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第十一屆北京市政協常委,本刊編委。
我與“五四”
李浴洋:在當代中國學人中,您是很自覺地不斷與“五四”對話的一位。這既體現在“五四”作為您的研究對象,先后出版了多部頗有影響的學術著作,如《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與《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等;也表現為在過去三十余年間,您始終以“五四新文化人”的立場與姿態積極介入關于中國文學、文化、思想與教育等問題的討論。能否首先請您談一下,您關注“五四”的動機與動力何在?
陳平原:我為何一直關注和研究“五四”,道理很簡單,對我來說,這既是專業,也是人生。我1978年春上大學,趕上思想解放運動,那時候,我們模仿五四時代的“新青年”,談啟蒙,辦雜志,思考中國的命運。后來念研究生,學的是中國現代文學,那就更得跟“五四”對話了。其次,我在北大讀博士,畢業后長期在這所大學教書,而對于北大人來說,“五四”是個值得永遠追懷的關鍵時刻。無論學術、思想還是文章趣味,我自覺跟五四新文化血脈相通。第三,這也與我近年關注現代中國大學命運有關。最近十幾年,在文學史、學術史之外,大學史成了我另一個論述的焦點。在我看來,大學不僅僅是生產知識,培養學生,出科研成果,出各種“大師”,大學還有一個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就是通過知識和思想的力量,參與到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革里。在我心目中,這是“好大學”的一個重要標志。五四時期的北大,就是這樣的典型——它抓住了從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轉折這么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將其“才華”發揮到淋漓盡致。別看世界上那么多一流大學,真有北大那樣的機遇、那樣的貢獻的,還真不多。在一個關鍵性的歷史時刻,深度介入、有效引領,乃至促成某種社會變革,五四時期的北大,讓后人歆羨不已。
我所學的專業,使我無論如何繞不過“五四”這個巨大的存在;作為一個北大教授,我當然樂意談論“光輝的五四”;而作為對現代大學充滿關懷、對中國大學未來發展心存思考的人文學者,我必須直面五四新文化人的洞見與偏見。在這個意義上,不斷跟“五四”對話,那是我的追求。五四”之于我輩,既是歷史,也是現實;既是學術,也是精神。
李浴洋:這些年來,您推動了多項與“五四”相關的叢書出版以及校園活動的展開。在我看來,您的“五四研究”是以“五四追憶”“五四紀念”與“五四言說”這三者為支點的,在具體進入這三個話題之前,能否請您概述一下您對于“五四”的總體看法?換句話說,在您看來,究竟何為“五四”以及“五四”何為?
陳平原:人類歷史上,有過許多“關鍵時刻”,其巨大的輻射力量,對后世產生了決定性影響。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都必須認真面對,這樣才能在沉思與對話中,獲得前進的方向感與新動力。這是一種必要的“思想操練”,也是走向“心靈成熟”的必由之路。對于20世紀中國思想文化進程來說,“五四”便扮演了這樣的重要角色。
五四運動不僅僅是1919年5月4日那一天發生在北京的學生抗議,它起碼包括互為關聯的三大部分:思想啟蒙、文學革命、政治抗議。雖然此后的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思想的、學術的、文學的、政治的立場與方法,至今仍深刻地影響著我們。
