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德通
人類是如何起源的?又是如何演化的?我們的祖先是怎樣一路高歌猛進,創造了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的?……這些問題玄妙深廣,而我們所熟知的農業時代至今只有1萬余年。在這之前的幾百萬年,則是占據人類歷史99%以上的舊石器時代。
舊石器時代充滿令人臆想的神秘色彩,有混沌初開的蠻荒,有人性乍現的智慧,還有一種來自大自然底層匱乏卻生生不息的力量。正是這些塑造著人類的歷史。比起研究后世歷史,研究舊石器時代人類演化過程的專家并不多,我國著名舊石器考古學家、古人類學家高星研究員是其中之一,已過知天命之年的高星至今仍為他喜愛的考古學奮斗著,每每聊起考古時,他的臉上都會不由得泛起笑容,說話的興致也一下高漲了起來。高星說:“盡管舊石器時代沒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和鮮活的人物,但是借助科學的力量,我們完全可以從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石器中挖掘出大量的信息,當我們把這些信息歸納匯總之后,一個百萬年前人類走出非洲、向著遠方決然挺進的壯麗畫面便會映入眼簾?!?/p>

高星在研究石器標本
高星從小的理想是當一名文學家,當年高考填報的第一志愿也是北京大學中文系。那時的高考無異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農村生活的高星想著一定要考上大學,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要為社會發展獻出自己的力量。然而陰差陽錯,造化弄人,高星確實考進了中國教育的最高學府之一北京大學,但卻不是中文系,而是考古專業。原來由于當時考古屬于冷門專業,而國家有政策要照顧這些學科,因此,已達到北京大學錄取分數線,但是在志愿書欄目里選擇了服從分配的高星就被分到了歷史系考古專業。與中文系失之交臂的高星回想起當時說:“那時的年輕人,都有一股子熱血,想著有番作為、做番大事,要改造世界,造福人類,都是往前走;而考古卻是向后看,學出來又有什么用呢?”年少的他并不能理解考古的真諦,以為考古就是去挖墓。
雖然考古是被動之選,但從小就是乖孩子、好學生的高星要求自己任何課程都要學好,爭取好的名次,所以到大學也是帶著這種習慣,很用功地學習考古知識,成績一直都名列前茅?!凹词共皇呛芟矚g,但也要認真學”,這就是高星的學習態度。好成績和老師的喜愛,慢慢讓高星開始喜歡上了考古學,但是他也沒有放棄文學夢,課余時間都會旁聽中文系的課程,閱讀很多文學書籍,并且決心要在考研時,考入中文系,繼續自己的文學夢。不過高星終究與中文系無緣,因為大三時,考古系野外實習,一年里到有半年不在學校,中文系的課程根本無法堅持,高星明白,自己在中文系虧欠的課程太多,無法與其他考生競爭中文系研究生,于是,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棄。
在考古領域的諸多專業方向中,高星更喜歡舊石器研究,在他看來,舊石器考古涉及人類起源演化的最早階段,里面有很多未解之謎,高星喜歡這個具有神秘色彩的專業,可以滿足自己天馬行空的探索和創作,而且舊石器研究的手段、探索的方法都有很大的空間可以挖掘,高星的重心開始向舊石器考古傾斜。經過緊張復習備考,高星終因成績優異,擠進了這扇大門。
進入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高星,開始接觸到更廣闊的領域,接觸到有關人類起源的問題,舊石器考古的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拔覀冄芯克泻軓姷难芯勘尘?,研究人類發源地、探索人類演化、發掘周口店遺址等與古人類學有關的研究都是這個研究所主持的。這是中國古人類學和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發源地和國家隊”,高星驕傲地說。這時候的他對舊石器考古越來越喜歡了。那時候的他經常跟著導師到野外工作,去發掘、尋找化石、石器標本等,越來越多的問題和資料在他的眼前和腦海中呈現,想解開這些謎團的欲望也越來越大。
