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成
1
麥收剛剛過去,生產隊里的牛就從牛棚里牽出來了。一頭頭牛在牛棚里窩了一冬一春,病懨懨的,蜷毛蜷翅,身上沾滿了牛糞。四個放牛的孩子,一人牽一頭牛,他們和牛一樣急不可待地走向了野外。第一名叫劉老頭,13歲,放一頭青石角的牯牛;第二名叫公羊蛋子,13歲,放一頭大黃犍;第三名兒亭,13歲,也放一頭大黃犍;第四名老胡,12歲,放一頭沙牛(母牛)。四個放牛的孩子進入了原野。麥子剛剛收完,田里沒有能遮擋人的莊稼,花生苗還沒有牛蹄大,地瓜秧還沒下溝,玉米苗還沒有一柞高,田野一眼能望到天邊,天本來沒有邊,一個村莊的地盤到了山頭或嶺頭就是天邊,整個山西頭村全在視線之內。一個村就這么大個地盤,這個地盤全是放牛小子的。
夏天才正式開始,草還不是那么旺,不是那么多,這四個放牛的小子不能聚一處,聚到一處牛就啃不飽,他們各人去尋一條田埂或者河邊有草的地方。即使這樣牛還是啃不飽,天黑回到牛棚還需要喂些干草。但牛吃到第一口青草后,就饞了刁了,再喂干草就不吃了,餓著肚子也不吃。幸虧夏天一日比一日熱,草長得很快,牛即使吃個半飽,也比吃干草上膘。牛牽出去放牧不到半月,就開始上膘了,生產隊長徐茂合見牛開始上膘很高興,對幾個放牛的小子特別和藹。牛上膘的事,生產隊里的社員也都看見了,小放牛的出門時,生產隊也開始上工,男人們便趁這點工夫蹲在村頭抽一袋煙。他們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從他們身邊過的牛,他們的眼里充滿期待,生產隊里有個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死牛爛地瓜。”牛和地瓜對生產隊來說就像國家的兩彈一星,那是底氣,牛是最為重要的生產資料,沒有它地就耕不成,就要耽誤農地;地瓜是主要口糧,地瓜在冬天沒法大量儲存,只能切成地瓜干,地瓜干要曬干才能儲藏,曬地瓜干的季節就怕下雨和連陰天,這樣地瓜干就會全部爛掉,社員的口糧全無。所以別看幾個不起眼的小放牛的,他們可是社員的期待。這些小放牛的盡管無法無天,生產隊長和社員們也不會怎么責備。
夏天真的很神奇,莊稼眼看著長,才半個月,玉米就半人高了,綠得鋪天蓋地,好像田野里風頭卷到哪里綠色就鋪蓋到哪里。整個田野綠得不透縫,連田頭地邊都是綠的,連田邊的小路都是綠的,小放牛的進了田野,就不見人和牛了。四個放牛小子各自找一條田埂,人在田埂上,牛在田埂下,這樣人可以不踹泥不走水,而牛走在田埂下的墑溝,墑溝里盡是泥和水。牛啃草最務實,嘴一剎都不離地面,嘴埋在草里不抬頭。放牛小子走在田埂上,牽著牛繩,頭上戴一頂破葦笠,葦笠一般不叫草帽,因為葦笠是葦柴編的,草帽是燈草編的,葦笠尖頂,草帽圓頂。葦笠最大的用途是遮陽的,放牛娃不怕曬,但怕長癤子,夏天的毒日頭容易在人頭上曬出火癤子,火癤子是大毒瘡,晚上痛得睡不著,嗷嗷叫。劉老頭有一年就長了一頭火癤子,在村里保健員的衛生室,被三個大勞力按在小床上,保健員徐茂升用刀子給割癤子,把里面的膿擠出來,塞上藥布,一天一換藥布,很快就好了。這葦笠盡管戴在頭上老大的心事,可不能不戴。再者,葦笠還可以遮雨,放牛的辛苦就在于雨天不能歇,生產隊里的社員雨天可以歇息,放牛的不能歇息,因為雨天牛也要吃草,牛吃到新鮮青草之后,干草就一口也不吃了,餓癟了肚子也不吃,所以下雨天也要放牛,哪怕水里泥里,身上流著雨水,也不能歇息。除非下暴雨,但暴雨一停立刻又要把牛牽出去放。有時因為暴雨過大,到處踹泥,牛在田埂下,腿腳陷進泥里拔不出來,不能下田放牛了,便要割草喂牛,小放牛的拿上筐和鐮刀,沿著水溝割草,一身泥水。