“五四”除了作為歷史事件本身的意義,很大程度成了20世紀中國人更新傳統、回應西方文化挑戰的象征。每代人在紀念“五四”、詮釋“五四”時,都不可避免地滲入了自己時代的課題和答案。但另一方面,以“五四”命名的“新文化運動”,又有其相對確定的歷史內涵。一代代中國人,從各自的立場出發,不斷地與“五四”對話,賦予它各種“時代意義”,邀請其加入當下的社會變革;正是這一次次的對話、碰撞與融合,逐漸形成了今天中國的思想格局。
追憶“五四”,珍視歷史
李浴洋:您提到“五四”至少包含三大部分:思想啟蒙、文學革命與政治抗議,這一說法很有啟示意義。您在“五四”研究方面的代表作《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即循此展開。
陳平原:在我看來,1919年5月4日發生在北京的學生大游行,刊行于1915—1922年的《新青年》雜志前九卷,以及1920年初版、1922年增訂四版的第一本白話詩集《嘗試集》,分別代表了“政治的五四”“思想的五四”以及“文學的五四”。而這正是解讀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三個最重要的角度?!队|摸歷史與進入五四》選擇對于“五四敘事”來說至關重要的三個案,強調“回到現場”,暫時擱置“精神實質”之類的論爭,目的是突破凝定的闡釋框架,呈現紛紜復雜的五四場景,豐富甚至修正史家的某些想象。
李浴洋:您格外強調對于個人化的“追憶”材料的使用,著力從若干細節的辨正與復原入手,希望以此重建“五四”的歷史現場。
陳平原:了解今人進入歷史的困難,以及所謂歷史重建的復雜性,不敢放言空論?;蛟S,對于史學家來說,次序井然、因果明確、排列整齊、體系嚴密,不見得都是好事情。正如孫伏園所說的,“五四運動的歷史意義,一年比一年更趨明顯;五四運動的具體印象,卻一年比一年更趨淡忘了”。(《回憶五四當年》)沒有無數細節的充實,“五四運動”的“具體印象”,就難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趨淡忘了”。
沒有“具體印象”的“五四”,也很難讓一代代年輕人真正記憶。這么說來,提供足以幫助讀者“回到現場”的細節與畫面,對于“五四研究”來說,并非可有可無。對于一般讀者來說,它更可能提供一種高頭講章所不具備的“現場感”,激發你興趣盎然地進入歷史。
我之所以特別看重這些個人化的敘述,既基于當事人的精神需求,也著眼后世的知識視野。對于有幸參與這一偉大歷史事件的文人來說,關于“五四”的記憶,永遠不會被時間所銹蝕,而且很可能成為伴隨終身的精神印記??梢赃@么說,早年參與“五四運動”的歷史記憶,絕不僅僅是茶余飯后的談資,更可能隨時召喚出青春、理想與激情。
當然,歲月流逝,幾十年后的回憶難保不失真,再加上敘述者自身視角的限制,此類“追憶”,必須與原始報道、檔案材料等相參照,方能真正發揮作用。
李浴洋:不過,最近十余年間市面上也出現了不少從細節入手顛覆“五四”,或者對于“五四”過度闡釋的著作。對此您怎么看?
陳平原:入口處小,開掘必須深,否則意義不大;不是所有瑣瑣碎碎的描述,都能指向成功的歷史重建。我曾經引胡適和王國維關于學問的兩段話,辨析學術研究中的“大”與“小”。一說“學問是平等的”,一說“考據頗確,特事小耳”,抽離具體的歷史語境,呈現出某種張力。單就學術訓練而言,只要干脆利落地解決某一課題,便該得滿分;可治學畢竟不同于做習題,應該還有更高一層的追求。這個時候,所謂的“事大”“事小”,便可能影響價值判斷。當然,這里所說的大與小,并非指事物本身的體積,而在于其能否牽一發而動全身,有無深入發掘與闡釋的可能,以及是否切合自家心境與文化理想。
借助若干自以為意味深長的細節、斷片、個案,來鉤稽并重建歷史,固然可以避免“宏大敘事”的某些缺陷,但也可能走到另一個極端,那就是將一場生氣淋漓的文化運動,拆解成“一地雞毛”。這是我所最為警惕的。
我之所以試圖重建歷史現場,目的是恢復某種真切、生動、具體的歷史感覺,避免因抽象化而失去原本充沛的生命力。歷史事件早就過去,但有些東西我們必須記憶。沒有大的歷史視野,只記得若干瑣碎的細節;或者反過來,沉迷在一些宏大敘事中,完全沒有生活實感,二者都不理想。我們需要有大視野,同時也需要具體的歷史細節。
李浴洋:對于“五四”的“追憶”材料中,讓您最是印象深刻的是哪一則?
