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我和哥哥阿美到達那個居民小區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矗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黑影。來之前聽好朋友云兒說,這個居民小區在一座山上,小區里住的人很多,也很混雜,什么人都有。我們爬了一段上坡,就聽到向導說我們已經經過了大門。真見鬼,我們連大門朝哪里開都弄不清楚,什么都看不見,連盞路燈都沒有。這么黑糊糊的,難道居民家都不點燈嗎?向導不回答我的問題,悶著頭在我們前面爬坡。
“你瞧,一顆星!”阿美突然說,他顯得很激動。
坡的右邊真的出現了一顆很亮的星,我們就是往那里走去。可是離得越近我們越失望,那根本不是星星,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在空曠的草地上擺了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盞臺燈。他正在自己同自己下象棋。我們沒有接近他,向導帶我們拐到了另外一條路上。這條路更陡,爬起來有點吃力,但向導看上去一點也不吃力。
為什么我們連一幢房子都看不到?向導終于開口說話了,他回答我說,我們之所以看不到一所房子,是因為我們的視覺還沒適應這個小區的環境。其實這里到處都亮著燈,夜生活也很豐富,過幾天我們就會看得出來了,眼睛有一個適應過程。我想,這家伙在胡說八道。當初阿美經人介紹,冒冒失失地租了這里的房子。我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跟著向導過來了。我們是想住在風景優美的地方,學習繪畫。白天看起來這里會不會風景很好呢?“這里是世界上風景最好的地方。只是小區太大了,容易迷路。只要你不怕迷路,住在這里就很舒服。”向導的話令我心中充滿了神往。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居民小區啊,居然還會容易迷路!這里的居民都會擺迷魂陣嗎?就像剛才下象棋的男子一樣嗎?
我們走得太久了,怎么會要走這么久?先前看見的黑影的確是一座山,這座山到底有多大,多高?我和阿美都已經饑腸轆轆,我們很想去飯館吃一頓。可是向導說,飯館早就關門了。唉,都快午夜了。“你們的房子在半山腰。”向導幸災樂禍地說。這就是說,我們還沒爬到半山腰呢。我心里一沉。難怪說容易迷路!我問他這個小區當初開發時共耗費了多少年。“大概四五十年吧。”他說,“開發商沒什么整體規劃,平一塊地,又蓋幾間房。小區是陸陸續續建起來的。奇怪的是整體成形之后看上去非常宏偉。”我和阿美聽了這種介紹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們默默地爬坡,也忘了肚子餓。
不知過了多久(那一定是很久),忽然聽到向導大聲說:
“到了!”
他指著前方模糊的一團東西,告訴我們就在二樓右手邊。他將冰冷的鑰匙塞到我手中,說他還有急事要趕回去。
“明天早上你們兩個會歡喜得蹦起來!”
他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他到底是在跑還是在飛?
我和阿美摸索著上到了二樓。右邊的確有一張門。我的手在發抖,總是找不到鎖洞。阿美不耐煩了,奪過鑰匙用力一插,一旋,那張門發出一聲怪叫洞開了。我們倆心里的那塊石頭落了地。
又摸索了一會兒,我們找到了客廳里的沙發,便坐下來吃帶來的干糧。我和阿美狼吞虎咽地將帶來的燒餅吃了個精光,又將水壺里的水喝完了。
“那向導是一個陰謀家。”阿美說。
“管他呢,他將我們帶到了這里,還是要感謝他。”
我們又順利地找到了衛生間,解決了生理需要。
房里有兩個臥室,還配備了被褥!床也很舒適,被褥發出清香。啊,這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人在專門為迎接我們做了準備!也許這一路的冷漠并不是真的冷漠,而是我們的眼盲所致。
“阿美!”我大聲喊睡在對面房里的哥哥,“你睡得舒服嗎?”
“大熊(我的小名),我在旅行,舒服極了!”