1989年,我國古人類學界迎來了一次國際會議,剛剛取得碩士學位不久的高星,在這次會議上眼界大開。“那次會議來了很多國際大腕,通過他們的報告和私下里接觸,我才發現,當時國內外的學術思想和研究手段差別很大,感覺不在一個平面上,甚至無法找到對話交流的語言?!备咝钦f。當時我國的舊石器考古,只著重發現遺址,并對發現物品進行形態描述與分類,只為研究而研究;而西方則著重深入研究遺存中反映的人類行為、自然環境,真正去探索人類起源演化的深層次細節,甚至探索一些規律,這些規律和現代社會是有聯接的,這就形成了一個動態的研究視野。
“我想我之后的研究應該更多在‘我們是怎么來的’‘我們為什么變得直立行走’‘為什么我們這支人類走到現在而不是其他人類’,而不是局限于遺址出土了什么標本,這些標本的形態、類型、大小、數量?!痹谀谴螄H會議交流之后,高星暗下決心一定要去西方學習,向最先進的理念和方法學習,取長補短。1990年—1992年期間,高星被中國科學院選派到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北京辦事處工作一年半,因此獲得美國科學院資助的到美國做訪問學者的機會,于是1992年秋天,他背起行囊,告別妻兒,來到美國亞利桑那大學人類學系,先做了一年的訪問學者,1993年秋成績優異的他轉入留學生身份,攻讀博士學位。1999年年底,他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夙愿,也開始書寫他學術生涯新的華彩篇章。當時恰逢中國科學院為延攬滯留海外的優秀人才回國工作,啟動“引進海外杰出人才計劃”(即百人計劃),他經過申報、答辯,如愿入選。
2000年5月,高星學成歸國。那時的他有很多的想法,迫切地希望把西方學到的東西應用到中國的相關研究中,通過自己的努力帶動一個團隊來提高我國舊石器考古的田野技術和研究水平。心懷壯志的高星帶領團隊開展了一系列的舊石器時代考古野外調查、發掘與發掘。
2000年—2004年期間,高星主持重慶三峽庫區舊石器時代考古遺址的搶救性發掘與研究,并參與相關遺產保護方案的制定和論證,發掘出大量石制品和動物化石等文化遺存,最終完成了重慶庫區多處石器時代遺址的發掘和材料整理任務,獲得項目委托單位和社會的高度評價,并發表了多篇論文和專著,也為研究所爭取到大筆項目資金,保持乃至擴大了研究所在考古界的聲譽和影響力。
但高星并不滿足這樣的工作,他需要更理想的遺址和材料來實現自己深化研究、培育隊伍、實現與西方學術接軌、樹立新時期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標桿的目標。2003年—2007年期間,高星帶領初具雛形的團隊與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聯合包括諸多高校和文博考古研究機構的青年才俊組成水洞溝聯合考古隊,對水洞溝遺址第2、7、8、9、12地點開展了連續、系統的考古發掘與研究。1923年就被發現的水洞溝遺址非常重要。這里發現了中國本土很少見但在西方常見的石器技術與組合,學術界一直在爭論這些材料是本土起源還是從西方來的,如果是西方來的,到底是哪里來的?當時現代人起源的爭論開始熱起來,如果這個地方的材料是外來的,那么是不是走出非洲的人就是這批人,他們取代了本土人類?基于以上問題高星帶領團隊開始了精細的發掘,把不同層位、不同年代的信息提取出來,看看到底有什么樣的組合和發展變化。高星和團隊對石制品進行了熱處理分析、微痕分析、殘留物分析等,得到了當時人類制作和使用工具的大量信息,包括目前國內最早的對石器原料做熱處理、用石器加工植物食材的證據。另外,他們在第12地點發現了距今1.1萬年左右的細石器,還有少量的磨制石器和精美的骨器,增加了水洞溝文化序列的一個新的環節,還發現了一些石塊屬于“石煮法”的遺存,這在中國也是首次發現。
2009年高星及時抓住周口店遺址落實保護規劃、制訂重點部位加固保護方案的契機,帶領課題組開展了對這處重要遺址新的發掘和研究,取得重要收獲??脊抨犜谑鞴δ苎芯糠矫妫l現北京猿人制作形態有分化、功能有專攻的工具,證明了北京人是遠比我們想象得更聰明的直立人的一個群體;通過鋁、鈹宇宙射線能力衰變測量方法,確認北京猿人在周口店乃至華北的生存時間;對山頂洞開展動物考古學研究;引入DNA分析團隊與技術,開展對田園洞人的分子生物學研究,發現遺址中挖掘出的人骨攜帶著早期現代人的基因,與當今亞洲人和美洲土著人(蒙古人種)有著密切的血緣關系,而與現代歐洲人(歐羅巴人種)的祖先在遺傳上已經分開,分屬不同的人群。該項研究從分子生物學角度辨識出了現代亞洲人群直接祖先群體中的一個成員,被認為是一項重大的研究突破。