陳平原:1949年5月4日的《人民日報》第六版,刊登俞平伯、葉圣陶、宋云彬、何家槐、王亞平、臧克家等文化名人紀念“五四”的文章,此外,還有柏生的《幾個“五四”時代的人物訪問記》。在采訪記中,俞平伯的回答很有趣:“五四新文化人”氣勢如虹,想做很多事情,“卻一直沒有認真干(當然在某一意義上亦已做了一部分),現在被中共同志們艱苦卓絕地給做成了”;因此,這好比是30年前的支票,如今總算兌現了。又過了30年后,也就是1979年,俞平伯撰《“五四”六十周年憶往事》(十首),除了懷念“風雨操場昔會逢”以及“趙家樓焰已騰空”,再就是將“四五”比擬“五四”,稱“波瀾壯闊后居先”。最有意思的是第十章的詩后自注:“當時余浮慕新學,向往民主而知解良淺?!北绕鹨恍┤说暮暾?,我更認同詩人俞平伯的立場:當初的“浮慕新學”與日后的“竹枝漁鼓”,均有局限性。
“五四”紀念的個人方式
李浴洋:您好像有自己紀念“五四”的方式,那便是重讀《新青年》。我注意到,《新青年》不僅是您在多種著作中每每征引的對象,而且在您的學術生涯的若干“關鍵時刻”,也是通過與《新青年》對話,從而繼續前行的。
陳平原:談論“五四新文化運動”,《獨秀文存》《胡適文存》或者蔡元培、李大釗、魯迅、周作人等人的著作,固然是絕好的材料;但如果希望窺測運動的不同側面,理解其豐富與復雜,把握其節奏與動感,閱讀《新青年》,很可能是最佳方案。比起眾多顯赫一時的口號或著述,作為中國新文化元典的《新青年》,更能體現“五四”那代人的探索,也更值得后人品味與詮釋。
與《新青年》密切相關的文化思潮,包括“新文化”“文學革命”和“五四運動”,分別指向思想、文學、政治三個不同的層面。三者之間并無不可逾越的鴻溝,但談論憲法與孔教,分辨文言與白話,或者探究蘇維埃與共產國際,問題顯然不在同一層面。七八年間,新青年》在如此廣闊的天地里縱橫馳騁,迅速躍進,帶動了整個中國思想界的思考,著實令人神往。
一個多世紀過去了,人類對世界、對自我的認識今非昔比,很多當年聳動一時的“確解”,早已無人問津。有趣的是,不以理論建構見長的《新青年》,卻能憑借其直面人生、上下求索的真誠與勇氣、理想與激情,感召著無數的后來者?;蛟S,正是因為這份壓在紙背的期待與苦惱、溶進筆墨的感悟與溫情,以及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問題意識”,使得《新青年》上的許多文章,超越具體立說之是非得失,而葆有永久的魅力。
李浴洋:您談到的《新青年》的“魅力”,除去內容方面,是否還包括其形式——作為“同人雜志”本身?