放牛小子最怕下大雨,下大雨就要割牛草,割牛草又累又苦。一看到天上黑云滾滾,風聲雷動,放牛小子一邊打著牛往家跑,一邊祈禱:“老天爺啊,求求您了。”接著頭頂一個炸雷,放牛小子嚇得屁滾尿流。劉老頭是這幫放牛小子當中的頭,在他的慫恿下,別的孩子沒有膽小的。劉老頭是他的外號,他的名字叫劉七,劉老頭一天學沒上,生產隊記工員第一次給他記工分時很為難,沒上過學沒起大名,便用了“劉七”這個名,那天他剛好撿了七筐地瓜。小伙伴們也不叫他大名,都叫外號劉老頭。劉老頭是他自封的,在小伙伴們之間一張口就是“我劉老頭子”如何如何,慢慢地他自己不叫了,小伙伴們開始叫了。公羊蛋子也是外號,他有一個非常雅的名字叫徐德讓。人長得臉面光滑飽滿,只是兩頭尖,很像公羊蛋子,小伙伴們便叫他公羊蛋子。老胡也是外號。老胡叫徐宣秋,因為他喜歡唱京劇《沙家浜》里胡傳奎的一個唱段:“想當初,老子的隊伍剛開張,總共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他只會唱這幾句,往后的什么詞就不會唱了。天天唱,小伙伴們干脆就叫他胡傳奎,后來覺得叫老胡順口,就叫老胡。生產隊里的社員聽到孩子們叫他老胡,也跟著叫老胡,再后來,連他父母干脆也叫他老胡。兒亭不是名字,也不是外號,他的本名叫王連亭,劉老頭為了叫起來方便,就叫他兒亭,小伙伴們也覺得這樣叫方便,省了一個字,還賺了個大輩,于是都這么叫了。但劉老頭也沒白賺便宜,劉老頭的爹叫劉好賢,兒亭就叫他“劉老頭子纏好賢”,老少兩輩一齊叫了。
這天劉老頭子和他的伙伴們吃過午飯下坡放牛,剛走到村外的河灘上,正巧碰上六隊一群放牛小子,其中有個小子叫小更,也放了一頭牯牛,那是一頭黑牛夾雜著白毛,兩個角像石筍,看人斜著眼,用眼珠看人,膘肥體壯,身上的肉一把捏不透,一穗陰囊又大又光滑。墜在后襠里,一行一動被兩條后腿碰著擠著磨著,一看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小更那小子本是個混球,最愛看牛抵頭。他遠遠地望見劉老頭和他的伙伴們牽著牛上路了,就把牛繩綰到牛角上了。這分明是挑釁。牛繩綰到牛角上,牛的行動就方便了。劉老頭對那頭黑牯牛本不服氣,這回冤家路窄,也把牛繩綰上了。兩只公牛遠遠相望,噴著鼻息迎上來了。兩股力量撞在一起。僵持著,皆不示弱,劉老頭和小更抑制不住內心的振奮。兩只牛頭壓得很低,都想推倒對方,青石角突然后退,黑牯牛乘勢勇進,然后又一次僵持。青石角占了有利地形,發力,黑牯牛后退,退了兩步又僵持住了,青石角用角壓住黑牯牛的頭,往地上壓,黑牯牛并不屈服,奮力反抗,忽然發力,頂得青石角連連后退,兩頭牛好像一個整體,進是同一整體,退是同一整體,在沙灘上一退一進,皆不示弱。青石角的前腿被劃破,牛肉往外翻。黑牯牛的肚子上被劃了一道口子,往外冒血。兩頭牛頂在一起,眼睛都紅了。
