬。呈現在警察面前的事實非常清楚,是劉秒帶著手槍闖進來殺人。必須要把劉秒干掉。王金銀后來對我說:“他的眼神讓我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劉秒眼睛里的殺氣,絕不是靠答應他兩個條件所能緩和的。王金銀看到劉秒接住了手槍,臉上閃過一絲笑意。王金銀后來對我說:“那是一把空槍。”

劉秒接到手槍怔了一下,當手掌感受到冰涼的槍身時,忽然有了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劉秒對我說:“它跟我小時候玩過的那把玩具槍一模一樣。”他握著手槍,想到父親將玩具手槍從破舊的人造革提包里掏出來的情景。那天夜里他摟著手槍遲遲沒有入睡。睡夢中他像電影里的八路軍一樣,高舉著手槍,騎著馬,在鬼子的戰陣里沖來沖去。次日醒來,手槍上沾滿他的口涎和汗液。想到兒時的夢境,劉秒有點激動。因為激動,手臂有些顫抖。

王金銀后來對我說:“我以為他是嚇的。”

他早年流浪時在成都郊區曾經目睹過兩個男人的對決。真正的勝利者并不是第一個動手的人,而是那個主動讓對方殺的人。一個人一旦放棄了所有防御,在對方眼中反而變得特別強大。他記得那次一個瘦弱的男人甘愿讓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捅了兩刀。瘦弱的男人沒有倒下,臉上反而帶出笑意,用手示意著再給他一刀。魁偉的男人剛想舉起手中的刀子,胳膊忽然軟得像面條一樣,刀子掉在了地上。他彎腰撿刀時,一下子跪到地上,摟著瘦子的腿失聲哭了起來。那哭聲聽上去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王金銀看到劉秒的手在顫抖,又想到了那個大塊頭男人痛哭的樣子。他有些得意,隨即又有些失望。如果劉秒手中的槍掉落在地,他就失去了殺死劉秒的理由。王金銀不愿讓自己的計劃落空。劉秒一旦從這座大樓里走出去,注定將變成一個躲在暗處的致命對手。為了更快地激怒劉秒,王金銀懶散地坐到了老板椅上,臉上浮動起奸邪的笑容。

他說:“看來你父親這次要白死了,我不會答應你的任何條件。”

劉秒身上像潑了冰水一樣打了個激靈。他對我說:“我感覺手中的槍忽然有點發熱,就像摸到了已經連續射擊過的槍管。”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槍,不是小時候玩過的那一把。自己的那一把由于用鞋刷子刷了兩回,左側槍身上掉了一塊漆。手上的這把槍閃動著烏亮的光芒,沉甸甸的,墜得手臂有些酸麻。劉秒將槍輕輕掂了一下,緊盯著王金銀的笑臉,猛然抬起了槍。

劉秒說:“不需要你答應條件了。”

5月12號下午,王金銀在病房里對我說起了這次槍擊。我和劉秒通完電話不到五分鐘,便接到了他的電話邀請。他想跟我談一談劉秒的事情。我不想來,自從5月3號跟他扳過一次手腕,我覺得沒必要再跟他說話了。最終決定來見他,我是想聽一聽他下一步準備對劉秒采取什么措施。他挨了一槍,絕不會善罷甘休。我深怕劉秒正在洗車的時候突然迎來警察。王金銀的頭上已經長出了毛茸茸的頭發,腦袋顯得豐滿了一些。脖子上的繃帶拆除了,右耳朵下面的脖頸上有一道子彈的擦痕,鮮紅的一道,像剛挨過皮鞭,又像趴著一條粗壯的蚯蚓。他的神情有些慵懶,萎在病房的沙發里,看上去像是剛睡醒。

我問:“你想跟我談什么?”