學無止境。2011年,高星組織團隊開始對西藏地區展開舊石器時代考古科考。隊員們八上高原,克服了重重困難,取得了重大突破。其中最重要的成就是發現“尼阿底遺址”并取得廣受關注的研究成果。尼阿底遺址是西藏首次發現的具有確切地層和年代學依據的舊石器時代遺址,也是目前青藏高原最早的人類生存證據?!斑@次的考察成果來之不易?!备咝歉嬖V記者。高寒缺氧,資源稀缺,環境惡劣,交通不便,夏天工作都要穿著羽絨服,到晚上更是因為寒冷和缺氧難以入睡。先后有三位隊員身體實在扛不住了,無奈中途撤離。但是,無論條件多么艱難,團隊都要克服困難堅持下去,高星知道這次的科考意義非凡,涉及人類最早是何時擴散到高原腹地的,早期人群來自哪里,他們是如何在惡劣環境下生存的,以及藏族人群的來源和形成過程等重大問題。如果能把這些謎團破解,將會彌補人類史的一大塊空白,并對現代人類如何適應極端環境提供啟示。
在技術層面上,這項研究的最大挑戰是年代測定,由于沒有發現動物化石和木炭等便于測年的樣品,課題組在埋藏遺物的地層中系統提取了石英砂開展光釋光測年,經過三年的多次取樣、現場信號檢測測量、多個實驗室對比測試和分析校對獲得三組相互支持、可信的年代數據,最終將古人類生存的年代測定為4萬~3萬年前。該項研究還結合了古環境信息和分子生物學的成果,指出古人類在遺址活動的時期處于末次冰期的間冰階,氣候相對溫暖濕潤,為人類的遷徙和生存提供了環境和生態基礎。項目最終于2018年11月30日在美國《科學》雜志在線上以論文(《青藏高原人類最早的生存證據》)的形式向世人公布,獲得了專家的高度肯定和媒體的爭相報道。

2016年尼阿底遺址發掘
關于中國乃至東亞地區現代人起源問題,高星以舊石器考古學視角提供了新的觀點和活力。他系統歸納了中國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存的演變過程與特點,認為中國乃至東亞舊石器文化及其反映的古人群生存演化是一脈相承、連續不斷的,雖然有手斧、勒瓦婁哇技術、石葉等“西方元素”間或出現在不同地區,但都逐漸消失或被融入本地傳統文化中,這為東亞人群“連續進化附帶雜交”假說提供了堅實的考古學證據;高星還指出,隨著測年技術的進步,特別是光釋光技術的發展,大量舊石器時代遺址或古人類化石地點被測定在距今10萬—5萬年之間,說明分子生物學家提出的本地區人類演化的這個空白時段并不存在;古環境分析也不支持末次冰期導致本土人群滅絕的假設。
作為學科帶頭人,高星一直把建設一支高水平的團隊視為己任。目前,該團隊主要研究方向有三個,一是石器技術分析,二是工具功能分析,三是動物考古學研究。為了發展這些分支領域,推動舊石器考古學科發展,高星于10多年前在中科院古脊椎所推動籌建了人類演化實驗室,目前該實驗室成為中國科學院“脊椎動物演化與人類起源重點實驗室”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高星的主持下,該研究所還引進了科技考古、環境考古和古DNA分析團隊,使已有的古人類學和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學科體系更加完善,更符合國家隊的角色。他還推動成立了亞洲舊石器時代考古聯合會和中國考古學會舊石器專業委員會,使中國乃至亞洲的舊石器時代考古界有了更好的交流互動的平臺。
作為老師,高星對學生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要求。在碩士期間,他要求學生抓問題、抓遺址、抓材料,從基本的發掘、整理材料做起,直到寫出報告、形成自己一定的認識。這是基本功的培育。在博士期間,他則要求做專題,做新穎、深入、前沿、有理論含量的研究。在學生剛進來時,他都會細心地詢問學生對于考古的哪個分支更感興趣,幫助他們找到方向。高星認為作為老師一定要有責任感,并且教學相長很重要。高星說:“現在這個年代跟我們當時不一樣了,科技的飛速發展,讓我們可以更快、更多地接收到各種需要的資訊。年輕的學生們在這個時代成長,有很多新的思想和手段,我們老一輩反而應該多與他們交流、互動?!?/p>
今后高星希望在團隊和學生共同努力下,進一步探索中國乃至東亞地區人類的起源與演化。當下有為,未來可期,關于人類的謎題正等著高星和他的更多同行者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