陳平原:同是從事報刊事業,清末主要以學會、社團、政黨等為中心;民初情況有所改變,出版機構的民間化、新式學堂的蓬勃發展,再加上接納新文化的“讀者群”日漸壯大,使得像《新青年》這樣運作成功的報刊,除了社會影響巨大,本身還可以贏利。因此,眾多潔身自好、獨立于政治集團之外的知識者,借報刊為媒介,集合同道,共同發言,形成某種“以雜志為中心”的知識群體。
6卷2號的《新青年》上,有一則重要啟事:“近來外面的人往往把《新青年》和北京大學混為一談,因此發生種種無謂的謠言?,F在我們特別聲明:《新青年》編輯和做文章的人雖然有幾個在大學做教員,但是這個雜志完全是私人的組織,我們的議論完全歸我們自己負責。和北京大學毫不相干。此布?!比绱宿q解,并非“此地無銀三百兩”。有針對保守派的猛烈攻擊,希望減輕校方壓力的策略性考慮;但更深層的原因,恐怕還在于堅持以“雜志”為中心,不想依附其他任何勢力。
到了這一步,“同人雜志”已超越一般意義上的大眾傳媒,而兼及社會團體的動員和組織功能。世人心目中的“《新青年》同人”,已經不僅僅是某一雜志的作者群,而是帶有明顯政治傾向的“文化團體”。看看1921年年初因雜志是否遷回北京所引發的爭論中,新青年》同人如何反對分裂,唯恐“破壞《新青年》精神之團結”,可見此群體內部的凝聚力。
李浴洋:話題回到《新青年》本身,您認為其開創的最為重要的業績是什么?
陳平原:辦報辦刊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一是爭取第一,即辦成某領域內說一不二的“權威刊物”;一是特立獨行,要求性格鮮明,且有明顯的文化關懷——此乃《新青年》以降“新文化人”的思路。
《新青年》的編者其實非常注意“尋覓”乃至“制造”新的話題,但那么多次嘗試,最成功的,還屬白話文的討論——既有理論意義,又有可操作性,將理論與現實如此巧妙地縫合在一起,真是千載難逢的機遇。白話文問題,遠不只是“文學形式”或“表達工具”,而是牽涉到整個思想觀念與文化傳統的是非,這才可能吸引那么多論者參與辯難。如果說五四時期的新舊思想或文學之爭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鴻溝,那無疑是支持或反對白話文。
如果說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標志著“文學革命”和“國語運動”的合流,1919年教育部附屬“國語統一籌備會”的成立,則預示著官方、民間改革力量的攜手。此后,《新青年》同人劉復、胡適、周作人、錢玄同等在“統一會”開會時提出《國語統一進行方法》議案,以及教育部訓令自1920年秋季起“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先改國文為語體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便都是順理成章的了。這是一個有開頭、有結尾、中間部分時而波瀾起伏、時而峰回路轉的曲折有趣的故事。正因為是“群眾運動”而非“個人著述”,可以吸引無數英雄豪杰,也就有賴于所謂的“策劃”“組織”與“協調”。這對于“以雜志為中心”的同人來說,是再恰當不過的好題目。
比起揮灑個人才華的“文學創作”,或者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制度變更”,以白話文為突破口的“文學革命”,因其兼及語言、文學、思想、文化等諸多領域,可以召喚諸多學者參與,更適合于雜志的實際操作。這就難怪后人提及《新青年》,最容易被記憶的,還是此功勛卓著的“文學革命”。
“五四言說”與20世紀中國
李浴洋:您曾經有一句名言:五四運動的意義是‘說出來的。”《新青年》同人在“五四言說”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陳平原:仔細考辨,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關于“五四運動”或“新文化”歷史的敘述,各家之間差異最小的,是關于《新青年》部分。舉個例子,美國學者周策縱1960年在哈佛大學出版社推出的《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與中國學者彭明1983年初版、1998年修訂的《五四運動》,政治觀念與史學訓練差別很大,但前者的第三章“運動的開始階段:初期的文學和思想活動”與后者的第五章“啟封建之蒙——‘五四前的新文化運動”,對于《新青年》的創辦經過及歷史功績的描述,卻頗為接近。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新青年》同人的自我建構已相當完整,不容你隨便言說。
不管是著作、人物,還是報刊、社團,能否“流芳千古”,時間是個很重要的因素。以作品為例,二十年后還有人閱讀,是小成;五十年后不被遺忘,是中成;如果一百年后仍然被記憶,那可就是大成了。大約就在《新青年》誕生二十年之際,或者說??畮啄旰?,早已星流云散的《新青年》同人,由于某種特殊的機緣,在回憶中重新聚首,述說友情,同時彩繪歷史,為后世之“《新青年》敘事”奠定牢靠的根基。我所說的機緣,很明顯,是指《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纂。
盡管代與代、先驅與后繼、當事人與觀察者、追憶歷史與關注當下,決定了對于“新文學”的歷史建構,各方意見會有分歧;但經由《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纂,《新青年》同人的文學事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大系”各集的編者,各有其理論背景,也各有其現實利益,但既然在1917—1927年的框架中書寫歷史,《新青年》的開創之功,無論如何必須首先肯定。就像蔡元培在《總序》中所說的:“主張以白話代文言,而高揭文學革命的旗幟,這是從《新青年》時代開始的?!狈啞吨袊挛膶W大系》各集的“導言”,《新青年》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至于魯迅、茅盾、鄭振鐸、朱自清等,更是開篇就從《新青年》說起。
李浴洋:如您所言,《新青年》之于“五四”(而非僅是“五四運動”)是相當重要的。不過,新青年》是一項更多屬于“導師”一輩的事業。而歷史上的“五四”是師生合作的結果。對于當時的學生一代,您有怎樣的觀察呢?
