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作者:[美]格雷格·格蘭丁(Greg Grandin)
出版社:Metropolitan Books
出版時間:2019年3月
定價:30.00美元
本書梳理了長期以來被視為美國精神基本要素的“邊疆”神話從興起到終結的歷史進程,剖析了特朗普治下的美國走向封閉的原因和后果。
格雷格·格蘭丁是美國紐約大學歷史系教授。
今年2月,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美國與墨西哥的邊界情況進入“國家緊急狀態”。在此之前,美國剛剛經歷了歷史上最長的一次聯邦政府關門,起因是特朗普政府提出的關于建造邊界墻的撥款計劃在國會受阻。
經過艱苦談判之后,美國國會兩黨終于達成共識,通過了2019年聯邦預算法案。該法案只提供13.75億美元用于建造邊界的“圍欄”,遠低于特朗普政府要求的57億美元,導致特朗普祭出“國家緊急狀態”的非常手段,旨在以此為由,將屬于國防安全的款項挪用于建造美墨邊界的高墻。
事實上,美墨邊界的非法入境人數自從2000年以來一直在下降,目前是1971年以來的最低點,美國境內的“非法移民”主要來自合法入境但逾期滯留的人員,毒品走私也主要是通過正規口岸,而不是非法越境。特朗普宣布美墨邊界進入“國家緊急狀態”,完全沒有現實依據。美國國會參眾兩院接下來都通過決議,叫停了“國家緊急狀態”;但是特朗普隨后又動用美國憲法賦予總統的否決權,否決了國會的決議。4月初,美國眾議院提起聯邦民事訴訟,尋求通過法律手段阻止特朗普借助宣布“國家緊急狀態”撥款造墻。
在美墨邊界建造高墻,是特朗普在2016年總統大選中向選民提出的主要承諾之一,如今特朗普為了謀求2020年連任總統,繼續把造墻作為維護其選民基本盤的關鍵手段。在特朗普之前,美國歷屆政府其實已經陸續在美墨邊界建立了一段又一段的柵欄,但是為了避免向墨西哥以及全球傳遞錯誤信息,在公開場合他們一直稱之為“圍欄”(bartier)。特朗普則明確宣稱“墻(wall)就是墻”,要求徹底杜絕非法移民進入。根據現行美國法律,外來者無論經何種渠道進入美國,都有資格提出庇護申請。特朗普卻在2018年11月宣布行政命令,禁止非法入境的移民申請庇護,這完全有悖于美國作為庇護國家的傳統形象。
特朗普政府的目標不僅僅是限制非法移民,同時也在系統性地減少合法移民的數量。今年1月,美國移民律師協會宣稱,特朗普政府大量積壓移民案件,大批綠卡和工作簽證無端遭拒,已經達到危機水平,這相當于針對合法移民建造了_一堵“無形的墻”。簡言之,“墻”正在成為特朗普時代美國政治的一個重要象征。
從外部角度而言,“墻”意味著進入美國的障礙;而從美國本土的視角來說,“墻”則意味著把美國民眾徹底包圍起來。今年2月,位于美國亞利桑那州的邊境小城諾加萊斯(Nogales)市議會一致通過一項決議,要求美國軍方撤除在該城邊界架設的利刃型鐵絲網,原因是這些致命的鐵絲網只應屬于戰場、監獄或是軍事要塞,它們制造的壓抑氛圍嚴重干擾了居民的日常生活。
紐約大學歷史系教授格蘭丁(GregGrandin)在《神話的終結:美國精神從邊疆到邊界墻》(The End of the Myth:From the Frontier to the Border Wall in theMind of America)一書中指出,特朗普政府對于建“墻”議題的大肆操作,標志著長期以來被視為美國精神基本要素的“邊疆”(frontier)神話的終結。
所謂“邊疆”神話,源自美國歷史學家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在1893年提出的“邊疆”學說。他聲稱:“直到現在為止,一部美國史在很大程度上可說是對大西部的拓殖史。一個自由土地區域的存在,及其不斷地收縮,以及美國定居地的向西推進,可以說明美國的發展。”換言之,一個開放的大西部邊疆的存在,以及由此引發的“西進”拓殖浪潮,是19世紀美國歷史發展的主要動力。
