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打白骨精,典出《西游記》。西去佛國取經,唐僧師徒一行四人。唐僧寶相莊嚴,近乎圣。孫悟空神通廣大,是為神。豬八戒好色貪吃,最富人情。沙和尚憨厚木訥,卻多少沾點妖氣。于飲食,也見個性:唐僧食素,葷腥不沾,守律嚴,是模范和尚。孫悟空見識過天界的蟠桃、御酒、金丹,端的美食家。沙和尚是四人中唯一吃過人的,說他有妖氣不算冤枉。豬八戒饕餮之徒,不忌葷腥,不考究色香味,三千年一遇的人參果,也是食而不知其味。
記得孩提時看電影《三打白骨精》,露天的廣場上支了塊幕布,四面八方趕來的觀眾熙熙攘攘,這是難得一次的藝術享受。最興奮的是我們這些孩子,緊靠幕布席地而坐,仰著頭傻笑著,一個個喜不自勝。讀小說《西游記》那是以后的事了,故事情節當然是小說豐富,但感到精彩并記憶深刻的還是電影。
后來讀到郭沫若的詩《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咒念緊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圣毛。教育及時堪贊賞,豬猶智慧勝愚曹。”不怎么讀得懂,但有莫名的快意——這不識好歹的唐僧,是要讓他千刀萬剮才解恨。這個沒什么本事的糊涂蟲,居然一次次念緊箍咒,讓我們無比崇拜的孫悟空疼得直在地上翻筋斗。是可忍,孰不可忍!至于豬八戒的進讒言,似乎倒是可以原諒的。
再后來又讀到毛澤東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盡管同樣的看不大懂,但總覺得毛主席的詩比郭沫若有氣魄,尤其那句“金猴奮起千鈞棒”,讓我們一群孩子非常振奮,非常神往。這首詩里怎么沒有提到豬八戒呢?惴惴問之于老師,答曰:豬八戒與孫悟空是人民內部矛盾,白骨精才是階級敵人。于是茅塞頓開。
至于郭沫若由康生轉呈毛澤東的那首:“賴有晴空霹靂雷,不教白骨聚成堆。九天四海澄迷霧,八十一番弭大災。僧受折磨知悔恨,豬期振奮報涓埃。金睛火眼無容赦,哪怕妖精億度來。”知道這三首詩寫作的緣起和過程,這已是成年以后的事了。我想,這“千刀當剮唐僧肉”,“當”或可有兩種解釋,一為判定作“應當”解,一為揣測作“必定會”解。但郭沫若知錯必改,迅速和一首詩,這是詩人的智慧。毛澤東稱贊說“和詩好”,不要“千刀當剮唐僧肉”了。郭沫若于豬八戒也是作了勉勵的。
郭沫若的詩與“白骨精”這一意象有關的,還有那篇“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比興固然是詩歌的主要表現手法,但可喻之物也多,為何偏選擇“白骨精”喻特定的對象?郭沫若是大文豪,藝術之匠心非平庸如我輩所能領略。《西游記·李卓吾批評本》曰:“誰家沒有個白骨夫人,安得行者一棒打殺!世上以功為罪,以德為仇,比比而是,不但行者一個受屈,三藏一人糊涂已也。可為三嘆。” (江蘇鳳凰傳媒集團鳳凰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第190頁)
(葉水濤,著名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