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檸

李俊發完朋友圈,朋友們一片震動:“你怎么又要換工作了?”
李俊2018年6月從上海復旦大學畢業,進入一家互聯網電商工作。到現在已經換過兩次工作了,新的工作是在一家互聯網傳媒公司給客戶做網頁設計。
他告訴《南風窗》記者,自己打算干到今年6月,在自己工作一周年的時候正式辭職,成為自由職業者。他已經和兩位朋友商量好,成立一個設計工作室,從豬八戒網這類眾包平臺上攬活兒。三人中一人是攝影師兼設計師,一人是程序員,一人是產品經理兼任財務。
“你這算創業嗎?”
“也不算吧,就是打打零工,混口飯吃就行了。”
做什么都可以說是“混口飯吃”。其實,和李俊有同樣選擇的年輕人不在少數,他們的背后是一股“零工經濟”的潮流。
美國學者黛安娜·馬爾卡希在《零工經濟》一書中這樣描述零工經濟時代的工作方式:用時間短、靈活的工作形式,取代傳統的朝九晚五工作形式,包括咨詢顧問、承接協定、兼職工作、臨時工作、自由職業、個體經營、副業,以及通過自由職業平臺找到的短工。
零工經濟的勞動者與過去所熟知的個體戶打零工的根本區別是,他們依賴互聯網技術的信息分發和流程組織。在經濟學家的語境中,零工經濟是一種新型雇傭關系,平臺將替代企業,成為用工的主要連接體。
根據世界銀行發布的《2019世界發展報告》,未來勞動力市場將日益變成零工,而不是工作,如何投資人力資本、提高全球競爭力將成為各個國家所面臨的重要問題。
美國杜克大學富庫商學院教授樂文睿(Arie Y. Lewin)自2002年開始注意到美國出現零工經濟的趨勢,“在美國,行業的頂尖人才他們的就業方式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方式:他們不在公司工作了,同時,他們兼職完成不同公司的工作。”在德國,有760萬德國人在從事“迷你工作”,也就是工作時間少而靈活、收入不超過每月450歐元的工作。
國外方興未艾的零工經濟這兩年在國內越來越受矚目,回顧改革開放以來的勞務市場發展史,一條個體生產力解放的路徑逐漸明了起來。1980年之前的計劃經濟用人模式是“終身聘用”“以廠為家”,1995年《勞動法》頒布實施后,“鐵飯碗”不再普遍存在,勞動合同制開始全面推行。到 2008年1月《勞動合同法》施行,明確了勞務派遣的具體法規要求,勞務派遣業務井噴,勞務派遣服務機構大量出現。2013年《勞動合同法修正案》從保護勞動者的角度出發,要求勞務派遣員工占比不能超過企業用工的10%,此后又出現了大量的業務外包方式。
對于企業管理者來說,零工經濟并不是一個最合適的概念,他們常用的是詞語是靈活用工,廣義來講,這是一種基于企業需求,不建立正式勞動關系,全新的外部化、社會化人力資源配置模式。
從企業的角度出發,這一潮流根本驅動力依然是企業對降低成本的要求,具體表現就是,企業越來越不愿意雇傭全職員工了。商業機構的調查顯示,58%的中型企業表示,使用零工方式背后的一個重要驅動因素是,能夠快速獲得自己全職雇員目前所不具備的技能和經驗。
零工經濟的快速發展的主要原因固然是企業用工成本的增加以及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但零工工作因其高度個性、自由、靈活、多元,引發對勞動觀念的變革也是重要因素。
康奈爾大學教授、經濟史學家、《臨時工》(Temp)一書作者路易斯·海曼給出了驚人的數據:1988年約90%的公司在使用零工;1991年以來每一次經濟衰退都會造成全職工作職位的流失;到了1995年,85%的公司“把至少一個業務部門的工作部分或全部外包”。
樂文睿的研究也指出,美國的勞工市場中自由職業者的比例達到了16%,而雇傭自由職業者則越來越多地采用外包的模式。“在最近40多年里,美國企業的內部研發已經下降了50%,而且呈逐年下降趨勢。”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公司的研發費用在年銷售額的占比是逐年上升的,只是分配在內部的研發比例在下降。
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管學院組織管理系副教授江源告訴記者,企業自身不斷開放邊界,形成內部的平臺市場為員工在從事多種不同的工作提供了客觀條件。“從海爾的例子來看,海爾在白色家電領域已經稱霸,在組織創新層面的活力開始下降,而小米等互聯網平臺的閉環家電在慢慢蠶食巨頭的市場,張瑞敏這批企業家敏銳地感知到這種趨勢,開始了企業的自我革命,形成內部的人才流動平臺。”江源說。
