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
駱賓王埋骨的狼山,是一處臨江的勝跡。東逝的長江到了山前,不忍驚擾墓中人的沉夢,把流速放緩一些,悄寂地轉過身,入了海。海是兩個,北邊的為黃海,南邊的為東海。長江口北岸的啟東,很似一個尖岬。經年的水浪,推送沙洲向海里延展,塑造出這樣的沖積平原?!皢⑽釚|疆”這話,道出它的氣魄?!皢|”之名,大概亦由此出。
駱賓王隨徐敬業反武則天落敗,遭追殺,遁跡于一個叫白水蕩的地方。這個臨著黃海的老鎮,據稱呂洞賓來過四次,“呂四”,啟東百姓便這么喚它了。明朝嘉靖年間,在這里筑城,防的當然是倭寇,因之也得了“鶴城”的名字。我這次來,沒有看見城墻,鶴城公園里的依水亭臺、供神殿堂,卻讓我領受一點兒古韻。
公園的墻外,是一條河道,站在跨河的橋頭,目光一低,瞅定泊在港灣里的船,我的心動了。我是打過魚的,雖然不是出江入海,也差不到哪兒去。日日默望湖海的漁人,心里裝得下天。這種襟魄,活在岸上的男女,較難體味。許多船還在遠海捕魚,幾艘船拖起水浪,朝閘門疾駛,到了近前,灰色的船閘向兩側高高仰翹,船突突地開過去,順著平直的水道奔往大海。這一走,少說也得十天半月。從早到晚枯對海面,未免單調。水上的日子一長,就惦念全家老小。等到載著滿艙鮮魚一靠岸(我們那里叫船塢),心里說:到家了!
歇在塢里的船總是少的,卻把水灣占去多半。當年足可稱大的呂四港,顯得小了,更顯得老了。船逐年增多,擠不下,解決的辦法,只有擴建。啟東素享“建筑之鄉”的美譽,在營造上特具手眼。南京中山陵、廣州中山紀念堂、上海國際飯店,都和本鎮人陶桂林的名字連在一起。呂四話和吳語是有一些因緣的,在筑造技藝上,他會不會也受到蘇州香山幫匠師的影響呢?傳統既這樣久遠,在后輩眼里,家鄉的工程,不在話下。萬畝水陸上,新的漁港正在動工,氣象自然不凡,是照著經濟開發區的格局來建造的。臨港產業集群中,不光有錨泊漁船的碼頭,水產品交易區、水產品深加工區、漁船修造區、休閑娛樂區和海鮮特色街等功能區依次排布。這種全新的空間經濟組織模式,代表了現代創業人的心志所向。總體規劃圖的展板,像一個巨型屏幕,立在水畔。我往東眺去,開闊的工地上,塔吊傲迎海風沉重地擺動,一些建筑已經顯出大致模樣。重型機械暫未開進西邊的曠野,片片灘草搖蕩,殘留著最后的原始光景。
初來呂四的人,總想瞧瞧老漁港的樣子,生怕過不了多久,就映不進眼睛里了。我們倒有這個眼福,擁簇橋頭的舟楫和矮艙里外響著的談笑,恰是歷史留下的老景觀。
此刻的濕云越聚越濃,低低地墮下來,壓住沉郁的海面,波濤失去掙扎的力量,悶聲喘息。水天染上濃稠的鉛灰色,逃脫不了無邊的渾茫。從淺灘伸向深海的棧橋,隱映在霧靄里,遠遠地橫浮。棧橋盡頭,那艘卸煤的貨輪,悄寂地凝定,隱約得只剩了一個剪影般的輪廓。風力發電機的巨型葉片,循著海風設定的節奏,沉緩地旋動,每逢太陽透過云層露出幾道光線,便閃熠數抹銀白的光亮,仿若剛硬的機翼,劃破霧障的封鎖。環抱式港區工程那一端,圍墾海涂的作業聲隨風傳響,絞吸式挖泥船連接長長的吹沙管道,泥沙從粗大的管道口噴射出來,灌入堤內的填方區。此番吹沙造陸的景象,我是初識。心下暗忖,東海三為桑田,想來總非妄語了。
