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借意象抒情達意是中國傳統文學作品常用的手法,“水”即其中之一。一部中華文明史,始終與“水”相生相伴,大禹治水,上善若水,智者樂水,逝者如斯夫,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千江有水千江月……多姿多彩的“水”豐富了中華文化的內涵,形形色色的“水”將先民的生死歌哭、喜怒哀樂,表達得淋漓盡致。
《氓》《蒹葭》《關雎》是《詩經》中入選中學課本的三首愛情詩,它們以自由熱烈的追求、哀怨纏綿的情思呈現了兩千多年前先民們純真浪漫的愛情,直到今天仍被奉為經典。這三首詩都寫到“水”,如“淇水湯湯, 漸車帷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且“水”的形態、意蘊相似相關。那么,《詩經》中的可視可感的“水”蘊含了怎樣的文化意蘊呢?
一、“水”的阻隔,隱喻追求艱難
奔涌的河流是難以逾越的險阻,尤其在生產力低下的周代,人們往往因河流而被禁隔兩岸,難以朝夕相守,“水”的天然阻隔,往往就是空間隔離、路途漫漫的隱喻,主人公的追求漫長而艱難。由于周代還沒有嚴格的禮教來束縛民間男女的結合,青年男女尤其是女性一般都較為大膽熱烈、自信勇敢,沖破“水”的阻礙到達彼岸,往往就意味著獲得了幸福,所以他們一片癡心,勇往直前。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在寂寥的露水成霜的清秋之晨,晨霧還未退去,男子在河邊徘徊輾轉,淺唱低吟,心儀的人兒就在河水那一方,尋尋覓覓,若有思念,但蒼茫的一灣流水使他們如隔天涯。惆悵,失望,向往,水畔思人,道路漫長。此時,“水”的隔離形成了一種無形的障礙,“道阻且長”“道阻且躋”“道阻且右”。秋水,蒹葭,白露,寥寥幾個意象鑄成了一幅蕭瑟的景象,“道阻且長”的河水是如此空闊遼遠,對面的“伊人”是這般可望而不可即、欲求不遂,這與《漢廣》“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古詩十九首》“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以及孟郊《古別離》“河邊織女星,河畔牽牛郞,未得渡清淺,相對遙相望”有異曲同工之妙。
情因物興,物與情關,人的情感總是與覽物有關?!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保藗兛偸怯捎[物而產生藝術聯想,抒發自己的所思所感?!瓣P關雎鳩, 在河之洲”(《關雎》),雎鳩鳥在河洲上和鳴,欣欣春景喚醒了春情,也喚起癡情的“君子”“寤寐思服”的求之不得的焦慮。“水”的悠悠不息與“左右流之”的荇菜則使全篇都有了蕩氣回腸的藝術效果。此處的“水”雖然是“好事多板障”,但它浸潤著心田,也滋養著愛情。
二、“水”的潺湲,隱喻思念悠遠
“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詩經·桑中》),水濱澤畔常常是《詩經》中男女萌發愛情、相會定情的地方,遠古的河流邊,男女主人公盤桓在水澤汀洲,面對潺湲流淌、綿綿無盡的流水,表達自己愛情的思念。水濱湖畔,淑女窈窕,陰柔之水的氣質正是契合了女性婉約的韻致。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氓》),分別時刻兩情依依,女子為了多一會相依,山一程水一程送別情郎。送郎送過淇水西,到了頓丘情依依。淇水深,不及她的情愛深;淇水長,不及她的思念長。多愁善感的心寄托于歡樂流淌的淇水,賦予“水”無盡的思念,此時的淇水像春潮般的涌動。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蒹葭》),秋水旖旎,蘆花蒼蒼,一片白霜,男子獨佇水畔,癡癡地凝望著煙波浩渺處風姿綽約的“伊人”,近在咫尺卻又如隔天涯。三段文字重章疊唱,借落木蕭蕭、蘆花與白霜相映的背景營造了一種邈遠迷蒙的氛圍,渲染一種執著纏綿而又略帶傷感的情調,更顯惆悵與悠遠。
《關雎》中“左右流之”的“流”字用得妙不可言,少女順著水流忽而側身向左,忽而側身向右地采摘荇菜的忙碌而曼妙的身姿躍然紙上,使全詩充滿了動感和生機,同時也更增添了男子對少女的愛慕之情,真的是“教我如何不想她”?!坝圃铡钡寞B用,把男子如水一般的長夜不寐的相思之苦表達得淋漓盡致,既深婉含蓄又率真熱烈。
三、“水”流奔涌,隱喻禁忌與祈求
老子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在生產力低下的西周時代,猛獸出沒,洪流奔涌,“水”往往有危險、禁忌、繁衍的意味。古代諺語曰: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生軒轅?!吨芏Y·春官·女巫》:“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發展到后代,就有上巳節一類的民俗節日,有結伴去水邊沐?。痨?、祭祀宴飲、曲水流觴等活動。
《詩經》中的“水”的意象具有濃厚的原始宗教色彩,往往是主人公抒發情感的寄托物?!颁克笔恰对娊洝分卸啻纬霈F的意象,據統計有6篇18次之多,具有豐富的文化內蘊?!颁克痹凇睹ァ分谐霈F三次:“送子涉淇,至于頓丘”,這是女主人公處于熱戀階段,她不辭路遠,涉過“淇水”送別情郎,依依不舍之情似這不竭的淇水,纏綿動人;“淇水湯湯, 漸車帷裳”,這是女子歸家之時,橫暴浩蕩的淇水濺濕了女子的車帷,“淇水”似一條感情分離的鴻溝,將他們隔離;“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痛定思痛,女子毅然決絕,“淇水”是她凄婉哀怨的知音,目睹了她的“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時的浪漫,也目睹了“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時的哀怨。淇水不語,低徊嗚咽,似乎在安撫她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蒹葭》被王國維稱為“最得風人深致”,原因之一就在于雖然男子由“一見鐘情”到“日夜思念”,再到“幻想結合”,但是由于“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的重重阻隔,男子是純真而有節制、適度地表達自己相思之情的,充滿了積極健康的精神,體現了孔子稱道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美學風格。
水是生命之源,它是重重險阻的障礙,帶來了審美的張力;它是滋潤萬物的圣潔之物,全民游春,繁衍萬物。《漢書·地理志》載:“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我們的先民熟諳生存規律,逐水而居,近水生息。水與先民相生相伴,不僅是供養了人類,而且是極大地豐富了人類思維,給人類帶來了情感的慰藉和思考的智慧。《詩經》中的“水”,作為最原始化的審美意象,體現了先民由原始的自然欲求向個人情感和生命品格上的升華,并深遠地影響了后代的中國文學,豐富了文學的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