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檸


自2012年公演以來,《蔣公的面子》(以下簡稱《蔣公》)已經火了七年了,盡管導演呂效平謙遜地表達過希望大家忘記《蔣公》,關注更多優秀的原創話劇,但這部校園話劇的熱潮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已成為中國大陸近年來最受媒體和觀眾關注、最具影響的原創戲劇作品之一。2019年4月6日,《蔣公》第四次登陸廣州。
本劇最初的導演呂效平是南京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戲劇影視藝術系主任,編劇溫方伊是他的學生,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藝術系2009級本科生。寫出《蔣公》劇本時溫方伊只是個大三學生,她說,她的創作靈感來自流傳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的一則軼事。《蔣公》的驚艷之后,溫方伊受到戲劇界的密切關注,她創作的第二部作品便改編自知名作家金宇澄的小說《繁花》。
《蔣公》的全國巡演正在進行中,《南風窗》記者在深圳和南京分別對導演呂效平和編劇溫方伊進行了專訪。
面子,之于中國人,一言難盡。魯迅稱之為“不想還好,一想可就覺得糊涂”。
故事的張力都在“面子”上了。1943年蔣介石初任中央大學校長,邀請中文系三位知名教授時任道、夏小山、卞從周共進年夜飯,這使教授們非常為難。
三人立場不同,“各懷鬼胎”。時任道痛恨蔣介石政府的獨裁,卻又因戰亂之時藏書難保需要蔣的幫助;夏小山潛心學問不談國事,卻嗜好美食,聽聞席上會有難得的好菜金華火腿燒豆腐便難抑激動;卞從周心里愿意赴宴,卻又放不下架子,要拉另外兩人下水。為此他們爭吵不休:到底給不給老蔣這個面子呢?
《蔣公》為何如此受歡迎?有人說典雅的對白讓戲劇找回了文學,有人說深遠的人性糾結沖破了惡俗的搞笑,還有人更簡單粗暴地認為只是題材特別,談論了民國、蔣介石獨裁、知識分子的選擇,這些話題天然就會吸引人。
但是,更多人讀出了三位知識分子身上殘存著的不同風骨,在當今知識分子精神衰落的背景下具有諷刺和警示意味。溫方伊喜歡用“傲氣”代替“尊嚴”來形容知識分子,用她的話說,時任道的傲氣在骨里,夏小山的傲氣在心里,卞從周的傲氣在肚里。
有劇評人犀利地指出,《蔣公》完成度如此之高其實沒有什么訣竅,不過是最基本的“各司其職”:“燈光,照亮演員;演員,說好臺詞;編劇,講好故事;導演,好好呈現。”
南京大學中文系的資深教授董健看完《蔣公》后很激動,他稱贊戲劇作者對于一種真實存在的知識分子精神的把握。“無論這三位教授有著怎樣的差別,是擁護蔣還是反對蔣,總體上看,他們都有著一個共同的價值立場,那就是知識分子人格的獨立。他們并不把蔣介石請吃飯當作是皇帝的賜宴。即使是官方化的教授卞從周也沒有這種傾向。”
這部劇誕生之初,可是徹頭徹尾的學生習作。“當時創作的契機就是南大110周年校慶,我正好跟著呂老師做學年論文,呂老師就布置我去寫個戲,當初也完全沒考慮過還有商業上的發展。”溫方伊說。
然而,正因為這是學生習作,所以創作過程很扎實,不必屈從于市場審美而畫蛇添足,也不必淪于參賽作品,拼接生硬的先鋒元素。編劇在圖書館中啃民國資料,《藝術》《禁閉》《哥本哈根》等劇本反反復復地看,登門拜訪南大的老教授,然后一章節一章節地寫,再逐字打磨。“一句懟回去的話想好幾天,懟回去能不精彩嗎?”沒有了各種時髦的“調味劑”加持,回歸語言和表演本身,就好像是小火慢燉,味甘醇香,自然百看不厭。
作為導演,呂效平敢于讓人物坐著演,音樂、舞蹈、燈光全都淡化,就靠你一言我一語的對白撐起了整部劇。翻閱《蔣公》的劇本,不難發現文字上的講究。密集的言語對抗背后是性格和思想上的對抗,全劇自始至終圍繞著對話展開,卻并不使觀眾感到枯燥,因為人物立起來了,對白把背后的更深刻的意涵盤活了。
《蔣公》的成功再一次提醒人們原創劇本的重要性。在導演和制作人中心制的劇場環境中,劇作者只是一道工序而已。一位資深的話劇編劇告訴記者,制作方通常會對劇本創作進行干預。為了票房大賣,制作周期會被壓縮到最短,“大家一起為市場炮制拼盤,一起討好觀眾,一起賣弄自己一知半解的舞臺知識。沒有人像一個劇作者那樣討論人類生存的根本命題”。
當我們批評國產電影、影視劇、話劇時最常說的一句話不正是:編劇有硬傷。“技術制作世界一流,劇本世界三流”的尷尬還少嗎?難怪有劇評人犀利地指出,《蔣公》完成度如此之高其實沒有什么訣竅,不過是最基本的“各司其職”:“燈光,照亮演員;演員,說好臺詞;編劇,講好故事;導演,好好呈現。”
《蔣公》是一部怎樣的話劇呢?
