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
“清倌人”逃離火坑
洋車夫與粗作娘姨的女兒;青樓歌女;督軍夫人;錦江川菜館老板……很少有人的一生,像董竹君(1900—1997)這么一波三折、奇崛峭拔。
董竹君生于上海,13歲因家貧被父母抵押到長三堂子(又稱書寓)當“清倌人”。邀她出場演唱的局票(請帖)每晚應接不暇,有時高達五六十張。那幾個天天必來圍著她轉的革命黨人,都爭相多擺花酒,以爭奪美人。
董竹君一旦曉得了“清倌人”前景堪憂,便開始留意這些追求者。她看中夏之時(1887—1950)的高大英俊,體貼文雅。他則同情她的身世,誠心誠意鼓勵她讀書,為她謀劃前程。她一打聽,不得了,夏之時竟是一位亂世英豪:這位四川合江人留日學習軍事期間,加入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回川后在新軍擔任排長。辛亥革命爆發后,他策動200多軍人起義,之后隊伍不斷擴大,1912年才24歲就擔任蜀軍軍政府副都督,后任重慶鎮撫府總長。袁世凱攬得民國大權后,革命黨人發動討袁的二次革命失敗,夏之時他們被通緝后躲在上海,秘密從事反袁活動。
跟夏之時感情愈深,遂談婚論嫁。董竹君的前提是:不做小老婆;要去日本求學。老鴇要夏之時拿3萬塊錢贖董竹君,他已答應支付1萬塊,正在為錢發愁。董竹君堅決反對,既不愿讓老鴇的敲詐得逞,也不能容忍自己被夏之時“買”回家。她小小年紀,已有超凡的見識和膽略,居然自己設法成功逃出火坑,與夏之時在上海結婚。那是1914年春末,她虛歲15。
到日本后,夏之時不放心太太單獨進學校,聘請了各科家庭教師給她授課,董竹君聰明又用功,花四年時間學完了東京御茶之水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理科的全部課程。教數學的夏老師是四川人,說她可以去成都師范學校當數學老師了。董竹君也學習家政,日本人的簡樸、堅韌、整潔、發憤圖強,女人們的善理家務,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從日本回國后,董竹君先隨丈夫生活在合江老家,大家庭的復雜陰郁、勾心斗角,頗令人不快。1919年以后,夏之時除短暫擔任過川西護法軍總司令,一直賦閑于成都,創辦過錦江公學。他們租住過將軍街(以前叫貓貓巷,1925年后被陸軍上將楊森改為此名)的小獨院,后在東勝街買下并改建了豪華、軒朗的四進院落公館。鮮花茂林,點綴雕梁畫棟,層層院落,間間精舍,都華美典雅。
旁人眼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華富麗,盡在掌握,兒女也漸漸成行。雖然家事冗雜,應酬頻繁,董竹君卻漸感深院曲廊的空虛,不滿足于老此溫柔富貴之鄉。她一向好學聰敏,早就想去法國留學,遂到成都平安橋的法國修道院補習過兩年法文。后來她謝絕無聊的應酬,在理家的同時,開辦了飛鷹黃包車公司和富祥女子織襪廠,經營得挺不錯。
五四思潮蕩滌成都,董竹君在書店里訂購了許多新書、報刊,婦女解放的話題特別吸引她。她深感女人必須首先在經濟上獨立,才能實現男女平等。她辦的女子織襪廠在成都既屬創舉,也增加了貧家婦女的就業途徑。
夫妻感情卻漸漸淡薄。夏之時比董竹君大12歲,他曾經是她的恩人和引路者。她一路成長,日益豐沛。他卻固步自封,抱殘守缺,且不自覺地以“恩主”自居。從前的辛亥革命元老,如今漸漸顯出冬烘、僵硬,在年幼的兒女面前,還能維持一言九鼎的威權,要壓制眼界日益寬廣、有主見有魄力的妻子,還真不容易。女權跟男權碰撞得火星飛濺,兩人個性都強硬,在價值觀、教育子女等方面,矛盾日益尖銳,董竹君遂帶著四個女兒回到上海。1929年與夏之時分居,1934年正式離婚。
在當年閉塞、保守的成都,夏太太和孩子們西化的裝束,夏太太的留學生做派,包括夏家的分餐制,一直被視為洋派。人們都說夏家是有朝氣的模范家庭。這個家庭在新思潮沖擊下的分崩離析,在成都的官紳圈子里,引起軒然大波。
董竹君說她一生曾跳出了兩個火坑。平心而論,她與丈夫感情基礎不錯;她作為夏家的當家太太,很受親友尊重;夏之時嚴守一夫一妻制,在腐化落后的成都官場,也非常難得。換成性格優柔或怯懦的人,這第二個“火坑”,是不會舍得或不敢跳出的。