劉老頭這回怕了,小更也怕了,所有的放牛小子都怕了,不知所措。兩頭牛抵紅了眼,綰在角上的繩子早開了扣,拖在地上,劉老頭不敢向前,不敢去牽牛繩,小更同樣不敢,小更嚇尿了,哭了。田里干活的社員聞訊趕來,手里拿著鐵锨镢頭,鐵锨镢頭用不上,連大人們都不敢近前,隊長徐茂合喊:“用火,用火,用火燒!”有個社員點起一個火把,沖向前,呼地一下燒出一股牛毛的皮肉味,兩頭牛被燒得各自拔腿逃跑。生產隊長沒發話,劉老頭的爹劉好賢,沖上去照著劉老頭的屁股就是一腳,把劉老頭踹倒在沙窩里,劉老頭半天爬不起來。人們幫劉老頭牽回牛,劉老頭擦著身上的沙子一瘸一拐地去接牛繩。
2
山西頭村的地勢是這樣的,村子坐落在一個凹地,村南一條南來的河,村東一條東來的河,從東往西流的河人們稱之為倒流河,兩條河匯集村頭往北去了。從東來的一條河是從山里來的,一條河分開兩邊的田,河的南岸是平地,也稱湖地,河的北面是嶺地,越往北地勢越高,一直到山根。放牛的孩子們是不定點的,這幾天在湖地,過幾天到嶺地,再過幾天到山上去放牛。湖地被大片玉米覆蓋了,田野全是綠色,河岸也是綠的。田里靜靜地見不到人,人在玉米地里鋤地或拔草外面的人看不見。劉老頭就沿著這些玉米田之間的水溝放牛,牛走在水里,他走在溝沿。玉米種到地邊地沿,沒有人走的地方,劉老頭小心翼翼地走在地邊,身子從一個玉米空挪到另一個玉米空。水溝都是多年的老水溝,是用來排澇的,溝的兩沿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青草,水溝兩邊的青草旱不著,長得特別茂盛,只是有一樣不好處,在這里放牛要處處躲避莊稼。牛啃草。驚動了草里的螞蚱。螞蚱亂飛,從草里四起,有的碰在劉老頭的臉上,有的飛到溝兩邊的玉米葉子上,有的啪的一聲落到劉老頭的葦笠上。有一種螞蚱叫牛螞蚱,青背青翅,全身皆像玉米葉一樣的顏色,肉滾滾的,這種螞蚱有點憨,趴在玉米葉子上,劉老頭彎下腰,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連同玉米葉子一同捂住,螞蚱就逮著了,逮著的螞蚱穿在一根絨草上,這種絨草的莖長而有韌性,頂端有一個絨線穗,穿螞蚱不用挽扣,逮了螞蚱就往這根絨草上穿,穿滿一串就系在葦笠上。劉老頭的葦笠上已經有好幾串螞蚱了。忽然玉米地里出現了一個水塘,因為四周都是莊稼,這個水塘就靜靜地藏在玉米地中間,已經來不及了,一群大閨女正在這個水塘里洗澡。劉老頭的忽然出現,慌得她們不知如何是好,劉老頭只見到白花花的一汪大閨女,上下無根絲,幾個年齡小點的捂著身子蝦著腰,慌得直嚷嚷:“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幾個大一點的閨女回過神來,喊:“劉老頭,你快走!”劉老頭低著頭不敢看,想往回倒,水溝太窄,牛回轉不過身來,只能往前走,往前走就離水塘越近。慌得劉老頭不知所措。還是幾個大一點的姑娘老成,說:“低下頭,別看,快走。”劉老頭低著頭,趕著牛快走,扭著頭,從水塘的岸邊拐向另一片玉米地里去了。劉老頭剛走過,姑娘們從水塘逃上岸,抱著衣服跑進玉米地里去了。