在特納提出“邊疆”學說的時候,美國的西部開發已經進入尾聲。但是特納指出,在西部邊疆消失之后,“美國的活力將繼續為它的活動要求一個更加廣闊的領域。”
美國需要合乎邏輯地繼續向鄰近的國家和太平洋島嶼擴張,作為占領自由土地和開發西部資源的繼續。正是在這一思想的指引下,美國在1898年通過對西班牙的戰爭奪取了后者在加勒比海的殖民地,在1899年提出“門戶開放”政策與歐洲列強瓜分在中國的利益,開始了其全球擴張之路。
在19世紀“西進”的拓殖浪潮中,開放的大西部邊疆源源不斷地向移民提供了豐饒的自由土地,很多人因此發家致富。由此也孕育了一種美國特有的個人主義和樂觀主義——只要向著橫無際涯的邊疆進發,貧窮、不平等、種族主義等嚴重的社會問題就能夠獲得解決之道。這種樂觀主義也為美國在20世紀的全球擴張打下了烙印。以往歐洲列強在擴張時,目標是在一個零和博弈的世界里盡可能占有更多的資源;美國則旨在建立一種不同類型的全球權力,其前提是經濟可以無盡增長,正如橫無際涯的邊疆可以不斷提供自由土地。全球財富的競爭并非零和博弈,而是可以被各方分享,因此美國的全球擴張也意味著建立和支持一個自由、普世、多邊的世界秩序。
就此而言,特朗普的“墻”不啻是開放“邊疆”的對立面,特朗普政府建“墻”的出發點就是認為全球財富的競爭是零和博弈,移民進入美國就是剝奪美國人的工作和福利——事實上,非法移民群體在美國從事的基本上是美國人不愿意從事的低端工作,其犯罪率也遠低于美國社會的平均犯罪率,對美國社會有著不容忽視的正面貢獻,因此里根以后的歷屆美國總統都希望通過移民體系的改革,賦予多數非法移民合法居留身份,特朗普政府卻推翻了這項具備兩黨共識的政策。
至于系統性地減少合法移民的數量的做法,更是違背了美國作為“移民國家”的傳統定位。
然而,格蘭丁指出,“墻”與“邊疆”其實是對立統一的關系。美國精神從“邊疆”到“墻”的變遷,一方面固然是一種歷史性的斷裂,另一方面卻也是美國社會、政治和文化中的黑暗面的合乎邏輯的延續。
首先,19世紀美國的“西進”拓殖者所開發的大西部邊疆實際上并非無主的自由土地,而是來自對于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的驅趕與掠奪(美國西部的德克薩斯、內華達和加利福尼亞等地都曾經是墨西哥領土)。“邊疆”從一開始就是文化和種族沖突的戰場,所謂“西部牛仔”文化充滿了白人至上的優越感和對有色人種的歧視和污名化。在西部開發的進程中,除了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之外,另一個深受種族歧視和污名化之害的族群是華人。1860年代,大量華人勞工被引入美國,修建貫穿美國東西部的鐵路;1870年代鐵路竣工之后,華人被視為導致白人失業的威脅,1882年美國開始實施《排華法案》,這是美國歷史上唯一一部限制特定族群移民并禁止其成員人籍的法律,直到1943年才廢除。
特朗普則公然宣稱墨西哥移民不是強奸犯就是毒販,非洲國家和海地都是糞坑國家。他的移民政策的核心在于保證美國作為“白人國家”的定位,這是他和他的支持者鼓吹建“墻”的根本原因。
無論是“邊疆”還是“墻”,其潛臺詞都是白人至上主義,兩者一脈相承。
其二,“邊疆”和“墻”都充滿了血腥的暴力。19世紀美國的“西進”拓殖者曾經大肆屠戮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當代美國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的小說《血色子午線》就是講述此等恐怖暴行的經典之作。