這片港區建成后,將吸納以船舶和海洋工程裝備、工程機械裝備、新能源裝備、重大冶金裝備、石油化工裝備為主的制造產業,將迎來以散貨與雜貨輸轉、倉儲及能源儲運為主的港口物流產業。富含智力價值的產業種子,播撒在這塊熱土上,生長著希望。
灰綠色的鹽蒿在寬展的泥灘上輕輕搖動,仰向微笑的太陽。縷縷鱗波恍如撒落的萬點碎金,晃漾著,蕩顫著,幻出無數奇妙的圖案。幾只水鳥平舒亮白的羽翼,啄起浪花,掠過去,留下聲聲尖細的鳴囀??諝庵酗h溢陣陣咸腥氣味,殊覺親切,因為我是熟悉它的。熟悉的還有岸旁的景象。我的腳步輕緩下來,好像退回過去的時光。我的這份心情,當然沒能留在圓陀角那邊,戀戀于潮水退去時分,趕海人躬腰撿拾泥螺、文蛤的那一幕,而是貼向更暖心的。近水一處稍寬敞的地方,幾個漁婦正在低頭補網,閃亮的眼眸配著靈巧的手指,讓纏線的梭子在方正的網格間飛快地舞動,活像歡實的魚。這套活兒,我當初也會。漁網的絲線發脆,大概是膠絲的,這逃不過我的眼睛。跟她們一說這些,口氣是驕傲的。接過梭子試了兩下,沒承想,久疏此業,心到,手卻笨得跟不上了。一個漁婦摘下圍巾,靠著蛇一樣攤開的網繩,輕捋額邊的發絲,揚起黑紅的臉,咧嘴哧哧地笑。我并無受嘲的尷尬,只在心里嘆氣——唉,那個在北方湖中打魚的知識青年,屬于過去的年月。
從個人的成長經驗看這座東方大港,視野或許偏了些,窄了些。那就乞援于偉人。近百年前,孫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中曾有一種構想:“呂四港者,將夾于揚子江北端處,建立漁港也?!眲撏厣鐣ㄔO新局面的宏遠志向,含蘊于雄大的實業計劃里。在這位英雄先驅的內心,民主革命成功后,繼之以實現種種建設宏模,“則必能乘時一躍而登中國于富強之域,躋斯民于安樂之天也”。紙上學說,付諸施行,威力不能屈,困苦不能撓,世代子孫盡萃于斯,初心終致成真。
我的目光朝東南方向掃去,思緒飄往昨天到過的寅陽鎮。在長江入??诘谋卑叮j風吹蕩,很涼很硬,像鞭子抽打在身上。海洋工程裝備制造業的壯觀圖景卻令我驚駭,心頭驀地燃起騰騰熱焰。高聳的井架、舒展的塔翼、層疊的樓臺,巍然昂屹,迎著躍出海面的第一縷陽光。欣喜的我呀,幾乎要喊出聲音。容我一一道出這些形巨如山的重工機械的名稱:超深水海洋鉆探儲油工作平臺、圓筒型超深水海洋鉆井平臺、自升式海洋鉆井平臺、半潛式海洋生活服務平臺、浮式生產儲油船、海上風電安裝船、深水鋪管重吊船……中國工業的鴻猷,在黃海之濱推進。系列海工產品的科研開發、技術設計、建造工法和質量檢測,贏得了世界性聲譽。創造的實績,孕育美麗的新夢。
清咸豐三年,海門常樂鎮一個農商之家,出了張謇。他的降生,意味著上蒼為這個脊梁式的人物提供了生命的初基。
呂四至秦潭一帶的海堤,是我行經時注意到的。在一處舊稱寥角口的空曠岸灘,立著張謇的白石胸像,宛似一棵精神之樹,恒久地生長。隔出不遠,由他倡筑的擋浪長墻,挺聳于水畔。堅石磊磊,如骨骼,如臂膀,抗御肆虐的怒潮,防止堤壩的坍毀。弭除了自然禍患,江海平原上的圍墾開發,得以平順。蓄淡排鹵,種青疏土,鹽堿化的灘地被改造成可供耕耘的良田。這個被當地人呼為“張公水堰”的設施,耐得百年光陰,十丈狂濤也奈何它不得。再細細端詳那尊石像,臉部透露的神情,堅毅而持重,黑色的巨浪山一般墜壓下來的瞬間,他的眉峰倏忽豎起,刺向蒼茫的海天,心底發出征服者的呼嘯。凝視的一刻,我的心緒竟越流年而上,溯及護佑川西沃野的都江堰。在我們這個農業古國,伏波安瀾的夢想,從李冰傳到了張謇。