錦江小餐風靡上海
董竹君與四個女兒初回上海,也有過處處碰壁、典當度日的困窘。據董竹君晚年所撰自傳《我的一個世紀》講述:當時幾乎是絕處逢生,四川人李嵩高久聞其大名,知道她有經商能力,將帶去日本購買槍支的款項借了2000元給她。這是天賜良機,也是背水一戰,不容絲毫閃失。董竹君前思后想,決定開辦四川菜館。當時上海的餐飲業以廣東菜、福建菜最為知名,川菜因過于麻辣,店堂通常很簡陋,只能吸引四川人光臨,故生意較為清淡。
董竹君在四川生活多年,深知川菜品類繁多,一菜一格,大宴小吃各領風騷。其風味既包羅萬象,更有上流社會與普羅大眾的分野。她隨夏之時寓居成都十來年,往來皆官紳名士,更深諳高檔川菜辛辣卻不乏清新素淡,濃郁又不失細膩精致的特色。她很遺憾川菜沒有在上海餐飲業獲得應有地位,想獨樹一幟,以清雅的菜品、精良的裝潢、上乘的管理,讓川菜揚名上海甚至國外。
一個單身女子開餐館,需要八方周旋,難度可想而知。朋友們都憂心忡忡地勸阻,有人還覺得她支撐不到三個月餐館就會倒閉。董竹君卻不為所動,雷厲風行地籌備起來。1935年3月,可容納四張小桌和少許包間的錦江小餐正式開業。
董竹君有那么果決的性格和敏銳的商業直覺,幸而義無反顧投身了實業,不然真是可惜。錦江小餐的選址,竟然在僅有四五家寥落店鋪和普通房屋的馬路邊,人人都嫌那里門前冷落車馬稀。董竹君卻看中它既位于市中心,租金又便宜,更喜歡其門面開闊,有停汽車的場地,便于吸引上層顧客。
所以,錦江小餐規模雖小,卻一開始就走精品路線,有準確的顧客定位。開業后每天座無虛席,南京政府和上海軍政界要人以及杜月笙、黃金榮等去了,也往往要等很久座位。
不久,在幾乎每天光臨的杜月笙幫助下,錦江小餐擴大店面,更名為錦江川菜館,能容納300位顧客,還至少要提前三天訂座。旁人見董竹君神通如此廣大,都以為她是幫會中人。
“錦江”汲取了川菜中官場酒筵和民間菜式的精華,更講究刀法和菜品的美化,辣味適度,令各方食客都能接受。那些精巧別致的菜品,紙包雞、干燒冬筍、干炒牛肉絲、成都素什錦等,讓人入口難忘。卓別林1936年訪問中國,曾在錦江小餐品嘗香酥鴨,多年后他還記得這道菜。
董竹君設計、監造的店堂裝飾,中西合璧,也吸取了日本元素,用本色柚木鑲嵌墻壁和天頂,配以高檔家具,點綴書畫、宮燈等,風格別致淡雅,還裝備了當時上海餐館少有的暖氣。她不僅要求餐具、毛巾等嚴格消毒,服務員的個人衛生,小至指甲、牙齒的清潔,也都一一過問。
環境安逸,菜肴精致,服務周到,顧客遂趨之若鶩。國內外各界賢達名流到了上海,都會涉足“錦江”。其菜品定價雖高于上海任何一家同行,營業額依然節節攀升。不久,董竹君又于1936年1月開辦了有40多張臺桌、能容納200多顧客的錦江茶室,上、下午賣茶點,中午、晚上供餐,很快便擴充為樓上樓下的雅室。大廳面對大門的整堵墻上,是大幅油畫“都江堰索橋”,有時也更換為“地中海峽”。這一中一西的景致,畫面都雄渾瑰麗,氣勢磅礴。
董竹君也一直關注時事,善于分析政治、經濟走勢。1948年因國共戰爭,物價飛漲,政府發行了號稱堅挺的金圓券。但董竹君多方分析,預測其壽命必定只有三五個月,金圓券一旦貶值,必定是惡性通脹。她果斷地借進金圓券,購買物資,冒險囤積了足夠使用一年的原料(當時政府規定店鋪只能有兩個月存貨),待金圓券貶值,再賣出少許貨物還債。不久,金圓券果然大幅度貶值,很多經營者慘遭滅頂之災。因為她的先見之明,錦江幸免于難。
膽略超群強硬機敏
無論董竹君怎樣想跟過去一刀兩斷,與夏之時十幾年的婚姻,還是深刻地影響了她的后半生:雖然她已跟他離婚,但“前督軍夫人”的身份,多少增添了她在上海這個名利場的身價;夏之時的一些社會資源對她經商也有所幫助,多次向她們母女施以援手的上海警備司令楊虎,就是夏之時的故交。
董竹君自傳曾講述餐館名稱的來歷:錦江縈繞成都,九眼橋外的錦江側畔,有人們為憑吊唐代藝伎、詩人薛濤而建的望江樓。董竹君與那位流寓成都的唐代女校書,同是青樓淪落人,同樣有遮掩不住的非凡才情和高標心氣。“錦江”二字,就寄寓了她對薛濤的遙想和同情;成都歷史上盛產錦緞,她也希望“錦江”這塊招牌,像蜀錦一樣以熠熠光華,輝映中外。
錦江的裝修、管理,也得益于她往日的經歷。董竹君在日本讀書,“受了日本人民愛好干凈衛生的影響,使我養成一生整潔優雅的愛好”;夏之時在成都做寓公時,收藏了豐富的書畫古董,董竹君耳濡目染,也有了不俗的鑒賞力。