陳平原:關于“五四運動”的論說,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角度。但有一點,大概誰也不否認,這次運動是以學生為主體的。這里所說的學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讀書人,而是專指進入新式學堂接受西式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者。這是一個新崛起的社會階層,理解其形成與發展,對于我們把握“五四運動”之得以爆發并迅速蔓延,大有幫助。
幾乎從事件一開始,就不斷有人引據漢宋太學生的政治抗議,來為以北大為首的青年學生之“越位”與“干政”辯護。是不是“三代遺風”不說,單是這一比附,在注重歷史經驗的中國,學生們的示威游行便獲得了某種合法性。相形之下,大總統令之強調“首都重地,中外具瞻,秩序安寧,至關重要”,以及“在校學生,方在青年,質性未定,自當專心學業,豈宜干涉政治,擾及公安”,就顯得蒼白無力。可實際上,“五四運動”從終極目標到具體運作,都與漢宋太學生的伏闕上書迥然有別。
表面上,“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的口號,與此前的政治抗議確實沒多少差別??蛇@一回,不是祈求最高當局的諒解,而是直接干預政府的外交決策;不只限于表達民意,還主動承擔起監督政府糾正錯誤的責任。與此相配合,學生們采取通電、演講、撰寫文章等一系列手段,盡可能廣泛地謀求公眾的支持。用鄭振鐸的說法,“他們并不是請愿,他們是要喚起民眾”。(《前世不忘》)這一點,從運動的日益走向民間,而不是傾向于密室磋商,充分顯示了其現代市民運動的性質。
1899年,避居日本的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表《飲冰室自由書·傳播文明三利器》,文中引錄了日本犬養毅的名言:“日本維新以來,文明普及之法有三:一曰學校,二曰報紙,三曰演說。”有感于在國民識字少的地區,“演說”乃文明進化之一大動力,梁啟超希望“今日有志之士,仍當著力于是”。隨后幾年,國內也在設學校、辦報刊之外,逐漸興起“演說”之風。而到了“五四”前夕的北京大學,更是將“文明普及”三大法寶集于一身。想想《新青年》《每周評論》《新潮》《國民》等北大師生主辦的刊物,還有少年中國學會、北大新聞學研究會、北大平民教育講演團等,你就不難明白北大學生思想之活躍,以及組織活動能力之強。
李浴洋:您如何定義作為一種思想與精神資源的“五四”
陳平原:如果不涉及具體內容,我曾用三個詞來描述“五四”的風采。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眾聲喧嘩”,第三是“生氣淋漓”。每一種力量都很活躍,都有生存空間,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這樣的機遇,真是千載難逢。
我的基本立場是:尊重古典中國的精神遺產,但更迷戀復雜、喧囂卻生氣淋漓的五四新文化。對于今日的中國人來說,“五四”更像是用來砥礪思想與學問的“磨刀石”。
中國人說“傳統”,往往指的是遙遠的過去,比如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國文化,尤其是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其實,晚清以降的中國文化、思想、學術,早就構成了一個新的傳統??梢赃@么說,以孔夫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偉大的傳統;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個偉大的傳統。某種意義上,對于后一個傳統的接納、反思、拓展,更是當務之急,因其更為切近當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之血肉相連,更有可能影響其安身立命。