技術條件的升級也是重要原因。視頻通訊和云計算等技術的成熟和普及無疑助推了遠程辦公的實現。“4G時代和微信普及以前,即使在北京的CBD國貿,網速和通訊設備也無法承擔頻繁和大規模的線上會議和遠程協作辦公,當時遠程工作所需的軟硬件和服務的價格超出了許多公司能夠承受的范圍。”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告訴記者。
相比大企業,小微企業的變革更多出于無奈,外包用工趨勢在2018年下半年社保改制的倒逼集中地爆發了。旌驥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合伙人劉驥告訴記者,他不得不將公司雇傭的員工從15個減到了7個,把辦公室從上海市中心區域搬到了郊區的文化產業園,因為“之前都是按照最低社保費率交,新規定如果落實,用人成本會增加一倍多”。通過尋找勞務外包公司,降低了轉移到企業上的社保壓力,“公司的衛生以前有專門的保潔,現在是員工分組負責清潔。如果遇到大型項目的時候,通過臨時的發布招聘信息,按照項目制招人”。
零工經濟的快速發展的主要原因固然是企業用工成本的增加以及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但零工工作因其高度個性、自由、靈活、多元,引發對勞動觀念的變革也是重要因素。新的工作方式如斜杠青年(Slash)、數碼游牧民族(Digital Nomads)、零工經濟(gig economy)應運而生。網上熱議的“30歲時該自由職業還是繼續上班”正是種觀望心態的體現。
安永在2017年開發了零工招聘平臺GigNow,安永咨詢的一位分析師告訴記者,大部分使用GigNow平臺的用戶是基于對新工作模式的熱愛。“我們調查結果顯示,零工從業人員把靈活性和自主性看作是最大的優勢。他們充分享受了工作時間的靈活性,工作地點的便利性,工作內容的多樣性。”
“穩定的工作”這一衡量人幸福感的指標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利用互聯網平臺自由獲得短期工作,個人單位產值和休息時間雙雙上漲,也不再需要承受科層制帶來的心理壓力,擁護者會樂觀地認為,資本主義的雇傭制已然式微。
當被問到為什么不想在公司上班時,李俊給出的答案有三個:通勤時間太長、老是加班到深夜、部門業績不好還會被上司罵。
“這三個事哪個讓你最忍不了?”記者問道。李俊愣了一下,前傾的身子定了定,后背又躺在椅背上,“只要獎金給夠,我可以拼命干,但是他沒有權力罵我。現在接活兒這么方便,憑什么要忍受上司?”
與“95后”李俊強調個性和自由的工作狀態不同,今年35歲的徐承杰對于自己的職業有著清晰的規劃。三年前他離開自己供職八年的國企創辦了個人的咨詢公司,從事醫藥企業在互聯網營銷方面的咨詢。

他的公司有兩名員工,也是兼職的,一位是會計,一位是法務,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專業領域的支持。唯一的一位固定員工就是他自己。如今,他一邊經營公司,一邊攻讀MBA學位,同時還擔任一家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
企業靈活用工的需求和自由職業者愈發自主的工作方式催生了新興的勞務租賃平臺。
徐承杰說,他一周只有2-3天在工作,他會將會議集中安排在周三之前,然后用剩下的時間上課、旅行、寫作,他的理想是轉型成為一位商業史研究者。
為什么要成為自由職業者?他說,“初入職場是第一階段,工作只是手段,目的是早日實現財務上的自由。到了第二階段,財務自由就成了手段,目的是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實現精神上的自由。”
顯然,徐承杰站在了零工經濟的食物鏈的頂端。超越了對穩定工作的迷信,解決了實現小康甚至富裕的路徑,一位自由職業者才是真正自由的。
企業靈活用工的需求和自由職業者愈發自主的工作方式催生了新興的勞務租賃平臺。如何從茫茫人海中找到符合需求的自由職業者?又如何從選項眾多的名單中選出最佳人選?供需雙方需要連接。
平臺的作用之所以凸顯,是因為零工市場上篩選和配對的要求變高了。如果篩選效率高,勞動者就能優化用戶的體驗,形成持久的合作關系;如果篩選錯了或者效率很低,技能培訓的成本就會很高,用戶也不會產生黏性。