擋浪墻這處遺跡,承載著張謇傾注一生心血的墾牧理想?!稄堝滥瓯怼份d錄,年少在家授讀時,“謇兄弟三人自任灑掃糞除,六月,奉父命隨雇工鋤棉田草”。從農家門戶走出的他,不忘源于根祖的身份,忠謹和誠樸的秉性,是厚道的土地做出的慷慨饋贈?!皬堝酪噢r家子,亦嘗治農家書,以為凡濱?;膹U之灘,宜盡堤而辟之為田,增長人民生計,蓄此志久矣”這節話,是張謇在墾牧鄉高等小學開學典禮上講出的。在我看,他創設通海墾牧公司的初愿,本此。
在這一公司起家的海復鎮,啟東人設立一座教育紀念館,除去論人、講史,展陳的稼穡漁鹽之具,亦醒觀覽者眼目。泥絡、泥夾、繩鉤、釘耙、擔繩、凹勺、牛耙、漁網、竹毛條、鹽竹籃、曬鹽板、塘泥捕、鐵板鍬、獨輪車、刮鹽刨子……我雖熟知漁農之事,卻多為北方鄉間的那一套,到了多水的江南,有些便不認得。比方捉蟛蜞的工具,瞅著眼生。蟛蜞是什么?趕緊翻詞典,敢情就是一種小螃蟹!張謇逢知命之年,請江寧畫家單林繪《東海牧夫長五十小像》,和另一幅《張季子荷鋤圖》一樣,旨在表露心跡,寄寓建設蘇北沿海鄉村的宏志。
張謇曾入科考之場,拔了殿試的頭籌,狀元捷報上寫得分明:殿試一甲第一名,賜進士及第,欽點翰林院修撰。其子張孝若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中憶及他的場屋之辛,感嘆道:“時間不可算不長,而苦工也用得著實不少。”大魁天下的張謇,對于教育的認知,尤深于常人。翌年,他赴翰林院履職未久,中日甲午之役起,戰局危殆,北洋軍落敗。這位末代狀元,心憂國是,滿腹焦愁,殤思在胸中痛楚地縈紆。興實業、倡文教,成了他盡心的兩樁大事。效命多難的民族與國家,意義遠勝一己功名的求取。
鄭振鐸纂修《晚清文選》,輯入張謇那篇兩萬余言的《變法平議》。通篇看去,張謇主張漸進式變法,和康有為、梁啟超力推的激進式變政保持距離,而態度又頗溫和,不像康梁的維新,騰蕩著昂奮的勇魄?!蹲兎ㄆ阶h》所提內容“散見于六部者,四十二篇”,其論犖犖,繁博可思也。所涉六部,乃吏、戶、禮、兵、刑、工。在《凡戶部之事十二》中,他建議集公司而興農業,聚眾力經營山野之曠地,江海之荒灘,“毋許有不林之山,不谷不牧之地。庶地無曠土,野無游民,國收其大效矣”。在《凡禮部之事八》中,他建議普興學校、酌變科舉。放眼東西各國,學校如林,故此疾呼“國待人而治,人待學而成。必無人不學,而后有可用之人。必無學不專,而后有可用之學”。歸鄉度歲的他,抱定“以實業與教育迭相為用之思”,將通海二州當成變法的試驗場。
作《變法平議》前一年,張謇即籌建通海墾牧公司。以《平議》亮明改革觀點的同年初冬,公司就興工了。開墾荒灘,廣植棉產,也為他剛創辦的大生紗廠供給原料?!耙黄臑?,彌亙極望,仰唯蒼天白云,俯有海潮往來。”這是從他的內心傳出的聲音。他面色凝重、冷峻,難掩的彷徨與孤獨,甚至落寞,被兩道目光帶了出來。微茫的水面、浮蕩的帆檣、流瀉的云靄、振翅的海鷗,他的雙眸又閃閃地亮了。雨澇、鹽堿、風潮,阻遏不了開發的雄心,他在實業上抱持的“棉鐵主義”,便從腳下這片泥灘上開步踐行。這個意氣熾旺的中年人,站成一尊傲視??盏慕笌r。
