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慶
馬衡,浙江鄞縣人,字叔平,別署無咎、凡將齋。他早年考取秀才,后就讀上海南洋公學。馬衡在求學期間,醉心于金石學,逐漸成長為一代文博宗師。金石篆刻、書畫詩詞、考古發掘,文物保護與鑒定,無不精通,他身上承載著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匯聚成浩瀚的博學之海。正因為此,他具有文化的根脈,不論面臨任何困難和險境,都有一種從容不迫、淡然處之的風度。
1922年,馬衡被聘為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考古研究室主任兼導師,同時在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兼課。從1926年開始參與接管故宮博物院,至1952年離開,故宮成為他的人生印記??箲鹌陂g,他主持故宮博物院西遷文物的維護工作。典守文物,衣冠南渡,賡續文化,馬衡功莫大焉。
郭沫若評價馬衡:“馬先生為人公正,治學嚴謹;學如其人,人如其名;真可謂既衡且平了。”馬衡的文博人生,如同卷軸帛書,連同百年風云,徐徐打開。
【嗜好金石,考古學前驅之一】
馬衡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五金大王”葉澄衷的東床快婿。馬衡的婚姻頗有戲劇性,也是典型的中國舊式婚姻。
馬衡的父親馬海曙曾任直隸州知州三品銜,先后在丹徒、元和、吳縣、寶山等地任知縣。馬海曙在寶山擔任知縣時,與寧波商幫的領袖葉澄衷聯姻,葉澄衷把女兒葉薇卿許配給馬衡。馬衡因為這樁婚姻,在上海有花園洋房,還有每逢年底的巨額企業分紅。馬衡志不在洋行和銀行,有了經濟保障,他一頭鉆進書房,醉心研究金石學。
馬衡為何癡迷研究金石學呢?筆者猜測,因為金石學的重要性,受他所處時代學術氛圍的影響。自三代始,銘金勒石就是華夏先民傳承文明的重要方式?!赌印ど匈t》等篇即有“書之竹帛,縷之金石,琢之盤盂,傳遺后世子孫”之語。中國古代石刻往往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不但與其產生地的人物興替、民風民俗緊密相連,且能折射出國家興亡、都邑變遷的歷史脈絡。晚清國之重器毛公鼎的出土,王懿榮發現了甲骨文,金石學成為顯學。
馬文沖對父親馬衡的書齋生活印象深刻:“父親是幾家中唯一不賭博、不娶幾個老婆的人,‘出淤泥而不染,他將自己的書齋叫做‘凡將齋,他在里面看書,看碑拓,有時整天不出來。”從“凡將齋”這個書房名稱,就可以看出馬衡的學術趣味和志向。凡將齋典出班固《漢書·藝文志》:“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無復字?!薄斗矊⑵废旁诤迫鐭熀5奈墨I之中,渺不可尋。至宋代,無人讀過司馬相如的這名篇。金石收藏大家趙明誠著有《凡將集》。馬衡收藏吉金貞石成癖,給書齋起這個名字,有向趙明誠致敬的意思。
馬衡近水樓臺,最初鑒賞研究葉家收藏的銅器古玩,鉆研經史。隨后,開始廣收文物、碑帖拓片與古籍,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和金石學方面的知識。在上海,馬衡被章太炎、吳稚暉等人推許為“金石大家”。