劉老頭在另一個玉米地的出口。遇到了老胡。老胡也在玉米地里放牛,老胡見了劉老頭,說:“我看到你爹了,你爹和公羊蛋子他娘在玉米地里。”劉老頭說:“放屁,那是你爹!”老胡有點不解,他明明看到劉老頭的爹和公羊蛋子的娘進了玉米地。還有兒亭,兒亭牽著牛從玉米地一條水溝里出來,撿了一只女人的紅涼鞋,掛在牛角上。
劉老頭、公羊蛋子,老胡,兒亭這幾個放牛的小子,有時在一起,有時不在一起。要是在坡里放牛,就不能在一起了,往往是一人沿一條田埂,放著放著,彼此就遠了,各人去找草多的地方,有的可能進了湖地,有的還在嶺地上,但回家的時候,便都聚到一起了。以日頭落山為準,牛放到天晚,都吃飽了,他們一同趕著牛回家。牛棚在村頭,棚里棚外都可以拴牛,如果天氣好,就拴在院子里。這時小放牛的們就萬事大吉了,各自回家。晚上他們并不閑著,又會湊到一起。白天田野是他們的天下,晚上村子里又成了他們的天下,這個年齡的人心思全在玩上,誰家有瓜果梨棗或院子里栽架黃瓜,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晚上丟了黃瓜的人家,第二天就問放牛的,放牛的概不承認,誰也沒辦法。
3
一個草場放牧一段時間,他們就換一個草場,等這個草場的草長起來再回來。草長得很快,一個晚上就能長一大截,有一種叫“絆馬藤”的草,一夜能長一柞長。村北有一條大河,河中央到處是綠洲,河里到處是漩渦和淹子,水流在一塊塊綠洲和綠垡間環繞,水清草綠,他們把牛趕到一塊較大的綠洲上,十幾步之內牛便啃飽了。牛啃草像刀切,啃過的草茬也像刀切一樣平,草地上彌漫出一股像鐮刀割草割出的濃濃的青草味。牛把啃下的草直接咽進胃里,就像往口袋里收一樣,等閑下來再從胃里反芻出來慢慢細嚼。所以牛在草地上啃草,一股勁,嘴角不斷地溢出草沫,嘴下各種螞蚱和小昆蟲亂飛。牛吃飽了就臥在草地上掉沫,掉沫就是反芻,牛臥在草地上,嘴里掉著長長的白沫,安然可愛,傻得自在。放牛小子們則在河里游泳,在綠垡下的草窟窿里掏鲇魚。
山西頭村東面雖然全是山,但山里有一個村子,離山西頭村不過二里遠,這個村子雖然不大,但地多山場多,而且到處是溝壑。有些大深溝,里面別有洞天,溝兩崖長滿茂密的槐樹,溝底卻七拐八拐,一彎一拐就有了意思,往往在溝底拐出一些地塊來,地塊雖然不大,卻是沖積而成,土質非常好,種什么長什么。這些大溝都通進山里,長年流水,水里的任何一塊石頭搬開,里面都有蟹子。放牛的小子進了溝,就把牛繩綰在牛角上,讓它們自己尋草吃,有莊稼的地塊都有石墻,牛一般吃不到莊稼。溝底有很多結結實實的草垡,每片草垡草根盤著草根,多年生長在水邊護土護沙,洪水都沖不掉。草長得特別茂盛,牛在這里只顧啃草,根本不會亂跑。放牛小子就在石頭下面捉蟹子,捉了蟹子綰在褲腿里,捉得蟹子多了,再綰就綰不下了,只得放棄,再做別的。洋槐樹上招一種大青螞蚱,比成人的拇指還大,叫登倒山,兩個大爪的尾節有鋸齒,特別能彈跳,所以叫登倒山。放牛小子捉完了蟹子捉螞蚱,螞蚱用絨草穿起,系在葦笠上,天黑了,他們打著牛滿載而歸。
有時他們沿著那些深溝放牧,一直到了山谷里,山谷里的草很肥沃。山谷沒有出口,牛不會走失,放牛小子膽子賊大,把牛撒在山谷里中午回家吃飯去了。到了下午睡完午覺才上山,牛被外村看山的人牽去了。放牛小子并不急,牛是集體的,誰也不敢把集體的牛怎么樣,牛還受國家法律保護,這知識放牛的小子都知道,因為生產隊里即使一頭拉不動犁的老牛要殺了肉吃,也必須牽到公社打報告,批準了才可以牽回來殺肉吃,私自宰殺犯法。果然,看山的牽著一堆牛最后束手無策,哀告小放牛的去牽牛,劉老頭和其他三個放牛小子不緊不慢,向前牽了牛就走,待牛從山谷里趕回來,早啃飽了,肚子飽得像脊背一樣平。