壯闊的墾荒氣象,驚醒了空茫的海灘。通州、海門、啟東一帶,被新精神喚起的鄉農,筑堰壘圩,治水造田,規整的區堤形成千年未有的場面。浩大的農田水利工程,又向著如東、鹽城、大豐的沿海灘涂推展,開挖河渠、修造涵閘、架設橋梁……胝肩繭足的先民,用心智和血汗把春色無邊的江南留給百年之后的我們。
南起呂四場,北至陳家港的海涂灘地,延袤數百里,提供了鹽產的富源。張謇的心又撲向鹽墾,且沖開啟海的界域,擴及淮南地區。嵊泗列島的漁業,也在機械化的改造中告別祖上的舊式捕撈法。
通海墾牧公司、同仁泰鹽業公司、江浙漁業股份有限公司,標示農、鹽、漁三業在黃海的水浪中開出成功的花,亦如絢美的徽記,讓張謇的人生發光。
甲午狀元張謇,部分生命光陰是用在“謹庠序之教”上的。贛榆選青書院、太倉婁江書院、崇明瀛洲書院、江寧文正書院、安慶經古書院,都留下他主持的印跡??~囊緗帙,詩書皆供披覽;飛文染翰,襟袖盡飄墨香。這位承理院務的山長,可說一身清雅。
“父教育母實業”是張謇所執的信條。在他看來,教育和實業,如同車之兩輪,又似勁健的雙翼,承載啟海地區,乘著呼嘯的天風飛升。辦學,謹以適用為旨。實業所強,須憑人才;人才所生,須憑教育;教育所興,須憑老師。他還有更高遠的立意:“要解決中國的窮,首先要解決中國的愚;要解決中國的愚,必須普及國民教育;要普及國民教育,必須首先要辦好師范學校?!惫蚀耍晃纺承┕賳T的反對,決定用辦紗廠的積蓄創設中國第一所培養師資的學校:通州民立師范學校。他把校長的職權握在手上,更把校務掛在心上,無論巨細。張緒武在一篇回憶自己祖父的文章里,寫了這樣的細節:“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在燭光下,祖父和庶務宋先生,拿著錘子,將學生的名牌一一釘在宿舍的房門上,直至下半夜。又親自檢查廚房和廁所。他說:‘辦學堂,要注意這兩處的清潔;看學堂,先要看這兩處是不是能清潔?!睔v史眼光、家國情懷、事業擔當,堅牢地支撐著張謇的意念。“師范乃鄙人血汗經營之地”“家可毀,不可敗師范”,是迸響于他胸間的錚錚之言。這座建在南通城南門外千佛寺里的師范學校,我只從昔日影像上默睹它的舊貌。想到上世紀初年,它的實踐開了全國的先河,后世之人,乃知中國之師范自通州始,就被參謁圣地的感覺攫緊周身。張謇的那篇《中國師范學校平議》我暫未讀到,卻見過他為通州師范親題的校訓、親作的校歌。轉過年,通州女子師范學校也在柳家巷內建成。
創設堤校,猶能顯示墾牧教育的樹人之功。張謇以為“立學校須從小學始”。通海墾牧公司在七個堤內各設一所初級小學。海復初級小學,成為第一堤校。國文、算術、常識、寫字、音樂、體育、美術諸課,讓“體德智三育并行”的教育理念深種于少年的心。恰如謠諺所誦:“新世界,墾牧鄉。新少年,小學生?!睆堝罆r常掛念孩子們,每次來墾區巡查田務和堤況,都要來堤??纯磳W生,見見教書先生。我在一本書里瞧過幾張舊照片,是辛亥革命后,堤校統一使用的民國課本?!缎聡摹返姆馄ど鲜穑荷虅沼^發行。此后,同是在海復鎮,慕疇女子初級小學也在中心橋西邊的唯素園里開了課。
