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慧芊

晚清時期的中國人,恐怕難以預見拍照在今日世界的流行程度。如果我們以路易·達蓋爾發明銀版法作為當今攝影術的起點,中國落后世界的時間,其實不過5年。這項當時人們看來神圣又神秘的新技術,重新定義了百余年間中國人的行為模式。
攝影術傳入中國后,目前已知的最早的照片來自法國人于勒·埃及爾。1844年,法國海關總檢察官埃及爾經澳門抵達廣州,參與起草和簽訂中法《黃埔條約》。中方代表、兩廣總督耆英應邀拍攝肖像照,成為史上第一個被拍的中國人。
英國學者泰瑞·貝內特在《中國攝影史》中寫道:“業余攝影師拍攝了很多記錄性的照片,這讓拍照在中國迅速成長為有閑階層和上流人士的業余愛好,攝影在清末與娛樂、游戲活動常常聯系在一起。”
恭親王奕 ? 是最早主動拍照的王公貴族。他是當時的總理衙門大臣,負責洋務活動,因此結識了意裔英國人費利斯·比托。比托則是隨英法聯軍來到中國的戰地攝影記者,被譽為“軍事報道攝影的先驅者”之一。他不但記錄了北京皇家園林被破壞和英法聯軍占領天津等事件,還是第一位拍攝中國皇室成員的外國攝影師。
慈禧太后和溥儀皇帝也是攝影愛好者。故宮博物院收藏著一份原始檔案,上面便翔實登記了慈禧太后拍攝的時間、地點、掌鏡人、沖印張數等情況。在一張照片中,她還與李蓮英等人cosplay成觀音菩薩和韋陀,借此向世人展示其開明善良的人設。溥儀的照片則高度生活化,在16歲大婚當天他還四處拍照,留下了大婚時的乾清宮、洞房的宮殿等地方的影像,反而漏了他和皇后婉容的結婚照。
但下層民眾對待攝影術的態度截然不同。晚清時期,攝影術被污名化為“攝人魂魄的妖術”,在他們面對新技術的想象之中,照片之所以能成像,全是因為傳教士挖人眼珠制成照相藥水顯影。魯迅在《論照相之類》中就提到,當時社會上流傳著洋鬼子腌眼睛的謠言和恐慌:“我們只要和別人對立,他的瞳子里一定有我的一個小照相的。”
“攝影如奇遇。”作家羅蘭·巴特如是定義拍照的價值。
假如你在搜索引擎敲下這行字,你很可能找到一個名為“1416教室”的個人博客。“攝影如奇遇”像slogan一般,標記在博客名稱的正下方,向所有來訪的網友宣告自己的熱愛與信仰。
從2012年開始,“1416教室”發起了“還鄉計劃”攝影項目。項目效仿法國攝影家歐仁·阿特熱的紀實拍攝思維,旨在“以檔案的方式留存一個城市的面貌”。不過說是“城市”其實不夠準確,項目對焦的是城市化過程中變動的、失去的、被排斥的土地的面目和記憶。
當所有故鄉都向著一個規整的樣子進發時,拍照則是個人層面上最大限度的挽留。
這是拍照的其中一層哲學:關于單張照片和拍攝的對象/客體之間的時空關系思考。藝術評論家伊斯雷克夫人說:“攝影是時間軌跡的目擊者,但無論在什么時候,它都不能對事物的重要性加以選擇或排序。”更進一步地,我們視照片是死亡的象征,作家蘇珊·桑塔格認為:“所有的照片都在凝結某個剎那的時間,見證了時間的無情流逝。”
對記憶的眷戀貫通在我們的照片之中。疾行的社會里,我們從照片中尋覓過去的影子,在各種零碎的場景中重新建構自我的存在感,確認生活的意義和愿景。
在一切都無力時,照片,是我們最安全的遇見和歸宿。
但是,今日的世界不只在意記錄,也在意創造和影響。
拍照成為我們自設的生活儀式,通過它,我們得以體現儀式感。“我來了,我看見,我拍照”,我們試圖新設計一套標準化的圖像創造流程,來對抗同樣標準化的流水線社會。
用法國哲學家朗西埃的話來說,照片已經失去其作為一種再現式圖像的功能和使命。我們將照片限定在圖像的既定討論框架內,將其視為某種現實或事實的再現,已經完全不能解釋照片在今天的命運了。
后工業社會中的休閑時間和工作時間被緊密整合在一起,微信信息隨時回復,朋友圈點贊維護客戶關系。休閑時間被置入更大的工作時間范疇之中。我們無法慶祝休閑,我們只是消磨時間。
工業風裝飾、極簡主義家具、大理石茶幾、粉紅火烈鳥、莫蘭迪家居配色、彩虹小馬、馬卡龍下午茶……社交網絡用一套象征著高級、精致、品質的美學話語讓全世界千篇一律。
幽靈的意識形態披著審美的外衣向我們傳達塑造“完美”自我的要求,樣貌顏值、身體管理、性別氣質都需要嚴格限制。這是一種冠以“生活方式”之名的、全維度的打擊。
瑪格南攝影師馬丁·帕爾抱怨自己在中國“拍到的大多數照片都不怎么好”,卻碰見無時無刻不在拍照的中國人,“報紙上幾乎所有的照片都是宣傳,旅游景點總是它最美的樣子,食物總是鮮艷可口,模特們光彩照人——這些跟真實情況實在是相去甚遠”。
知乎上的問題“為什么中國人旅游喜歡拍照?”其中一個回答恰恰可以回答馬丁·帕爾:“在數字時代來臨后,一切似乎顯得有些本末倒置。攝影應該是我們感知的延續,而絕不能替代感知。旅游時我們時常可以見到某游客站在某景點前舉著旅游手冊中的宣傳照在那比對,然后或滿意或失望地點頭搖頭。究竟照片是真實,還是你眼前的景物是真實?”


真實感退居第二位,認同感才是最重要的。這是拍照的另一層哲學:照片給人的慰藉并不是因為其能再現某種現實或事實,而是在這一過程中,拍照和照片將重新構建我們的身份認同。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總喜歡在健身房中對著鏡子自拍。
微博上的段子:據一個老外觀察,中國的婚禮照片大都不是在婚禮上照的。中國人拍照只是為了創造照片,并不是為了當下的體驗。中國人并不體驗生活,大概是因為生活太糟糕了,創造“歷史”“記憶”更重要。
媒介哲學家維蘭·傅拉瑟強調,圖像之間是互相引用的。照相即世界和人類之間的中介,現實不再被觀看,我們需要理解技術圖像背后交織的文本。
當我們說“我來了,我看見,我拍照”時,我們創造的是一種與現實、真實和記憶平行的“別的價值”,這也是我們難得喘息的自由。
(秦浩薦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