山西頭村東面的村叫大山前,都是根據同一座山命名的。落日晚霞,炊煙召喚,牛的肚腹與脊背一樣平,毛色顯得格處油亮,夕陽下透著金絲。小放牛的趕牛下山,一個個牛氣十足,老子天下第一。走到山下,大山前村的一群大閨女在玉米地里鋤草還沒有收工。這些大閨女正值青春妙齡,一舉一動都令人想入非非。放牛小子們一邊打著牛趕路一邊嗷嚎:
大山前,
歪歪炕,
十個閨女九個浪,
家檔一個不浪的,
脫了褲躦和尚。
玉米地里鋤草的大閨女們聽到了,知道不是好話,她們從玉米地里鉆出來,手里抓著坷垃追打。牛群和放牛的小子們一齊跑起來……
4
幾場接二連三的大雨之后,坡里進不去人了,到處踹泥,到處掉腳,放牛小子便把牛趕到山上去了。山就是山西頭村東的山,叫韓家寨,山麓有一塊很大的草場,沒有大樹,只長了些零星的灌木。地上長滿了孟根草,這種草長不高,但非常密,牛在這里很少移動,牛啃這種草就像一個耐心的人干一件細密的活。幾個連陰天之后,全村的放牛娃好像開大會發動的一般齊,都奔著山來了,山上成了牛市一般。他們把牛繩綰在牛角上,讓牛在山上自己尋草吃。剛下過雨,草特別嫩。山麓之上長了很多柞樹,柞樹林招天牛,天牛在幼蟲時是一個胖蛹,身上一股一節像全身的肉肥得勻不開,活像一骨碌一骨碌的肉,白里透黃。兩個大牙像鑿子,它從地里拱出來,就變成了天牛,雨后天牛出得最多,母天牛個個肚子里一包子,在火里一燒,整個天牛便脹起來,那包子脹得更滿,那股誘人的香味比螞蚱強十倍。放牛小子都去逮天牛,逮多了就用一根細樹條穿起來,別在葦笠上。生產隊里不只是有放牛郎,還有放牛妹。放牛妹有的十二三,有的十五六,她們放的一般都是老牛、母牛和剛穿鼻不久的小牛,這些牛都好約束。她們一般不與男孩子結群,可雨季無法下田放牛,也上山來了,同樣把牛繩綰在牛角上,任牛自己尋草吃。她們除了玩,還主動為男孩子們看牛。
放牛郎變著花樣玩,他們正在草地上玩一種游戲,這種游戲本是冬季農閑時在大街上玩的,也可以在月光下玩。游戲名叫“打閻王”,在地上支起六塊石頭,最大的一塊叫閻王,其次有兩塊石頭代表閻王的胳膊,兩塊石頭代表閻王的腿,還有一塊石頭代表閻王的鼻子。七個人玩,按規則打閻王,最終把所有的石頭都打倒,沒打著的算輸,輸者被“打閻王”。劉老頭輸了,一幫孩子圍上來擒住了他,公羊蛋子分管打閻王,其他人有架著胳膊的,有抱著腿的,有在前面牽著鼻子的,公羊蛋子兩個拳頭在劉老頭背上一邊擂打一邊唱詞:
剪子股,
二百五,
推著缸。
打著鼓,
干柴柳柴,
石榴紅花韭菜。
正玩得熱鬧,草地上大亂。原來一頭母牛發情,好幾頭公牛爭風吃醋。這事比打閻王有趣,放牛小子扔下閻王都跑了過來,只見劉老頭放的青石角正追趕一頭公牛,這頭公牛不是小更放的黑牯牛,黑牯牛早怯場了,這頭公牛自然也不是青石角的對手,所有的公牛都被青石角打敗了,發情的母牛已非青石角莫屬。青石角打敗了所有的情敵,向母牛奔來,伸著鼻子向母牛賣騷,肚子下邊那個神物,伸出來又縮進去,縮進去又伸出來,越伸越長,忽然騰空而起,躍到母牛背上,小更拍手大叫:“進去啦,進去啦!”