他的眼皮費力地抬了一下,說:“表弟,請你轉告劉秒,我答應他的條件。”

王金銀本來要把兩個條件全部答應,現在只能答應一個了。那個打死劉秒父親的兇手,前天夜里因為醉酒駕車撞死一對老年夫婦,被關進了拘留所。自從進去,他的左臉頰突然腫了起來。他痛得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不停地打滾,他對警察說,有個干瘦的老頭一直在兇狠地抽他的耳光。警察以為他在耍賴,沒理他,想讓先醒醒酒。再次打開鐵門時,發現他已經在水泥墻上撞死了。他的左臉腫得像個灌滿藍墨水的氣球,布滿了紫色的手印。在繃得薄如蟬翼的臉皮上,可以清晰地看出五個手指的指紋,有兩個“斗”和三個“簸箕”。警察挪動尸體時,他的左臉突然炸裂了,一大堆散發著酒臭的膿血噴濺到墻壁上。王金銀聽說之后,剛開始沒當回事,以為這只是警察在掩蓋體罰的一套說辭。今天凌晨在夢里遇上了劉秒,他才意識到那個保安絕不像撞墻自殺那么簡單。劉秒在王金銀的夢里說:“兇手已經被我父親親手打死了,現在只剩你了。”

王金銀說到這里,眼睛突然睜得特別大,好像又在面對劉秒的槍口。為了掩飾恐懼,他急忙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隨后,雙手緊緊捂在了臉上。

他說:“表弟,求求你,一定幫我轉告他。”

王金銀準備替劉秒的父親舉辦一個最隆重的葬禮。在殯儀館大門外近一千米的馬路兩邊擺滿花圈,路旁的每一棵松樹都纏上厚重的白紗。他要率領全集團的人去致哀,還要讓整個保安隊戴重孝。他已經打聽到劉秒的父親愛聽京戲,尤其喜歡“程派”。他固然請不來張火丁和劉桂娟那樣的大腕,也準備花重金請市京劇團的名角在葬禮上賣力地唱一出《鎖麟囊》。王金銀說到葬禮的一個又一個細節,臉上的恐懼慢慢褪去了,漸漸地帶出一絲神往,好像在暢想自己的葬禮。

他說:“打死他父親的兇手已經死了,葬禮我也替他辦,我和他的恩怨是不是可以了結了?請你從中調停一下,他再有什么要求,隨時可以提,我一定答應他。”

王金銀看上去很動感情,瘦削的臉上全是愧疚和悔意。我卻沒把他的話當回事。我點上一根煙,抽了兩口,一時沒看見煙灰缸,便將煙灰彈在了王金銀面前的地毯上。他正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笑了一下,將話題轉向了劉秒開槍的那個中午。

我問:“那不是一把空槍嗎?”

王金銀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用拳頭狠狠擂了一下腦袋。

他說:“誰他媽知道那三顆子彈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離開王金銀的病房是5月12號下午四點。我沒把王金銀要舉辦葬禮的事情告訴劉秒。我覺得這只是王金銀釣他露面的一個誘餌。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那個保安的死,太詭異,簡直讓人無法相信。當天晚上我和幾個同學坐在湖邊吃羊肉串,一個當警察的同學告訴我,確實是真的。他和另外兩個警察一起搬運了尸體,親眼看到了那張左臉爆炸的過程。“嘭”的一聲,就像點響了一個閃光雷。他為了強化效果,雙手突然往空中一揚,右手里的羊肉串甩進了湖水里。我輕輕笑了一下,覺得他的說法和他的動作同樣夸張。

直到我在火葬場的儲尸間親手拉開冰柜,在飄動的冷霧里漸漸看清劉秒父親的面龐,我才驟然明白,那個保安爆炸的左臉意味著什么。

5月14號上午,我和幾個朋友替劉秒的父親舉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

5月13號下午四點五十分,劉秒給我寫了一封郵件。這是他一生中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只有一句話。他此時不應該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可是,郵件里那句話,太像遺言了。

他說:“幫我把父親安葬了吧,他太冷了。”

8

5月13號的北京特別炎熱,天上仿佛不止一個太陽,行人們像正在融化的蠟燭一樣,身上流滿黏膩的汗水。“好像是酷暑提前來臨了。”馬風對我說。劉秒穿了件嶄新的紅色襯衫,映得臉龐紅彤彤的,好像剛參加完朋友的婚禮。當他身上噴滿鮮血,紅色襯衫驟然變成了黑色。劉秒身上被扎了十一根鋼釬,真正致命的有三根。兩根從左側肋骨的縫隙里斜刺進去,另一根捅在心窩上。