章太炎評價馬衡的篆刻:“海內獨步,堪稱大師”。有一次,張繼對馬衡談起章太炎的如此評價,馬衡謙遜地回應:“不見得吧,吳昌碩的篆刻就在我之上?!睆埨^說:“不然,章老不是指刀法技藝,是指印文,指篆文之正確無誤,字字有來歷,絕無虛造不可知者;同時,也指書體的多樣,篆法華美,亦為他人不可比擬?!?/p>
1905年,吳昌碩應馬衡之請,題寫齋名?!胺矊S”三字是吳昌碩獨有的石鼓文風格篆書,迎首處鈐“一月安東令”印,后附行書跋九行,說明了齋號來歷,勉勵其“篤學嗜古”,跋后鈐“俊卿之印”“昌碩”二印。馬衡對此十分珍惜,后請工匠將其制成楠木的齋堂匾。上世紀80年代,馬衡后人將這兩件(匾額與書法)見證了吳、馬交往的珍貴文物捐獻給了故宮博物院。
馬衡治印,是研究金石學的需要。他在印壇有著很高的聲譽,受聘于西湖西泠印社,并擔任第二任社長。
馬衡在北京大學講授金石學,1924年他把講義整理,編印了《中國金石學》一書,三年后定稿為《中國金石學概要》出版。這部著作的出版,奠定了馬衡在學術界的地位,聲名遠播。應邀至日本講學半年,在日本多所大學做“中國之銅器時代”專題講演。馬衡被學界視為中國傳統金石學的集大成者,“現代金石學”的奠基人。
金石與考古緊密相連。馬衡在北大的這兩大學術研究,相輔相成,成就斐然。
1922年2月,北京大學國學門成立了考古學研究室,這是中國乃至東亞的專門考古學機構,聘馬衡為主任,后陸續外聘羅振玉、王國維、伯希和等為考古學通訊導師。次年5月,古跡文物調查會(隨后改為考古學會)成立,馬衡擔任會長。
考古學會成立后,馬衡到河南新鄭縣鄭伯墓的考察研究,這是當時在國內頗受人關注的考古發掘事件。
1923年8月25日,河南新鄭南街李家樓的士紳李銳雇工打井,挖出古物,由此叩開了一座春秋時代的古墓。大量精美的青銅器在地下沉睡了兩千五百多年,重見天日。
駐鄭州的北洋軍第十四師師長靳云鶚聞知此事,帶領士兵趕去發掘。不久,北洋政府教育部派出教育部專員高丕基、歷史博物館館員裘善元前往新鄭挖寶現場……一時間“挖寶”和“看挖寶”的紛紛云集,多達數百人。熙熙攘攘的挖掘工作歷時40天,獲得銅鼎、圓壺、大方壺、編鐘、镈鐘等大型禮樂器百余件及玉器、瓦當、瓷器、骨器數百件。
北京大學代校長蔣夢麟派北大文科研究所教授馬衡前往現場調查。9月20日馬衡抵達新鄭,進行墓地勘探,撰寫了《新鄭古物出土調查記》。這份調查報告非常詳實,分為八個部分:發見之時日,發見之地點,發見之始末,器物之種類及其數量,發掘之圖及器物之位置,器物之制作,器物之時代,埋藏器物之原因。
馬衡在“埋藏器物之原因”部分,考證出墓主人是鄭伯。雖然發掘古墓者不是馬衡本人,但他繪制的發掘圖及文物出土的位置,表明馬衡具有現代田野考古的常識。鄭伯之墓從開始由士紳李銳發現并私自挖掘,到后來官方介入,學者調查共同完成,本是亂哄哄的考古發掘逐步走上正軌。
次年,馬衡又奔赴河南,至孟津調查出土青銅器,搜購散落民間的出土文物,并到洛陽探訪漢魏太學遺址及漢魏石經出土情況。
到了洛陽后,馬衡得知出土的古器物已經被村民哄搶,后發生古董商人假冒名義收購古器物,并因此鬧出人命慘案。馬衡一路追蹤出土古物的去向,經人介紹,他在洛陽約見了對此事知之甚詳的金兼老人,可惜知之已晚。于是馬衡與教育部派來調查此事的高、裘兩人一起商量追繳文物之策,后出了420塊銀元給村民作為收購文物的費用。因為染上寒疾,他在洛陽住了一星期后才回到北京。此行“購回孟津所出銅器九十余種,六百三十余件”,并向北大國學門遞交了《調查河南孟津縣出土古器報告書》。