兩代人的合力
李浴洋:您曾經提出需要平視“晚清”與“五四”。這在對于“五四”的認識與理解中是別具只眼的。
陳平原:活躍于1890—1930年代這半個世紀的文人學者,大致上可分為“戊戌的一代”和“五四的一代”,前者如黃遵憲、林紓、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后者則有蔡元培、陳獨秀、魯迅、周作人、胡適等。這確實是兩代人,可思想學說以及文學趣味上有大量重疊或相互銜接的成分。正是這兩代人,共同創造了我們今天所再三評說的“新文化”。因此,我更愿意把這兩代人放在一起論述,既不獨尊“五四”,也不偏愛“晚清”。
比如,說到“文學革命”,一般指稱“五四新文化人”的工作,具體年代是1917—1922年。經由胡適《五十年代中國之文學》及眾多“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論述,這一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只是隨著晚清研究的迅速崛起,梁啟超等極力提倡的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及小說界革命等,逐漸被納入“文學革命”的范圍來考察。在我看來,一場成功的思想、文化、文學上的“革命”,既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會稍縱即逝,必然包括醞釀、突破、鞏固、定型。因此,我愿意將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文學事業,作為一個相對完整的過程來考察。這也是我再三談及的,無論關注文學運動,還是兼及思想學術,都必須意識到此乃“晚清”與
“五四”兩代人的合力。
李浴洋:在您看來,考察晚清與“五四”的“兩代人的合力”的重點與難點是什么呢?
陳平原: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研究者,談“晚清”而兼及“五四”,或談“五四”而兼及“晚清”,都是很平常的事。至于上海申報館為紀念創辦五十年周年(1872—1922)而出版特刊《最近之五十年》,各專題論述都必定跨越“晚清”與“五四”。關鍵在于,那個時候學科邊界尚未建立,學者盡可自由馳騁。
談論“五四”時,格外關注“‘五四中的‘晚清”;反過來,研究“晚清”時,則努力開掘“‘晚清中的‘五四”。因為,在我看來,正是這兩代人的共謀與合力,完成了中國文化從古典到現代的轉型。
“晚清”與“五四”這兩代人,只要參與維新或革新事業的,多少都有“接力”的關系。這里所說的“接力”,包括人際關系、學術傳統、文化思潮、政治議題等。越是進入具體領域,“承前啟后”的痕跡就越明顯。你可以強調“承繼”,可以渲染“對話”,也可以突出“逆轉”與“反叛”,但史料擺在那里,談“五四”無論如何不能繞過“晚清”。反之亦然。
談及現代中國思想、文學、學術的嬗變或轉型,最好兼及“硬件”與“軟件——這當然只是比喻,卻也頗為貼切。對于“新文化運動”來說,新思想的內涵如民主、科學、獨立、自由等,不妨比作“軟件”;而傳播新思想的工具,如報紙雜志、新式學校、學會等,則可視為“硬件”。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硬件”與“軟件”同樣值得期待。
其實,鉤稽與整理新聞史、出版史、教育史方面的資料并不困難(實際上已有不少成果可借鑒),難的是如何讓“硬件”與“軟件”變得水乳交融。誰都知道,前引“傳播文明三利器”對于文學革命、知識更新、思想轉型功不可沒;可怎么使有形的物質與無形的精神結合得天衣無縫,才是難處所在。這方面,我做了若干嘗試,比較得意的是《小說的書面化傾向與敘事模式的轉變》《新教育與新文學——從京師大學堂到北京大學》《有聲的中國——“演說”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