這不是一部典型的正劇。歷史背景不是寫實的,劇中也沒有宏大敘事,沒有道德臉譜。雖然教授們嘴上掛著各種主義,但是我們看不到意識形態的軀殼,只看到活生生的人。
有論者在評論中指出,此劇“僅僅是再現、感嘆文人的無奈、酸腐、要面子”,缺乏“人文精神的反思和人生理想的關照”。批評此劇沒有將知識分子的崇高人格凸顯出來,正是多年來文藝市場上“圣化”形象泛濫荼毒的表現。溫方伊對知識分子形象的崇高化頗多揶揄,“一說朱自清想到的就是他寧可餓死也不吃美國的救濟糧,但我就會想,朱自清如果餓死了,那他家人怎么辦?他拒絕救濟糧的時候他太太在想什么?”劇中,時任道和太太的爭執就是受朱自清這個事的啟發寫出來的。
它是喜劇嗎?表面上看是的,人物嬉笑怒罵,劇情包袱頻出,現場笑聲不斷。但是橫向比較,無論是孟京輝式為了荒誕而搞笑的先鋒劇,還是開心麻花式為了滑稽而搞笑的都市劇,和《蔣公》的氣質實在相差甚遠。但是,不得不說這更接近于真正的喜劇。
高級的幽默是帶著悲傷的。果戈里說:“假如我們長時間地、專注看一個好笑的故事,它會變得越來越悲哀。”《蔣公》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遍笑,兩遍悲,三遍沉默。《蔣公》難能可貴地刻畫出人的尷尬狀態,這也是呂效平自己對喜劇的理解,他用的詞是“扭捏”,“任何人開始扭捏都是喜劇性的”。“我希望角色的苦都藏在心里,外表展現的是尷尬,就像裹著糖衣的藥丸一樣。”溫方伊說。
中國的觀眾看慣了形式大于內容的演出、淺薄而俗套的情節,很多人并不理解,為何戲劇能獨立于龐大的電影市場而存活。作為一部南京大學建校110年的獻禮作品,《蔣公》卻離人們熟悉的“獻禮”的經典模樣很遠,反而離戲劇的本質很近。
高級的幽默是帶著悲傷的。果戈里說:“假如我們長時間地、專注看一個好笑的故事,它會變得越來越悲哀。”《蔣公》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遍笑,兩遍悲,三遍沉默。
戲劇的本質是表現人的精神生活 。不說一些自己不相信的大道理,使人與事都淪于刻板印象,也不去消費喜聞樂見的元素,強化觀眾的偏好,而是將觀眾拉扯到特定的場域,直面劇中人物的困境,在其中反思自身的生活。
現代社會承平日久,歷史不再大開大合,人生也未必有大起大落,沒有多少人還要面臨生存(to be)還是毀滅(not to be)的抉擇。反而是生活的瑣碎中那些不起眼的選擇考驗著我們人性的一致。
呂效平皺起眉頭說,“好的戲劇就是把靈魂放在火上烤。”什么意思呢?就是像剝洋蔥一樣,層層深入揭示出真實、復雜的人性,以及其在選擇時的困難。溫方伊的解讀卻帶著天然的幽默和隨意。和劇中念白的風格如出一轍。“幾個教授為赴不赴蔣公的宴席而爭論不休,簡簡單單,不靠情節,不靠動作,只能靠‘烤靈魂了。”
時任道是要清名還是藏書?夏小山是保持逍遙的本性還是吃上一頓美餐?這些與其說是對歷史上知識分子遭遇的戲謔化,毋寧說是對現代人生活的矛盾與撕裂一次無情的反諷。知識分子的困境亦是你我每個人的困境:現實的誘惑就擺在眼前,趨炎附勢還是百折不撓?當做人的原則面臨考驗,寧為玉碎還是明哲保身?