馬衡的兩次河南之行,為考古的先聲,此后的考古發掘大多按照學術規范展開。
1930年,以馬衡為首的燕下都考古團對老姆臺進行了發掘。發掘前,馬衡與團員約法三章:一、出土古物不得遺失或損壞;二、農民出售古物由團收買,個人不得私購;三、團員不得飲酒,每周輪流休息等。這次的科學考古發掘,獲得文物201袋又26箱,出土大量戰國至漢代建筑遺物和陶器,其中的珍貴文物運送至北京,加以詳細整理、編目,以便開展后續的研究。
因為上述的經歷和研究,馬衡與李濟被視為中國近代考古學的創立者。
【保護文物,出庭作證東陵案】
馬衡和故宮結緣,始于1924年溥儀被驅逐出宮的那一天。
馬衡作為“清室善后委員會”的成員調入故宮博物院工作,擔任古器物館副館長。1925年擔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1934年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直至1952年離職。不論是治金石學還是主持故宮,都是與文物打交道,在保護文物方面他有幾個創舉。
周作人所憶當是“五四”時期故事,在周的一班朋友中,馬衡有兩點特殊之處,一是他的闊氣,二是他于刻印及鑒賞古物都很有功夫。有一年正月,周作人、馬衡和錢玄同逛廠甸時會聚在一起,又遇到了另外的朋友,一位手里拿出新得來的“醬油青田”的印章,十分得意地給馬衡看。馬衡把石頭拿得遠點一看(因為有點眼花了),不客氣地說道:“西貝,西貝!”意思是說“假”的。周作人與錢玄同不禁莞爾。
南京有一古董商,叫張熙園,擅長作偽。1935年冬,江南鐵路公司在中華門外繞通濟門到光華門一線修筑鐵路。施工過程中,出土了大量蕭梁時期的五銖錢土范(鑄造金屬貨幣的模子),出土錢范遭到哄搶,流失殆盡。據說現場還發現一方石碑,上書“謂山窯”,并刻有“梁普通元年三月建”的字樣。1935年,張熙園根據《古泉辭典》,偽造了一批蕭梁時代的五銖錢范,聲稱是在草場圩出土,沒有料到全賣光了,發了一筆歪財。興奮之下,不久又開始造假。他用唐志殘石刻上“謂山窯”三字,又刻上“大通紀年”,并制作拓片分送專家學者。
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授朱希祖是中央古物保管會委員,見此石刻,驚為稀世寶物。張熙園很大方,干脆將石刻獻給古物保管委員會,獲60塊大洋獎勵,報紙上還對此進行報道。但是紙終究包不住火。
正擔任中央古物保管會委員的馬衡看出了破綻。朱希祖遂將張告到法院,結果張姓古董商行賄法院,反而勝訴。勝訴理由有些強詞奪理:你一個考古專家無法鑒定贗品應該自擔責任,且“獎金”也是自愿頒發的,古董商未強要。朱希祖深感愧疚,引咎辭職,被慰留,從此再不輕易鑒定文物。
馬衡是怎樣練就的火眼金睛,一看便知文物的真假,對此張中行講過這樣一個掌故。
1933年秋,馬衡帶著北大學金石學的十幾個大學生,步行到故宮東路某宮去看青銅器。馬衡指導學生觀察,并講解這是“商器”,那是“周器”。講解時,有個學生問:“怎么知道是真的呢?”馬衡停住,沉思片刻,答:“你要知道什么是真的,先要知道什么是假的?!绷硪粋€學生搶著問:“那怎么知道是假的呢?”馬衡又陷入沉思,思索片刻,答:“你要知道什么是假的嘛,先要知道什么是真的。”同學們都笑了。覺得馬先生什么秘訣都沒有說。