當然,就算是順便“借勢”,路還是她自己躍馬橫刀越走越寬的。“錦江”風靡上海后,董竹君創辦過《上海婦女》雜志,資助《婦女知識》叢書、《救亡日報》和上海劇藝術,匿名幫助女兒的同學交納學費,也為地下黨做過大量工作。她尤其鼓勵年輕女子自尊自立、開闊眼界。她自己的經歷,當然是女性獨立自強的最好教材。
從照片和電影看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女子,電影明星和社交名媛就不說了,多數有粉膩脂濃的靡麗。其他人則視分工不同,既有女教師式的簡樸素淡,也有辦公室“花瓶”的花枝招展。董竹君固然是美麗的、考究的、耀眼的,不過,嫵媚嬌俏不是她的路數,她有大姐大那股氣場,不取悅于人,當然也不劍拔弩張。她美得素凈、端凝,毫不搖曳,自有一股盛大、莊重氣象,彰顯的是智慧和力量。在男人成堆的商場,誰敢因為她是女流而小覷她?當時,上海的職業女性雖不少,像董竹君這么縱橫捭闔的,卻是屈指可數。
董竹君也曾遭遇過無數風波險阻:苦心經營的紗廠被日本飛機炸毀;因“政治嫌疑”飽嘗四個月牢獄之災;去菲律賓時恰逢太平洋戰爭爆發,躲轟炸、逃難、跑單幫,幾年后度盡劫波才輾轉回國;商海沉浮,已費思量,還要應付三教九流,要在復雜的政治力量之間走鋼絲,進退有度又不顯得敷衍。亂世倉惶,上海灘魚龍混雜,她單身撫養四個女兒……碰上哪一條,都足以讓人崩潰,難得她竟處亂不驚,應付裕如,幾番身歷險境,都能臨機應變,絕處逢生。“錦江”被房東敲竹杠時,她的律師出面,直接拿她做擋箭牌,連唬帶嚇:“你們不知道她的‘道行,不要弄得自己吃苦頭,到那時就晚了。”房東也相信她“道行”了得,遂知難而退。
兒子夏大明說母親非常剛強,有時很像男人的性格。董竹君贊同此說,她歸納自己是“不向無理取鬧低頭,對人生坎坷沒有怨言。”
當年,董竹君攜四個女兒離開夏之時,他曾經斷言,在既是天堂又是地獄的上海,她獨自“蓬頭赤腳”“捧一只逃飯碗”,還想讓孩子們接受高等教育。“到頭來,如果你不弄得走投無路,帶著四個孩子都跳黃浦江的話,我手板心煎魚給你吃。”
董竹君通過讀書、閱世長了見識,添了勇氣,有了不依賴男人而傲然立身的本領,當然希望孩子們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她在上海開紗廠、辦餐館,從苦苦撐持,到云開霧散,夢想實現,真的可以喊夏之時拿手板心煎魚給自己吃了:四個女兒均留學美國,學有專長:夏國瓊年輕時為鋼琴演奏家,后任中央音樂學院一級教授;國瑛畢業于紐約大學電影技術學院,曾參與創建八一電影制片廠,后為電影導演;國璋為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學院碩士,后任香港大學圖書館、洛杉磯圖書館館長。
1991年元旦,女兒國璋寄給母親的賀年卡寫道:永遠感謝您帶我們離川,在滬艱苦奮斗,培養我們成人,不然在那閉塞封建的地方長大,后果不堪設想……”當年董竹君離開丈夫,母女五人都前程未卜,作為母親,她擔著多大的干系?女兒的衷心夸贊,是給她的最高獎賞吧。
1951年,上海副市長潘漢年等指示董竹君將錦江川菜館和錦江茶室遷移到華懋公寓,在原有人員及設備基礎上擴建為錦江飯店,是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家供國家領導人和外賓下榻的高級酒店。董竹君將苦心經營16年的兩家店(當時價值折合黃金3000兩)獻給國家,她出任錦江飯店董事長兼經理。1957年后她連續七屆擔任全國政協委員。1967年秋,董竹君曾被扣上特務、漢奸、間諜等帽子,入獄五年。
1950年,夏之時以“組織策劃土匪暴亂”的罪名被槍決,1987獲得平反。2010年,其墓葬從合江縣遷入成都磨盤山公墓功勛園。
五四運動之后,那些掙脫封建桎梏而與家庭決裂的女子,往往被稱為娜拉(易卜生《玩偶之家》女主角),郭沫若也曾將董竹君比作娜拉。娜拉們因為絕望、覺醒或懷抱對新世界的幻想而離家出走,她們出走之后的故事,千差萬別。董竹君是膽略超群的行動派,在那些命運攸關的轉捩點,她總是獨自掌控,強硬機敏,成就了一段貫穿20世紀的傳奇。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