阿美的聲音像從巖洞里傳過來的一樣。他在旅行?他在做旅行的好夢?我雖然好奇,但實在抵擋不了瞌睡,一會兒就變得迷迷糊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把我拖下了床。是阿美。他說我是個傻瓜,有這么好玩的事不去參加,埋頭在這里蠢睡。
“困死了。”我揉著眼埋怨。
他緊緊地抓著我一塊下樓,其間我還絆了一下,倒在他身上。我感到阿美的身軀堅如磐石,這讓我很吃驚。一會兒我的腳就踩在了草地上,這草地厚而綿軟,應該是人工培植的吧。“去哪里?去哪里……”我反復地嘮叨。阿美還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
我又看見了星星,不是一顆,而是兩顆。一顆在左,一顆在右。
“那是兩個打網球的小伙子,他們的帽子上有燈。”阿美說。
我想,阿美的視力恢復得多么快,也許他現在什么都看得見了,所以才會感到這么有趣。他想同我一塊參加什么樣的游戲?是去打網球嗎?
“我們要去蝙蝠洞。”他說。
“很遠嗎?”
“不知道。他們說這里去任何地方的路程都沒法計算。不過我問了一位老人,把路線弄清楚了。”
我們仍然是爬坡,難道那地方是在山頂?我問阿美,阿美回答說,老人告訴他只要往上爬就不會走錯。這時我聞到了烤面包的香氣,阿美要我站在原地不動,他去買面包和牛奶。我惴惴不安地站在黑地里,我感到腳下的草地已變成了碎石子地。阿美走后,我朝四周張望,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燈火。
我等得太久了,腦子里浮出一個念頭:阿美會不會遺棄我?
“阿美!阿美!”我放開喉嚨喊。
起先只有風聲回答我。忽然,他的聲音傳來了。
“大熊,你往前走吧……不要……管我……”
那聲音離得很遠。我得往前走,前面不是有巨大的黑影嗎?正像我們剛到紅旗小區(這是小區的名字)時看到的那個黑影。我在小區內,我應該迎著這黑影走。作出了這個決定后,我就沒那么緊張了。這邊的坡很陡,我已經摔了好幾跤。每摔一跤,我就聽見阿美在旁邊嘆氣。我叫他,他卻不回答。既然他在附近,我肯定沒有迷路。
我終于看到了第一棟房屋。它出現得很突兀,我的額頭踫在墻上。
“去蝙蝠洞嗎?一直走,別繞道。”屋里有個聲音說。
“可一直走就是這堵墻,我只能繞過您的房子。”我委屈地說。
“那你就不用去了!”他不耐煩地說,還加了一句罵人的話。
我站在原地張望,可我還是只看得見這棟房子。我忽然明白了這個人的話,于是猛地一推那張木門。接著我就進了屋。
一進那屋子,我就恢復了視力。
那人坐在書桌邊,正在臺燈下獨自下象棋。他連頭也沒抬。
“我們見過面。”我鼓起勇氣說,“就在那邊草地上。”
“是嗎?那時你以為我是什么東西呢?”他放下手中的棋子。
“那時我以為您是一顆星星。”我說。
“哈,好!”他站起來,開始在屋里走來走去。
我注意到墻上有三幅大猩猩的照片,都很威嚴,甚至有點嚇人。我再看窗戶外面,外面還是很黑,只是某棵大樹的樹冠上有一點亮光,像從天上墜落下來的星星。我沖口而出道:“我們的小區應該稱為星星小區。”
“有道理。”他點了點頭,“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一顆星星。說實話,你找不出比我們這里更美的地方了。我們這里的居民沒人愿意搬走。”
我仔細打量他,看見他穿一身皺巴巴的制服,赤著一雙腳,頭發也快掉光了。可是當他將目光轉向我時,我立刻感到這人的眉宇間有股不一般的定力。
“我姓宗,你叫我老宗吧。”他朝我伸出手來。
他的手掌握起來很硬,令我想起巖石。他說他早就聽說了我要來,還知道我的名字叫大熊。起先他在草地那邊看見我和阿美時,他對我們有成見,認為我們會爬不上這里的陡坡,會打道回府。因為很多外來人都是這樣的。可是我們竟然住下來了,這可是一件大事,這讓他對我和阿美產生了一種責任感。他說話時一直在屋里走來走去,當我的目光移到那三幅猩猩的照片上時,竟然發現它們都在對老宗擠眉弄眼。
“老宗,您認為我和我哥哥能在你們這里扎根嗎?”
“扎根?你們不是已經扎根了嗎?”他揚了揚眉毛,“你,還有阿美,你們倆今夜在這里唱主角,這臺戲才剛開始呢!剛才我看到你破門而入的瘋勁,我就已經斷定你入戲了。好小伙子,小心蝙蝠!”