后來,張中行也收藏古物,就躲不開辨別真假的問題。有了經驗之后,再回過頭來看馬衡的那兩句話,真是不二法門。但那個時候,同學們年少輕狂,并沒有意識到那兩句話的分量。
馬衡為故宮收購了許多國寶,避免寶物流向海外。1926年初,古董商將得自興化寺的壁畫《過去七佛說法圖》運至北京,準備悄悄賣給外國人,被北京大學國學門的教授查悉。后由馬衡出面,教授們集資以4000大洋買下壁畫,交北京大學收藏。1952年,壁畫被調撥至故宮博物院。保護文物不僅需要學識和財力,有時還需要勇氣。馬衡曾出庭指證孫殿英東陵盜寶,文人風骨,令人欽佩。
1928年7月,孫殿英部開進東陵后,聲稱要搞軍事演習,四處設崗放哨,禁止通行。入夜,派工兵營用炸藥轟開陵墓14座,其中主要為乾隆、慈禧二陵。亂世出摸金校尉,但像孫殿英部如此喪心病狂的,實屬罕見。開棺時,慈禧面貌一如生前,傳說因其口中含有一顆明珠故也;見風后,面色發黑,尸骸抽縮,衣服風化,片片碎裂。孫部蜂擁而上,將陪葬珍寶劫掠一空。哄傳被盜珍寶不計其數,僅鉆石、明珠一項,竟重達四五十斤之多”。慈禧墓葬中的翡翠西瓜、紅珊瑚樹、玉藕、頭戴的珠冠,皆是稀世珍寶。
孫殿英盜寶案發,經英國路透社最先予以披露報道后,國內外各大報刊紛轉載,一時間國內嘩然,海外震驚。
東陵被盜文物流向文物市場,馬衡是從琉璃廠的古董商處獲知的,他認為“清東陵乃歷史古跡,應留作史學家研究,政府自當保護,豈可任匪徒劫掠,遂會同有關方面一同向當局舉發”,呼吁政府對盜賣寶物者緝拿審判,追繳贓物交文博珍藏,以免散佚,流向國外。
為了應付國內外輿論壓力,1929年6月北平組織了軍事法庭會審,特請馬衡作為考古專家,到庭鑒定贓物并作證。在法庭上,馬衡義正辭嚴,孫殿英看到情勢嚴重,使出渾身解數,力求解脫,暗托特務頭子用盜陵的珍寶,到處行賄,直達黨國要員。這招果然有效,不僅孫殿英逍遙法外,還把已經被捕的要犯師長譚溫江也保釋了出來。
1930年,中原大戰開始后,孫殿英雖是舉世皆知的盜寶犯,但畢竟還掌握一定武力,閻錫山為了利用孫殿英,欲爭取他出任北平衛戍要職。孫乘機提出條件,要求先通緝馬衡,以泄私憤。當時北平主政者為山西方面的李服膺,他一面答應,一面著人透露信息,通知馬衡暫避一時,免遭暗算。此時,馬衡正在燕下都主持考古發掘,獲得情報后,倉促南下避禍。他到達杭州后,自己刻了一枚“無咎無恙”的印章,表明心跡。手握篆刻刀的學者對壘手握兵權的軍閥,如此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保護文物,堪稱一段佳話。
【國寶長征,遠籌帷幄大遷移】
從進入故宮那一天開始,“余負典守之責”,成為馬衡堅定的信念。
九一八事變后,華北局勢緊張。以易培基為代表的一部分院領導認為,戰爭期間故宮文物損失難以幸免,國土淪喪尚可收復,獨文物不可復得。國民政府批令:“交行政院同軍事委員會合辦?!毙姓号鷾使蕦m文物南遷,并通過了六萬元的遷移費用預算案。
故宮文物南遷,一石激起千層浪。胡適反對故宮文物南遷。他認為北平不安全,何處是安全之地?北平在國際監視之下,未必有人敢公然破壞。魯迅對故宮古物南遷,也不甚理解,他仿照崔顥《黃鶴樓》詩吊南遷文物:“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復返,古城千載冷清清?!?/p>