昨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整理書架,忽然接到馬風的電話。他開車經過我家小區門口,問我能否見一面。這是七年以來他打給我的第一個電話。劉秒死后,我和馬風斷了聯系。我連從山東往北京搬家也沒告訴他。我不以為我們之間的友誼消失了,而是不敢一起面對劉秒的死亡。

我和馬風見面是在春華路中段一家咖啡廳里。馬風胖了,肚子鼓了起來。戴上了眼鏡,目光顯得特別深邃。我說他很像個高智商的犯罪分子。他笑了。七年沒有聯系,我們都清楚對方在干什么。坐下來喝咖啡時,我們的談話沒有一點隔閡,就好像沒見面的七年根本不存在。他已經成了一家大型商業集團的副總。我問他最近忙不忙,他說剛從老家回來。他們集團在他老家投資了一個地產項目。這個項目本來不可能投在貧困的縣城,因為是馬總的老家,結果就不一樣了。馬風早已被老家的官員們視為重點聯絡對象,縣長、鄉長、村長,輪番到北京找他,希望他為家鄉建設盡點力。馬風每次都對他們好吃好喝好招待,卻沒打算投資一分錢。老家的官員為了引資動足了心思,不知是誰靈機一動,把李咪派了過來。那些官員也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一桿子的心思,沒指望李咪能辦成。連馬風自己也沒想到,李咪竟然讓他很痛快地投了個大項目。

馬風有些感慨:“當初跟她分手,或許是我一生的遺憾。”

我正在點煙的手頓了一下,有點納悶地看著他。

馬風說:“這女人,床上的活兒實在太好了。”

項目進展得并不順利。圈給馬風的那片土地上有個小村莊,出現了三個“釘子戶”。當地政府想讓馬風的公司和“釘子戶”直接對話,馬風不同意。馬風這次回去對他們說,如果完不成拆遷,項目就不做了。

馬風輕輕呷了口咖啡,笑道:“我可不想面對像劉秒父親那樣的人。”

我愣了一下。臨來之前,我暗自提醒不要提劉秒,估計馬風也這樣叮囑過自己。我很珍惜和他的這次見面。七年來我交往過許多朋友,“朋友”真的成了掩蓋各自利益需求的一種說法。像我和馬風的情誼,很難再遇到了。我以為馬風會和我一樣,說話時聰明地避開劉秒。他竟然以這種口氣提到劉秒的父親,我腦海里忽然現出那個瘦老頭躺在冰柜里的樣子。隨即,又仿佛看到了劉秒的笑臉。他笑得非常燦爛,像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他站在公交站牌前,手夾著香煙,沖我擺了擺手,輕淡的煙霧畫出一幅詭異的圖案。他對我喊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

我問:“劉秒那天對我喊了什么?”

馬風想了想:“他好像說,我會好好的。”

我的心忽然揪了一下。馬風或許覺得這句話沒什么,只有我知道這是劉秒對我作出的承諾,是我在地下室苦苦勸說而未得的承諾。他終于準備活下去了。我將身子仰在沙發靠背上,看著遠處角落里的一盞昏黃的燈,眼睛有些發澀。

馬風沉默了一會兒,說:“劉秒的死,我有責任。”

我苦笑:“不要這么說,都過去了。”

馬風一直覺得奇怪,劉秒竟然能在5月13號下午準確地找到他。馬風的工作是主動上門找客戶,每天出門之前定個大致方位,具體去哪兒連自己也沒個準譜。那天下午去公司,是因為坐公交車時打盹兒坐過了站。本來要在“小營橋”下車,睜開眼睛卻到了“上地”。看了看空中的烈日,他不愿再去找客戶了。聽說公司新來了三個女孩子,其中一個長得特別清純,好幾個未婚的男同事都在惦記著。馬風也想去看看。沒見到她,卻跟另一個女孩瞎侃了幾個鐘頭。這女孩剛失戀,正急著找個男生填補空缺。快下班時,女孩要求馬風請她吃飯。馬風不愿請,說跟朋友有個約會。女孩撇了撇嘴。走出辦公樓時,她一直跟著他。馬風正琢磨怎么甩開她,劉秒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馬風有點意外。他對劉秒的那次龜縮行為挺寒心,已經不準備和他來往了。