學前教育和高等教育、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一般教育和特殊教育互為表里,為張謇夢中所求。矻矻經年,近代國民教育體系在南通地區得以構架,可謂功不唐捐。張謇愛題訓:家訓、校訓;喜作歌:鄉歌、校歌。《墾牧鄉歌》所唱“我有子弟,亦耒亦耜,而冠而裳”,情調像是來自遙遠的上古,深寄一位頗具儒風的實業家對于理想國的憧憬。他當然不會忘記賢良之士的襄助,在實現理想教育的途程上,張之洞、劉坤一、羅振玉、梁啟超、章太炎、于右任、黃炎培、王國維、陳師曾、陶行知……曾和他在精神上同行。我的情思忽然飛起來,飛向經亨頤在上虞白馬湖辦的春暉中學,陶行知在合川古圣寺辦的育才學?!嚯y年代,教育提升著莘莘學子的思維、感覺、意志、品性,把無數生命引上解放的路,送往理想的彼岸。
海復鎮城南,墾牧鄉高等小學的白色校門映入前臨的一泓碧水中,啟秀橋安靜地拱臥在粼粼柔波上,岸邊的花草正跟晃蕩的綠漪爭俏。烽火歲月中,這座四合院迎來通州師范學校(通師僑校)的師生,迎來抗日軍政大學第九分校的師生,迎來東南中學的師生。他們堅持抗日民主教育和敵后游擊教育,顯揚的赤子心襟在這八字上:學習戰爭,血戰敵人。莽莽青紗帳深處,飛舞著戰地紅纓。一間紀念室內,淡綠色的窗簾半遮天光,愈顯出肅靜與寧謐。窗外,幾株高過屋檐的銀杏和梧桐,投下片片濃蔭。一件件從戰火中保存下來的實物,復現了往日的工作情境:掛在沙灰墻上的蓑衣、斗笠、背包、手槍,放在木頭桌上的油燈、電話、硯臺、地圖,遺存著時間的殘跡。清瘦的背影、穩健的舉止、睿智的眼神、沉毅的性格,思想的波瀾在心底掀涌,神色依然平靜——粟裕校長以一種強大的氣場影響著周圍的人。書架上的著作牽住我的視線:《俄國資本主義發展》《文藝學引論》《高爾基選集·短篇小說集》……閱讀者的目光曾經緩緩移過整齊的字句,心靈也被點燃。青春的意氣勃發著,激揚著,飛蕩著,沈亞威、沈西蒙、胡石言、涂克……從抗大九分校走出的藝術家,是和充滿戰斗氣概的歌曲、電影、小說、繪畫緊緊相系的。
“興教育必資于實業?!睆堝烙闷髽I的利潤反哺教育,兼及文化和公益事業。他的奮勵,他的劬勞,皆為著抱定的社會理想。大生紗廠衰落時,他也進入了人生的老境。為了維系那么多企業,那么多學校,那么多公益機構的運轉與延存,財力原本雄富的大生集團,幾乎要讓累積的債務壓垮,無力應對龐雜的開支,好似一個壯健的人,他那流淌在肌體里的鮮紅血液正被一點點抽去,面色逐日地蒼白。困境中的張謇,竟用書法來掙錢:報端登出他的賣字啟事,街頭閃過他的賣字身影。那花白的頭發,那蹣跚的步履,絕非意味著失敗——他是那個失敗時代的成功者,是近代中國史上一位果敢開新的英杰。他印在人寰的不是一個過客的匆遽姿影,而像一顆燦耀的星辰,鑲嵌在深邃的歷史天空,后世矚望著它,越來越遙遠,也越來越親近。
我的意緒翩翩馳翔:教育和實業是張謇心中的并蒂之花,他在荒曠的海涂上躬身培植著,年華老去,如電的眸光照舊穿透晨昏的流云與飛霧;在社會和自然的風濤中保持平衡的純潔心靈,朝著悠遠的清穹升飏,仿佛一座奇崛的峻峰,俯覽坦闊的生命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