盡管有輿論反對,故宮文物南遷已經箭在弦上。存放在國子監的十尊石鼓,是重量級的國寶,被譽為“石刻之祖”,上面有最古老的石刻文字,每尊重約一噸。馬衡經過考證,認為此石鼓既非西周,也非南北朝遺物,而是東周秦國的刻石。石鼓文為四言詩,因記述秦皇游獵之事而被稱為“獵碣”。石鼓文是集大篆之成,開小篆之先河,在書法史上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
石鼓一度沉睡于地下。唐初出土,后被遷入鳳翔孔廟。韋應物、韓愈曾寫《石鼓歌》,石鼓一名,廣為傳播。這石鼓經歷了北宋亡國,被金運載到燕京,堪稱鎮國之寶。但由于年代久遠,鼓上的字是附在石皮上的,石皮與鼓身早已分離,稍有不慎就會脫落。如此重量級的文物,如何裝箱,又如何避免運輸中文物受損,成為馬衡等故宮人急需解決的一道難題。
馬衡親自研究裝運辦法。他在《跋北宋石鼓文》一文中記載了此事:“余鑒于此種情況,及既往之事實,知保護石皮為當務之急。乃先就存字之處,糊之以紙,總是石皮脫落,猶可粘合,次乃裹以絮被,纏以枲綆,其外復以木箱函之,今日之南遷,或較勝于當日之北徙也?!边@個辦法是成功的,以后屢次開箱檢查,石鼓都沒有新的傷損。
除了石鼓這種重量級的文物,還有青銅器、瓷器、玉器、漆器、字畫、碑拓、古籍等文物。故宮人博采眾長,根據文物的特點,總結出自己的一套裝箱辦法——“穩準隔緊”。比如瓷盤邊緣包棉花,瓷盤相疊用繩子扎緊,再用紙把整疊瓷盤包起,每疊之間用棉花和稻草防震。對于書畫等紙質文物,還要包上油紙,以免雨水浸濕。
故宮南遷文物分5批次先后運抵上海,共計19557箱(其中含替北平古物陳列所、太廟、頤和園、國子監代運代管6066箱),存放在法租界內一所庫房。后轉移到南京朝天宮珍藏。
一路文物西遷,都危機四伏,險象環生。故宮人拼命搶救文物,可謂爭分奪秒。比如,中路的第一批文物于11月19日從南京啟運后,馬衡又趕到漢口安排文物。當故宮博物院館員牛德明等押運文物來到漢口后,馬衡立即讓牛德明趕快存好文物,再回南京搶運。12月10日,日軍就對南京發動進攻。若不是馬衡的督促和搬遷押運人員的努力,大批文物精華就可能落入敵手。
在護送故宮文物西遷的長途跋涉中,馬衡發出了“劍門險峻絕躋攀,到此方知蜀道難”的感嘆。1947年9月3日,馬衡在北平廣播電臺作了《抗戰期間故宮文物之保管》的著名演講,他說:“抗戰八年之中,文物多次險遭滅頂之災,例如當9000多箱文物由重慶運往樂山途中暫存于宜賓沿江碼頭時,重慶以及宜賓上游的樂山和下游的瀘縣都遭到敵人的狂轟濫炸,唯有宜賓幸免;長沙湖南大學圖書館在文物搬出后不到4個月就被炸毀;重慶的幾個倉庫在搬出后不到一個月,空房也被炸掉;從南鄭到成都時,存放在南鄭文廟的文物運出后剛12天,文廟就遭敵機投下的7枚炸彈夷平。像這一類的奇跡,簡直沒有法子解釋,只有歸功于國家的福命了?!?/p>
事實上,文物屢屢化險為夷,絕非偶然。在長達八年的全面抗戰期間,文物幾經輾轉,穿越大半個中國,沒有一件文物丟失,也沒有發生一起因失職而毀損事故。馬衡所說的“國家的福命”,那志良說的“古物有靈”,正是在嚴格的制度、忠誠的守護下創造的奇跡。
【留守故宮,毅然肩負典守責】
1948年1月底,平津形勢趨緊。南京方面的朱家驊、傅斯年、蔣經國等人在蔣介石授意下,開始謀劃“搶救”平津學界名流的辦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馬衡何去何從?