馬風對我說:“要不是為了甩掉那個女孩,我肯定不會跟他走。”

劉秒拉著馬風上了路邊一輛“黑車”。馬風面對劉秒有點尷尬,好像給老師打過小報告的小學生被舉報對象找上了門。隨即,他的尷尬解除了。劉秒看上去非常高興。馬風對我說:“他好像遇上了什么喜事。”劉秒問他是否記得“馬甲生意”。馬風點了點頭,感覺忽然回到4月22號傍晚的地鐵站口,那是他倆第一次見面,手握著手說話,連時間都忘了。

馬風問:“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來了公司?”

劉秒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會知道你今天來公司,反正我知道你肯定在。”

馬風笑了。劉秒也笑了。車里的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劉秒說,剛看到一筆和“馬甲”相似的生意,可是要比馬甲的利潤大得多,想跟馬風商量一下,一塊做。

“他做生意很有天賦,我后來再也沒遇上這樣的人。”馬風給咖啡里又加了點糖,頗有感慨地說,“當時我一聽他說,立刻就動了心。”

我說:“他的生意能力是被生活逼出來的,其實,他真正的天賦在寫作上。”

馬風有點不解,又有些不屑:“寫作?”

劉秒上高中時發表了兩個短篇小說。夢想成為一名作家。后來發現,要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作家,根本沒法養活自己,更別說給父親買房了。于是,他將寫作當成了一般愛好。漸漸的,愛好又成了特長。大學一畢業,他辦了一個作文培訓學校。學校很小,只是在省實驗小學旁邊一個高檔小區租了套三居室。他將這個學校當成一枚火種,打算用兩年時間復制十家。他還組建了一支教研團隊,準備編寫一套更有利于提高小學生寫作的獨特教材。當他的學校開到第三家時,父親被人打死了。

馬風坐在車里聽劉秒說著那筆生意,腦細胞愈來愈活躍。他后來之所以敢從科技公司跳槽出來,與劉秒的這次談話直接有關。當轎車停下時,馬風還在想著自己在劉秒的生意里到底能做什么。一打開車門,馬風呆住了。面前竟然是那個布滿小吃攤的廣場。

劉秒說:“咱們今天吃麻辣燙。”

如火一樣的太陽已經西垂,天依然很悶熱,湛藍的天空像是蒙在天上的一大塊塑料薄膜。麻辣燙的攤前一個人也沒有。劉秒在一個小塑料凳子上坐下,指了指身邊的凳子:“坐下吧。”馬風還站著,廣場上彌漫的味道讓他心里一陣陣發緊。馬風僵硬地笑著:“這兒太熱了,咱找個有空調的飯店吧。”劉秒用手背揩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問:“你小時候怕狗嗎?”馬風簡單回想了一下,還真有點怕,他腿上至今還殘留著一道被狗咬過的疤痕。母親背著他跑了三十多里路去縣城打“狂犬疫苗”,到了縣城天都黑了。母親摟著他坐在醫院門口哭。劉秒又問:“知道怎樣打消對狗的恐懼?”馬風苦笑著搖頭。劉秒說:“猛吃一頓狗肉。”馬風坐在凳子上,看了看麻辣燙的攤子:“這兒有狗肉?”劉秒說:“有。今天沒有,明天再來,一定會吃到。”馬風好奇地問攤主:“你這兒真有狗肉?”攤主還沒說話,劉秒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笑著說:“瞧,你的狗肉來了。”

那個抽過馬風耳光的長發男孩吹著口哨正朝這邊走。他的頭發被汗水浸透了,一縷一縷耷拉在腦袋上,像扎滿了小辮子。他不時猛仰一下頭,想瀟灑地甩一下頭發,總也甩不動,只好用手朝后理了理,露出了清秀的面龐。劉秒沖他招了招手。男孩愣了一下,懶懶散散地趿著拖鞋走了過來。