在場的所有女孩子都低下了頭。其中一個最大的,已十六歲。
第二年,老胡放的那頭母牛產下了一個小牛犢。是只小公牛,成了放牛郎們的寶貝疙瘩。青石角有一天被大人們牽走了,再牽回來的時候,那穗碩大的陰囊沒有了,縮成了一捏皺皮,而且是一捏血淋淋的皺皮。孩子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心里非常痛。青石角被閹了,閹了的公牛就變成了犍子,變成犍子之后,就只知道拉犁了。
牛犢是不上索也不穿鼻的,跟著大牛,開始還吃大牛的奶,后來不吃奶了,隨便吃一口草就飽了。牛犢長得光滑可愛,身上的茸毛又光又亮,用手去摸,摸不夠。在草地上,放牛小子們無事就和它鬧著玩。它的兩只角剛剛冒出來,孩子們用頭去抵它的頭,它便躲開,躲不開的時候也不示弱,放牛小子們感覺它的頭很硬,很有勁,用兩手去扳它的頭,它很不順服,干脆摟著它的脖子,它便一個勁掙脫,不想和你玩。這是一頭小公牛,后腿襠里吊著一穗陰囊,陰囊里面包著兩個卵子,孩子們叫它公牛蛋子。這一對蛋子皮薄透亮,光滑可愛,讓人老想伸手摸。后來小公牛長成一頭雄健的大公牛,穿鼻上索,那穗陰囊越發碩大,越發光滑,吊在腿襠里,放牛小子們還想去摸,但有些小心,因為這時的公牛不像幼時那么好擺布,容易暴躁,兩眼發紅。
5
韓家寨山前有一個大水庫,是在一個山谷的出口攔出的大壩。壩堤上長滿護堤的茅草和臘條。水庫下面是條深溝,是從前的山洪沖刷而成的,夏天水庫里排洪的水從水庫邊的一個溝槽流出來,又引到這個溝底。這個溝很深,田野里干活的人根本看不到溝里的事,幾個放牛小子常常把牛拴在溝底到水庫里洗澡,一洗就是一個上午。河溝里洗澡不過癮,水庫里洗澡才過癮。早飯后從牛棚里牽出牛來,直奔韓家寨山前山下的水庫。牛在牛棚里餓了一夜,一口草還沒有吃上,就被拴在水庫下面溝底的石頭上。溝底被從前的山洪沖出一個光滑的底面,一棵草不長,牛一上午拴在溝底餓著。三頭大黃牛,是生產隊里的主力,生產隊里沒有豆料貼補它們,全靠一個夏天放牧長膘。無論大牛小牛,在牛棚里窩了一冬一春,剛牽出來,蜷毛蜷翅,有的瘦得背上塌出骨頭。可經過一個夏天的放牧,大牛小牛都會胖得渾身是肉,毛色油亮。可劉老頭,兒亭,還有山羊蛋子,放牧的三頭牛最近跌了膘。這三個放牛的小子。到了伏天,幾乎成天呆在水庫里,下了水就不想出來。放牛的都是自由兵,沒有生產隊長管束,也沒有社員監督,一玩就是一上午,玩到天晌,從水庫出爬出來,穿上褲頭戴上破葦笠頭,打著牛回家吃飯。他們一個個精神振奮,牛卻懨噠懨噠無精打采,肚皮餓得貼在一塊。夏天中午社員和放牛的都歇晌,牛拴在牛棚外面的樹陰下。餓得半死不活,連反芻的力氣都沒有了,肚子里沒草反芻個球。過午他們打著牛下坡了,又奔著水庫去了。
放牛小子們在水庫里玩的把戲五花八門,有蛙泳,有仰泳,還有扎猛子。蛙泳累了便仰泳,仰泳可以伸展四肢躺在水面上不動,像一條漂在水面上露著肚皮的死魚,一打挺死魚又活了。這些放牛的小子,別看成天在水里泡,肩膀以上基本露在外面,被日頭曬成了醬油色,一個個赤條條的光腚猴,在水里扎猛子比賽。他們都是多年練出來的本領。從七八歲就開始下水,起初怕嗆水,兩個鼻孔用豆葉塞著,后來用兩個手指堵住鼻孔,身體一彈,一頭扎進水里去了,活像鴨子。一個孩子扎下去,其他孩子都在靜觀,看他從哪個位置出水,因為在水下的動向看不見,有的從十米遠的地方冒出來,有的從二十米遠的地方冒出來,在水下扎得越遠越受人贊賞,這是每個放牛小子最讓人贊嘆和尊敬的資本。在水下憋一口氣,像花鰱一樣一躥,二三米出去了,從水里冒出來,頂著一股水。像井蓋冒頂。伸出一只手掌從兩眼到鼻子到下巴往下一抹,臉上的水就抹掉了,頭發像水草順勢貼在了腦袋上。兩腿兩腳在水下動作,叫踩水,踩水是游泳的一種,人在水中直立行走。