他選擇了留在故宮,留在北平等待解放。做出這樣一個決定,并不容易。
1948年11月9日,馬衡主持召開了故宮復員后的第五次院務會,討論決定了一系列重大事項,如清除院內歷年存積穢土,修正出組與開放規則,把長春宮等處保留原狀,辟為陳列室,增辟瓷器、玉器陳列室及敕諭專室,修復文淵閣等。
大戰來臨,國民黨下達故宮文物南遷的指示,急急如律令。馬衡頂住壓力,一拖再拖。他一方面編寫可以裝運的文物珍品目錄,報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審定;另一方面,告誡準備裝箱的工作人員,“不要慌,不要求快”,決不能因為裝箱而損傷文物。馬衡的用意和態度,故宮人心領神會。文物裝箱工作,到底進展如何,他從未過問、催促,這為留在北平故宮的工作人員吃了一顆定心丸。
“余負典守之責”,馬衡自從與故宮結緣,不論在亂世,還是新時代,始終如一。馬衡的孫子馬思猛說:“1933年他領導古物南遷,1948年則阻止古物南遷,本意皆出于此。”
1949年1月13日晚,兒媳婦林裴宇(次子馬彥祥之妻)從南京打來電話,轉達了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兼故宮博物院理事王世杰敦促馬衡南飛之意,馬衡當即回絕說“決不南來”。1月14日,馬衡致函杭立武,以身體有恙、不宜乘機為由婉拒了他的邀請。
馬衡已下定決心,與南京國民政府分道揚鑣。人與故宮文物同在,拒絕南下,同時,馬衡極力反對將故宮文物遷往臺灣。
莊尚嚴是馬衡北大時的學生,奉命押運第一批文物從南京運往臺灣。馬衡知悉后立即致函莊尚嚴,聲稱如果要護送文物去臺灣,他不惜斷絕20多年的師生情。政治立場不同,但典守故宮文物的心一樣,莊尚嚴到臺灣后,典守故宮文物至生命最后一息。莊尚嚴的兒子莊靈寫道:“父親最大的遺憾,便是在有生之年,不能親自帶著這批遠渡重洋到臺灣寶島的故宮文物,重新回到北京故宮,回到他成長求學,立業成家、浸潤深耕中國歷代藝術的永恒故鄉。”平生自詡守藏吏,垂死猶懷故國心”,這是被歷史的浪頭打到臺灣去的那一代故宮人的寫照。
故宮文物分離,對于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而言,是骨肉分離一般的痛苦。為了保全文物,他殫精竭慮,不僅十分關注遷運工作的進展,還通過私人交情為保護國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1949年1月14日,他寫信給杭立武,希望他能及時曬晾運輸過程中被雨淋濕的21箱書畫,希望第三批之后不再續運故宮文物。思及遷臺故宮文物的命運,馬衡“不覺慄慄危懼矣”。國民黨未能運走、留存在南京的大批文物,他推薦歐陽道達典守。
北平和平解放后,“余負典守之責”,馬衡有條不紊地主持著故宮博物院事務,開展院內陳列及赴蘇聯展覽,進行文物分類保管和古建筑修繕工程。
1950年1月26日,留存在南京的文物歸來,馬衡日記留下了這一寶貴的時刻:“車于一時抵和平門,越半小時始入站。共裝十一車,卸至半數,余與邦華、冶秋等先返。五時首批到達九龍壁,共裝四十六排車,約三百余箱,卸入院中,以備明晨入庫?!边@批自從1933年離開故宮的文物,時隔17年歸來,匯入故宮文物的大家庭之中。山河依舊,有故人重逢之感。不難想象,欣喜之中,也有隱隱的遺憾,馬衡一定想起漂流到臺灣的故宮舊藏。
朝斯夕斯,念茲在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故宮博物院大力搜集文物精品,有些曠世之珍就是經馬衡之手入藏的,比如,《中秋帖》《伯遠帖》二帖。東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合稱清宮“三希”,都屬于中國傳世較早的書法珍品。《快雪時晴帖》是故宮文物南遷的國寶,已被運往臺灣。《中秋帖》《伯遠帖》清亡后被人帶出宮,最后流落到香港,抵押在英國匯豐銀行。周恩來總理批示,同意購回《中秋帖》《伯遠帖》,但須派負責人員及識者前往鑒別真偽。老將出馬,義不容辭,年事已高的馬衡、徐森玉和時任文化部文物局副局長的王冶秋,前往香港鑒定,最后以35萬港元購回。
1955年,馬衡逝世。子女遵囑將其所藏全部捐贈給故宮博物院,其中有手稿、古籍、碑拓,歷年所藏文物14962萬余件(冊)。馬衡治金石學花費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他留下的金石器物拓片多達12435件。這些文物的最后歸宿,是他生命之所在、精神之所系的故宮博物院。如今,我們在《馬衡捐獻卷》中可以看到他的舊藏,其襟懷和境界,連同他經歷的時代,都在一卷書中。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