他一看到馬風,笑了:“老熟人呀。”馬風臉上像蒙了塊紅布。劉秒指著身邊的凳子:“等你很久了,坐吧。”男孩依然看著馬風:“請我吃飯?可是我今天只想吃羊肉串。”劉秒說:“吃什么都行。”男孩坐下來問劉秒:“你請還是他請?”劉秒問:“你的老大呢?就是脖子上套金鏈子的那個。”男孩說:“什么老大?他是我表叔,一會兒就來。”說著,詭秘地往劉秒面前湊了湊,“他這會正忙著‘打炮呢。”劉秒問:“你跟著他混,有意思嗎?”男孩伸手指了指整個廣場:“當然有意思,這一大片,都是他鎮著。”劉秒問:“你有十八歲嗎?”男孩說:“快了,下個月過生日。”劉秒說:“好,到了該負責任的年齡了。”男孩有點不高興:“你扯些什么?咱們快去那邊坐吧。”他扭頭看到那個穿青布圍裙的女人正在生爐子,又覺得不用著急了。他問劉秒:“你想跟我表叔認識一下?”劉秒說:“我已經認識他了,今天是來跟他算一下賬。”男孩感覺劉秒的口氣有點不對,神情稍微有點緊張。劉秒說:“他欠的東西,一會兒再跟他要,先說你的吧。”男孩動了一下身子,想起身離開。一走又覺得自己太慫了,何況劉秒的樣子沒顯出絲毫攻擊性。此時,馬風正低垂著腦袋,恨不能鉆進自己的褲襠里。馬風的窘態讓男孩的心神穩定下來,看了看商廈南邊的丁字路口,從桌上的煙盒里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劉秒掏出打火機替他點上,說:“我先給你算一下吧。”男孩警惕地問:“咱倆什么賬?”劉秒指了指馬風,說:“那天晚上,你打了他一百二十七個耳光,我給你表叔留一百個,因為你本來不想打,是他逼你打的。另二十七個,就由你還上吧。”

男孩正在發愣,劉秒欠身一個耳光抽了過去。男孩只覺得一只香煙在眼前一閃,身體已經倒在地上。他感覺左半邊腦袋立時鼓起一個大包。劉秒沖過去把他拎起來,一連抽了十幾個嘴巴子。剛開始劉秒還數著,好像在用數量安慰男孩,很快就抽夠數了。抽到第八個時,劉秒的手掌忽然變得又快又猛,“噼噼啪啪”的耳光聲就好像節奏激烈的快板。

劉秒像瘋子一樣大聲叫著:“為什么打他的左臉?”

劉秒的手掌沾上了男孩的鮮血,有些滑膩,有兩個耳光打溜了。劉秒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來,停下手,看了看男孩血乎乎的臉龐。男孩的身體搖搖晃晃,仿佛一個沒有生命的稻草人。

劉秒回身看著馬風:“你過來,抽他兩個耳光,饒了他吧。”

馬風被眼前的一幕搞蒙了。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前方,臉上的汗水正像雨水一樣流下來。他看到男孩趁著劉秒說話掙身跑了出去。馬風對我說:“我以為令人膽戰的一幕終于過去了。”他狠狠地搖了搖頭,想控制住耳朵里的“嗡嗡”鳴響,搞清楚劉秒對他說了什么。

這時,那個男孩雙手抓著羊肉串的鋼釬又沖了回來。

馬風想提醒劉秒小心。他努力張大了嘴巴,嗓子里忽然像是堵上了一團毛發。

劉秒似乎剛意識到抓著男孩衣襟的左手空蕩蕩的,一回頭,看到兩團鋼釬正扎進自己的身體。

馬風看到劉秒的后背忽然一躬,就像前身遭到了一根原木的猛烈撞擊。隨即,劉秒軟了下來。他努力沖著飛奔而去的男孩揚了揚手,像是要抓他回來,又像是對一個熟人輕聲說“再見”。

馬風對我說:“劉秒是側身倒下去的,身體一觸到地面,又慢慢地躺平了。”

明晃晃的鋼釬在劉秒身上輕輕抖動著,像通了電的銀針。

劉秒身上沒有一滴血。馬風跪到他面前,雙手在他胸前慌亂地抖成一團。他想把鋼釬拔出來,又不知該不該拔,拔的話先拔哪一根。劉秒的臉痛苦地扭曲著,馬風感覺他是在笑。劉秒的笑容里帶著些許欣慰。他輕輕張了張嘴,想對馬風說點什么。這時,商廈樓頂的大鐘傳過來了七點的報時聲。隨著鐘聲在空中悠悠飄蕩,一股股鮮血像高壓水槍一樣從劉秒身體里噴濺出來。