信息安全也是需求方企業顧慮的因素。“我們目前有很多業務效率最優的方式是外包,但是因為涉及大量用戶資料信息,現在網絡信息安全是大問題,平臺對自由職業者的身份安全審查又不完備,因此我們不敢雇傭自由職業者。”一位供職于互聯網創業人力資源部門的主管告訴記者。
“58到家”首席人才官(CPO)段冬告訴記者,零工經濟對人力成本管理的挑戰在于組織調配機制的升級。“過去我們是按職責來劃分崗位,把人按照組織的職責放在不同的崗位上。現在,所有的崗位是在圍繞人的技能。人有什么技能,就能從事什么崗位,現在我們的管理是要把人打上‘標簽。”
不同于嘀嘀打車、美團外賣這種單一服務的租賃,全行業的勞務租賃在國內依然是“小眾選擇”。李俊提到的豬八戒網是眾包平臺中的一匹黑馬。豬八戒網創始人朱明躍曾經是 《重慶晚報》的首席記者,2006年創立至今,已成為行業的“獨角獸”。如今,豬八戒網已經匯聚了1400萬共享專業人才,在全線免費之前,用戶每做成一單生意,平臺就能獲得交易額20%的服務費。
談到對平臺的定位,朱明躍說,豬八戒網首先是一個人力資源交易市場,買家是上千萬的中小微企業,賣家是各種專業人才和機構。其次是孵化器,通過交易,這些賣家實際上就在這個平臺上再就業再創業,小企業獲得成長,企業做品牌、做營銷、做IT、做知識產權,都需要用到這個平臺,就成了推進器。
豬八戒網市場部的負責人告訴記者,在豬八戒平臺發展最艱難的時候,有很多在平臺上開店的人來找朱明躍,讓他一定要堅持下去,因為如果平臺關了,商家每個月幾十萬元的生意就不見了,幾十號員工就養不活了。
零工經濟看起來前景一片光明,但從最新的統計數據中,我們也很容易擔憂:經濟學家對零工經濟的預期是不是過于樂觀了?
美國勞工部于2017年發布的關于零工經濟的調查顯示,2005年至2017年,零工經濟提供的工作機會實際上有所下降。美國持續衰退的經濟狀況被認為是主要的原因,實際上,2005至2015年,美國在非傳統工作崗位工作的勞動力比例僅略微上升了1-2個百分點,零工經濟并沒有當初預測的那么繁榮。
不同于嘀嘀打車、美團外賣這種單一服務的租賃,全行業的勞務租賃在國內依然是“小眾選擇”。
事實上,作為新生事物,風險與機遇始終都是并存的。
過快地炒熱零工經濟可能對勞動者產生誤導,催生出更多行業泡沫。零工經濟研究者、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姚建華告訴記者,在零工經濟市場中,并不存在與勞動者快速增長匹配的用工需求,因此,勞動力供應過剩和就業不充分問題異常明顯。“如果競爭對手眾多,零工經濟勞動者很可能會被迫在保證質量的同時,降低價格,以獲取持續的工作機會。”
況且,已經跨入這一行的勞動者生活質量真的提高了嗎?摩根大通旗下研究機構的一份最新研究報告顯示,在過去五年中,隨著為線上打車公司Uber開車人數的增加,他們的收入出現了大幅下滑。
同時,由于零工工作通常可以獨立完成,很少有機會與自身社交圈外的人共同協作,由此造成與社會的隔絕感阻礙了勞動者的集體身份認同,并顯著加劇了勞動者的焦慮感。Edison咨詢公司2018年12月發布的調查表明,零工勞動者面臨著更大的焦慮:只有24%的全職工作者經濟焦慮指數超過50,而依靠零工經濟的人中有45%超過50。
為什么會產生焦慮?因為缺乏安全感,零工需要應對工作不固定、收入不穩定、無法享受雇主提供的保險福利。李俊告訴記者,“我們(眾包平臺上的勞動者)獲得的是用工合同,一般都是短期的項目,工作時間很碎片化,何況雇主往往可以競價排名或隨時取消合同。”
令人擔憂的是,零工群體不斷擴大,卻沒有進入社會保險體系,游離于社會保險、監管之外。在剛結束的2019年全國“兩會”上,人大代表、民進中央副主席高友東提交了《關于完善零工經濟群體參保制度的建議》的議案。高友東建議,把零工就業群體的合法權益在法律層面落實,保障他們在面臨勞動糾紛時能清晰認定身份,確認勞動關系。規范雇傭零工人員的企業或平臺,要求其按規定為員工參加社會保險。
零工經濟時代的工作方式注定要被改變,但這種變革對于勞動者來說是雙刃劍:對于有稀缺技能勞動者,零工經濟通常可以提供更加積極進取的生活方式;如果沒有技能,為生活所迫轉向打零工賣苦力,只會淪為新無產階級。經濟學家凱恩斯曾預測人們最終只需要一周工作15個小時就能過上富足的生活,零工經濟能讓凱恩斯的預言成真嗎?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