如果粗略地劃分,中國當前的戲劇市場可以分成四部分:官方投資、商業投資、實驗戲劇、校園戲劇。國內的戲劇市場熱錢滾滾,校園戲劇資本不雄厚、制作不精良、班底不顯赫,為何單單憑著思想性殺出了一條血路?跳出人物塑造的枯潤、劇本筆法的拙巧,《蔣公》的成功無疑推動了對其他戲劇圈子的反思。
呂效平告訴《南風窗》記者,《蔣公》的三個對話對象分別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當代中國大學校園、當代中國的話劇傳統。《蔣公》的影響力之所以超出作品本身,上升到“文化事件”層面,正在于它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大學的教育模式和文藝創作的生態提供了討論的場域。
從劇中的情節延伸開來,今天人們理想的知識分子形象是什么樣的?換言之,是冒傻氣的理想主義者更受歡迎?還是委曲求全的實干家?抑或是超然物外的逍遙派?
從大學教育看,劇場的“空間”是戲劇發生的要素,而思想的“空間”是戲劇產生的要素。沒有“空間”,哪來的戲劇?《 蔣公》當初在上海熱映,上海市劇協和上海戲劇學院舉行的座談會上,上戲教授丁羅男表示,“我們戲劇院校更像是在培養專業人才,缺乏對學生人文素養的培育。在當下消費主義社會里,我們中的許多人早忘了自己還是個知識分子。”
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明星、巨資、金牌制作班底組合的模式并沒有把中國戲劇帶向真實繁榮,反而一臺樸實無華的校園劇卻在學院和市場上雙豐收,讓人看到中國年輕創作力量的活力,引起更深層的反思:每年斥巨資打造的文化工程和獻禮大戲,有多少真正留在了觀眾的口碑和記憶中?
這些問題懸而未決,甚至前景堪憂,這才是《蔣公》今天依舊值得被提起的原因。
一位大學老師帶領學生創作的常規功課竟然成為全國戲劇界持續不斷的熱聞,我們是該欣喜還是該悲哀?當然要欣喜,欣喜的是畢竟長江后浪推前浪,那是真實的才華在閃光。也要悲哀,悲哀的是資本和熱錢簇擁著的創作者們交出的答卷仍然無法超越《蔣公》。
訪談中呂效平提起他對此劇的定位,“如果你知道中國當代戲劇的現狀,你就知道《蔣公》在當代中國戲劇中的少有高度;但是如果你知道世界戲劇的狀況,你就知道《蔣公》到底還是三年級本科生的習作。”這是因為自信而審慎,又因為審慎而清醒。
《蔣公》已經紅了七年,可以預見的是,還會繼續紅下去。它并非大師手筆,也不是巔峰之作,但是卻像一塊中國戲劇的試金石橫亙在那里,檢驗著創作者的誠意與匠心。
南風窗:透過作品,你怎么認識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
溫方伊:其實民國那一代知識分子是中國第一批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因為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只有當官這一條路,只有到了近代,知識分子才重視獨立性這回事,但事實上他們既沒有力量引領官方,又和普羅大眾有很深的隔閡。他們用筆桿子為中國開拓出一條可能的發展道路,這是很值得尊敬的,但在個人的精神困境卻沒有出路。知識分子雖然有很多問題,但一定要有這個群體,一定要發出不同的聲音,才有可能提供另一種選擇。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只有當官這一條路,只有到了近代,知識分子才重視獨立性這回事,但事實上他們既沒有力量引領官方,又和普羅大眾有很深的隔閡。
現在話劇界寫知識分子就那么幾條路,一種是壯志難酬,一種是犧牲奉獻,像《蔣公》這種把文人的小心思擺到臺面上來說的比較罕見。我們巡演的時候有觀眾就批評,抗日期間,民族危亡之際,知識分子居然還在糾結這種事情,實在是丟中國人的臉。但是從正常人的邏輯想想,抗戰那么多年了,就算是憂國憂民也不可能不吃飯了吧。
南風窗:從創作劇本到公演,觀眾哪些反應和評論是你之前意想不到的?
溫方伊:討論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是呂老師想做這個戲的初衷。我當時對這些又不懂,我只是覺得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太慘了,所以最后呈現的樣子是我和呂老師理念的結合,我是后來才明白《蔣公》在南大誕生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從觀眾看完的反應來看,夏小山最受喜愛,其次是卞從周,大家最不喜歡的就是時任道。時任道其實是個傻傻的理想主義者。可能和時代風氣變了有關,像董健老師(呂效平的老師)那一代人肯定是喜歡時任道的,小處不體面可以,但大節不能失,但是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就更同情卞從周了。代際之間的明顯差別就是年長的觀眾對劇中的家國大事更感興趣,年輕觀眾對于夏小山這樣有趣的靈魂更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