馬風說他對劉秒的死負有責任。我不知道他所說的到底是什么責任。他跪在劉秒的面前,很清楚劉秒為什么帶他來這兒了。半個小時后,在接受警察問詢時,他卻干凈地將劉秒從朋友圈里剔除了。

警察從劉秒的褲兜里掏出身份證,用儀器查驗了一下。

警察皺緊了眉頭:“你認識他嗎?”

馬風說:“認識。”

警察問:“知道他身上有案子嗎?”

馬風說:“不知道,我和他認識還不到兩個小時。”

天色暗了下來,咖啡廳的燈在依次點亮,不時有人走進來,音響師把《致愛麗絲》的聲響稍微調大了一些。咖啡廳里有了一絲淡淡的喧囂。

馬風喝干杯里的咖啡,又遞給我一根煙。

他說:“咱們去吃飯吧。好多年沒有一起吃飯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喝點。”

或許是咖啡廳的光線太壓抑,我的腦袋已經暈乎乎的,就像喝過酒一樣。不過,我非常珍惜和馬風的這次見面。

我說:“好。”

我隨著他往外走。在咖啡廳門口,馬風站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試探著說:“從今天開始,咱們把他忘了吧。”

我沉默了一下。忘記劉秒,其實正是我努力在做的。活人的友情不能一直被死人的友情阻斷。

我說:“好吧。”

話音未落,我兜里的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來電隱藏了號碼。我知道是詐騙電話,不知為什么,還是好奇地按了接聽鍵。

手機里的聲音似曾相識,有些微弱,像是從深深的水底傳來。

他說:“咱們什么時候去北京找馬風?我在地下室里快憋死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日韩资源| 国产欧美精品一区aⅴ影院| 亚洲欧洲日产无码AV| 日本不卡在线播放| 亚洲视频免费播放| 三级视频中文字幕| 亚洲人成人伊人成综合网无码| 日韩123欧美字幕| 亚洲欧美日韩中文字幕在线一区| 亚州AV秘 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综合在线网| 久久久久久尹人网香蕉| 国产精品毛片一区视频播| 成年午夜精品久久精品| 国产噜噜噜| 色男人的天堂久久综合| 国产亚洲视频免费播放| 欧美日韩国产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色播五月婷婷| 国产福利一区在线| 中国丰满人妻无码束缚啪啪| 91成人在线观看视频| a毛片基地免费大全| 一本色道久久88| 国产精品林美惠子在线观看| 亚洲一区二区日韩欧美gif| 国产在线八区| 欧美性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爽爽va在线无码观看| 欧美不卡视频在线观看| 女人18一级毛片免费观看| 国产91小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精品| 日本免费高清一区| 福利姬国产精品一区在线| 99久久性生片| 亚洲大尺码专区影院| 国产99精品久久| 在线观看国产黄色| 日本在线视频免费| AV不卡国产在线观看| 免费看黄片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中文字幕无码爆乳| 久久男人资源站| 99在线视频免费| 91亚洲影院|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AV| 无码中文字幕乱码免费2| 久久成人免费| 日韩成人在线视频| 99视频在线看|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97色| 美女被狂躁www在线观看| 免费高清a毛片| 亚洲天堂网站在线| 欧美午夜网| 欧类av怡春院| 亚洲欧美日韩色图| 一本色道久久88综合日韩精品| 亚洲一区色| 亚洲中文字幕久久精品无码一区| 五月天香蕉视频国产亚| 岛国精品一区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69免费在线视频| 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中文第一| 丰满人妻中出白浆| 国产精品美乳| 黄色一及毛片| 免费三A级毛片视频| 91成人免费观看在线观看| 国产屁屁影院| 国产丝袜精品| 制服丝袜 91视频| 欧美国产日韩在线播放| 国产一区在线视频观看| 午夜福利亚洲精品| 亚洲一区二区成人| 久久精品丝袜高跟鞋| 2022国产91精品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jizz在线观看软件| 欧美激情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va免费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