三個放牛的小子,牛拴在溝底,一頭午又在水庫里搞這些游泳的花樣。劉老頭和兒亭比功夫,誰也不服輸,劉老頭一個猛子扎下去,其他兩個孩子等,劉老頭忽然從水底冒出來,頂起一股水柱,吹一口水,手里舉著一把滓泥,滓泥是水底的漚泥,是黑色的,沒有二色。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功夫,水性好的成年人都不易做到。這個水庫的最深處將近十米。兒亭不服輸,一頭扎下去,出水時卻是兩手空空。他吸了一口氣接著又扎了下去,五分鐘沒露頭,放牛小子們正在嘖嘖稱奇,料定他能手舉水底污泥出水。十分鐘沒出水,孩子們害怕了,跑到水庫堤壩上喊人,生產隊干活的社員聽到了,急吼吼跑來了。不只是壯勞力跑來了,婦女也跑來了。聽到水庫里出了事,都不要命地跑。兒亭的爹,劉老頭的爹,公羊蛋子的爹,老胡的爹……都跑來了。還有兒亭的娘,劉老頭的娘,公羊蛋的娘,公羊蛋子的姐姐,兒亭的姐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滿坡的人,不只是山西頭村的人,還有鄰村大山前村的人,圍滿了水庫。
先前只聽人喊救命,并沒有弄清到底是哪個孩子,這會問清了,是兒亭。兒亭的爹臉色一下子變紫了,兒亭的娘哭天搶地,活不成了,幾個女人架著,不停地安撫,有這么多男人在,會把兒亭救出來的。男人們哪敢猶豫,扔下頭頂的葦笠就扎到水里去了。男人們大多會水,他們也都是從放牛娃過來的,放牛娃出身沒有不會水的。一個男人從水下冒出來,噴了一口水,一只大手從兩眼到鼻子到嘴巴到下巴從上到下抹了一把,把臉上的水抹掉,喘了一口氣,說:“在這下面。”幾個男人游過來,其中一個男人扎下去,扎到水底,摸到了一條腿,抻著這條腿往上薅,薅不動,原來兒亭的頭攮進滓泥里去了。他一口氣已憋到了極限,憋不住了,像一股水柱一樣從水下噴出來,他臉色很難看,一個成年人臉上的恐怖,立刻讓岸上所有的人噤若寒蟬,兒亭的娘嚇得一時不會出聲了。兒亭的爹游過來,要扎下去,被人阻止了,一個水性最好的男人,一頭扎下去,拽住了水底的一條腿,用力一拔,把人拔了出來,他憋一口氣,腳底一蹬。一股水頂出水面,人們看到了一個半大小子的一只腳。三五個男人圍上來,把水下的人舉了出來,兒亭——頭頂上還沾著烏黑的滓泥,臉呈紫色,嘴唇發青,兩眼瞪著。兒亭的娘號啕大哭,幾個女人沒拉住,一頭撲到水里。男人們一個個像受驚的羊。
兒亭的尸體當場就埋了,一個未成年男人,沒有什么講究,就在水庫邊上,田里干活的男人們隨身帶的工具,鐵撳、镢頭、鋤頭,挖了一個坑,用一抱高粱秸一抱,把人埋了。當時已實行了殯葬改革,由土葬改為火化,兒亭雖然還未成年,但也害怕被拉去火化,所以當場埋了。幾個放牛的小伙伴在他墳前插下了一棵柳樹枝。
放牛小子們把牛拴在溝底在水庫洗澡的事被生產隊長和社員們知道了。他們再看看劉老頭、兒亭、公羊蛋子放的那三頭牛,一個勁的跌膘,這引起了全體社員的公憤。兒停的娘一口咬定兒亭死在劉老頭手里,洗澡是劉老頭帶的頭,扎猛比賽也是劉老頭挑的頭,劉老頭是這幾個孩子中的小頭目,難辭其咎。兒亭的娘雖然鬧,但也沒辦法,畢竟都是孩子,沒有讓劉老頭賠命的理由。生產隊長徐茂合生氣了,不再讓劉老頭放牛了,讓他到生產隊跟著大人下地干活。他才13歲,開始跟著大人起早貪黑下田,肩上扛著一桿大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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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就要結束了,生產隊里的放牛小子得到了整頓,四頭大牛放牧到秋天都上膘了,兒亭放的那頭大黃犍找了一個11歲的小子來放。這次整頓老胡沒有挨整。老胡一開始也戀著那個水庫,可不忍心讓牛挨餓。別的孩子在水庫里洗澡,他便圍著水庫四周放牛。老胡放的牛不但沒跌膘,還上膘了,社員和生產隊長都看在眼里,一頓夸贊,問老胡為什么不把劉老頭他們的行為報告大人,老胡實在不想出賣他的小伙伴。