而在20世紀,隨著美國啟動全球擴張進程,把整個外部世界都視為“邊疆”,暴力也就蔓延到了全球。一個最近的例子,就是美軍在“反恐戰爭”中在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國家頻繁使用無人機狂轟濫炸,這種作戰方式使得對方作戰人員投降的可能性被徹底終結,戰爭的目的變為單純的屠殺,而不是促使對手投降或求和。無人機誤炸平民的現象也遠高于常規空襲。說到底,美軍倚重無人機空襲,將戰爭化約為屠殺的根本原因是對于“非我族類”的生命權的漠視,而這和種族歧視是交織在一起的。
另一方面,那些極力主張在美墨邊界建造高墻的白人至上主義群體,諸如新納粹、“三K黨”等,早就成立了準軍事組織在邊界獵殺非法移民。對他們來說,針對非法移民的任何暴行都是可以寬恕甚至值得鼓勵的。就暴力而言,“邊疆”和“墻”并無區別。
其三,尤為關鍵的是,“邊疆”和“墻”在美國政治生態中具有相同的功能,都起到了“將內部問題外部化”的作用。
19世紀大西部開發所創造的機會和財富,極大地緩解了當時美國由于南北戰爭、廢除奴隸制和工業化進程所積累的社會矛盾。20世紀美國的全球擴張,在獲得巨大海外資源的同時也開辟了巨大的海外市場,由此產生的巨大財富保證了美國的中下階層在國內貧富分化極其嚴重的情況下,依然能夠維持體面的生活水平。無論是西部“邊疆”還是全球“邊疆”,都起到了“將內部問題外部化”的治愈效果。
然而,隨著1990年代全球化資本主義的興起,—方面,跨國公司將美國的制造業轉移到勞動力廉價的其他國家,導致美國本土制造業空心化,令廣大藍領階層頓失憑依;另一方面,資本自由化導致大量資金涌入美國,推高資產泡沫;與此同時,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戰爭泥潭又造成了美國財政的無底洞。當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后,美國民眾驀然驚覺,一個開放的全球“邊疆”的存在,不再能夠緩解,反而是加劇了美國的社會矛盾和經濟危機。“邊疆”神話走向式微。
對此,以桑德斯為代表的左派認為,美國需要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實現盡可能廣泛而公平地分配資源和財富,從內部解決痼疾,這意味著要對美國的資本主義制度動大手術。而特朗普政府則通過操作建“墻”議題,以另一種方式再度“將內部問題外部化”——災難來自外部,美國不需要深刻的社會變革,不需要改良其資本主義制度,只需要建造一堵密不透風的高墻,把災難阻擋在邊界之外。
在這個意義上,一堵永遠無法建成的墻,對于特朗普政府來說其實是更有利的。因為,一旦封閉高墻真的建成了,就再也沒有借口逃避美國社會的內部危機。一堵永遠無法建成的墻,反而會使得“墻”這個政治議題一直有效,成為選戰中的利器。
不過,“邊疆”和“墻”的分殊畢竟還是非常顯著的。雖然都是“將內部問題外部化”,但是,在美國的上升時期,一個開放的“邊疆”確實能夠對美國社會起到實實在在的輸血作用;而特朗普時代的“墻”議題,不過是白人至上主義者所臆想的解決方案,只會徒然增加美國社會的內耗與分裂。
早在30多年前,在尼克松和福特總統任內擔任美國移民局局長的退役海軍四星上將查普曼(Leonard Chapman)就警告說,必須放棄那種試圖完全封閉邊界的幻想,因為由此導致的“警察國家”并不是美國所樂見的結果。
他指出,如果美國有朝一日出現一個獨裁政府,其肇因將是來自對于嚴防死守美墨邊界的強烈執著;防守這條邊界并不是基于國家安全的理由,而只是為了在富裕和貧窮之間劃出一條界線,這使得美墨邊界有別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分界線。
查普曼可謂一語成讖。如今特朗普通過宣布“國家緊急狀態”來繞過國會監督,挪用國防預算建造邊界墻的行為,不啻是邁向獨裁的第一步。在“邊疆”神話終結之后,“墻”正在成為美國精神的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