劉老頭從此跟著大人們下田了,他的放牛娃生涯到此結束。大人們鋤地,他跟著鋤地,大人們挖溝,他跟著挖溝,除了推車之外,凡大人們干的活他都要跟著干,大人們掙十分工,他掙三分工。他還喜歡牛,喜歡放牛,喜歡放牛的伙伴群。放牛小子們出工或晚歸,有時和生產隊干活的人群遇見。老胡發現劉老頭羨慕的眼神,他很為劉老頭惋惜。劉老頭也許會為自己的過失悔過,是他帶的頭,他是這幫放牛孩子的主心骨,在他的帶領下,放牛小子沒有不敢干的,村里無論誰家有什么果瓜桃梨沒有偷不到的。失去了兒亭這個小伙伴,他們都像丟了什么似的,再沒到水庫去洗澡。
秋天到了,天越來越干,風越來越急,幾場秋風,田野的莊稼開始上色,整個田野。層層著色,五彩斑斕。花生最先收獲,滿坡都是刨花生的人,花生刨出來就地摘果,摘好的花生裝在簍里往場里搬。很多花生地刨完花生便清理出來了,準備秋耕,放牛的日子快結束了,過幾天就要耕地種麥了,放牛的小子不用放牛了,跟著大人伺候犁具。
這天田野里跑過一只瘋狗,是從東面大山前村的田野跑過來的。田野到處是人,瘋狗是個危險的東西,人人喊打。這條瘋狗跑到了山西頭村的地片上,已經被追趕得上氣不接下氣,伸著舌頭,滴著口水,拼命地跑。很多人只是喊打,并不去打,有人真打,但不近前,用镢頭或鐵锨投擲。這瘋狗正巧跑到了劉老頭跟前,它已經跑不動了,兩條后腿往外撇。劉老頭飛起一腳,瘋狗在地上絆了一個滾,爬起來又跑,劉老頭撲向去,想按住它,瘋狗回頭就是一口,咬在劉老頭的胳膊上。劉老頭慘叫一聲,再去撲狗,狗已逃之夭夭。
劉老頭的爹把這一幕全看到了,嚇傻了。
劉老頭也埋在了水庫邊上,靠水庫的里面,有個山谷平地,山谷多泉,墓地土潤草肥,最適合放牛。其實,孩子們就是為了省事,又不被大人們發現,才把牛拴在水庫下面的溝底餓著,如果撒在這里,便不會把牛餓瘦,劉老頭也不會受到隊長的責罰。
放牛的孩子們同樣給劉老頭墳前插了一棵柳枝。
劉老頭被瘋狗咬傷發病,生產隊里好幾個大男人按著手腳往公社衛生院送。公社衛生院離山西頭村只有五里地,公羊蛋子他們正在路邊放牛,劉老頭看到他們,第一句話是:“兒亭不在了。”幾個小伙伴同時點點頭。劉老頭眼看著公羊蛋子,眼看著所有的小伙伴,他沒上過一天學,不知道“永別”這樣的詞,但小伙伴們從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這兩個字。他還說了些什么,小伙伴們沒有聽清,大人們急急火火地把他往醫院里送。狂犬病是不治之癥,公社衛生院無能為力。他們能做的就是提示村民怎么處理這個得了狂犬的少年。在從公社衛生院回來的路上,走到村北的河灘上。幾個強壯的男人放了手,劉老頭在沙灘上發狂,被狂犬病人咬傷和被瘋狗咬傷是一樣的結果。劉老頭沒死,他還活著,幾個男人端著鐵锨圍上去,一頓亂拍,最后把這個患狂犬病的少年活活拍死了。整個過程,劉老頭的爹扭過頭去,沒掉一滴眼淚,男人就這么剛強。劉老頭獨根獨苗,沒有兄弟姐妹。
公羊蛋子和老胡長大后一齊闖關東去了,那個年代山東的男人普遍有闖關東的經歷。四十年后,相約返鄉,尋找兒亭和劉老頭的墳墓。兒亭的墳頭埋在荒草里,墳前的那棵柳條已長成一抱多粗的大樹。劉老頭墳前的那棵柳條沒活,因為是秋天插的不是伏天插的。他們找不到劉老頭的墳,墳頭早被雨水沖平了。兩個人從兒亭的墳向東用步子量,發生了爭執,一個說十八步,一個說十六步,十八步是公羊蛋子量的,十六步是老胡量的,最后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劉老頭的墳距兒停的墳為十七步。十七步是四十年前少年的步幅,現在要按成年人的步幅量。該作九步。兩個人在距兒亭墳往東九步遠的地方再次插下了一棵柳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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