果然有什么東西在我的額頭上啄了一下,額頭上立刻流血了。我有點慌張。
“你瞧,你多么冒失啊!”老宗大聲說,“你撞著了它!”
“是蝙蝠嗎?”我狼狽地問。
“別管它了。你從我這里出去,一直往上爬,會看見有趣的事。我們這里有一個現象你注意到了嗎?沒有?我來告訴你吧——這里的路全是上坡路,沒有下坡路,要費力。”
我覺得自己仿佛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又仿佛并沒注意到。可我不是一直在爬坡嗎?爬坡是一件美好的事,我愿意做費力的事。我出了門,雖然看不見路,但只要邁開腳步往上爬就是。聽了老宗的話之后,我比以前心里有底了。我想找那顆粘在樹冠上的星星,沒想到我又變得眼盲了,連一棵樹都看不見了。
黑暗中有人在吹口哨。也許那人在為我引路?我跟隨那哨聲走,心里一陣一陣地涌出暖流。這個人應該是那種熱心腸的人,就像老宗一樣。
“我的名字叫大熊,請問您是誰?”我朝著前方喊道。
口哨聲立刻停止了,周圍的寂靜令我發怵。真的有一個人在前面走嗎?會不會是我的幻覺?我回轉身去張望剛才離開的房子。哈,我看到了,它在底下,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像在黑古隆冬的溝壑里一樣,微弱的光好像是從窗口發出的。那應該是我呆過的房子。在短短的時間里,我已經爬得這么高了,這游戲真不壞!
在前方,在上面,有什么事在等待著我?我已經按哥哥說的去過了蝙蝠洞,還被蝙蝠咬了一口。然而我很好,什么事也沒出。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的聰明呢還是因為我的愚蠢。如果換一個人,會將那張門撞開嗎?蠢人有福氣。
“你這么快就回來了,我以為你會天亮才回來呢。”阿美說道。
他拉我在沙發上坐下,端給我一杯熱茶。卻原來我已經回家了。阿美說天快要亮了,還說我如果沒睡足可以再去睡。
“阿美,你去過老宗家了嗎?”
“你是說大本營?有猩猩照片的那一家?我去過了。夜里參加游戲的人都要從他家經過。這個人非常了不起,他的家是大本營。”
后來我就聽不清他說什么了,朦朧中見他的嘴巴一動一動的。
我醒來時,阿美告訴我說我們已經來到這里三天了。老宗和先前的那位向導老于都來看望過我,他們對于我的狀態很滿意。
“什么叫‘很滿意?為什么天還沒有亮就已經過去三天了?”我問。
“他們仔細看了你的臉和額頭,他們說你在進化,令他們欣慰。你沒感到時間過得這么快,是因為你身上有時差。我嘛,更能入鄉隨俗,所以我同小區的居民已經打成一片了。我現在不畫畫了,我參加活動。”
阿美的臉上煥發出一種光彩,連我都被他感染了。我跳起來到衛生間去沖了一個冷水澡。我從衛生間的窗戶向外看,發現自己的視力恢復了。我看見我們的房子的確建在很陡的斜坡上,但它并不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反而顯得很篤定。它就好像在說,房子就應該同周圍環境協調。有兩個小孩正從坡底下沖上來,速度之快就像兩粒彈子一樣。他們撞到了房子的墻壁上,被彈起老高,然后落在了草地上。
“大熊,來吃早餐吧。”阿美在叫我。
早餐有燕麥粥、鮮牛奶、烤面包,還有水果。阿美說紅旗小區的伙食是免費的,到食堂去領就是。
“你只要像我一樣全力投入活動就行了。我想,你一定會這樣做的,因為太有趣了。你說是嗎?”阿美說話時緊張地盯著我的臉。
“是的。”我邊吃邊回答,我實在是餓壞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氣。
我在心里嘀咕,阿美這家伙怎么這么快就成了我的導師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看來我得努力學習,不要落在他后面太遠,被他嫌棄。因為我現在也舍不得離開這個好玩的地方了。
為討好阿美,一吃完我就主動地站起來收拾桌子,打掃廚房了。
“阿美,我看得見了!”我從廚房里伸出頭對他說。
“現在我們倆都適應了。不過有件事我得提醒你:這里的每樣東西都可能不是它看起來的那樣,你得提高警惕。”阿美嚴肅地說。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剛才那兩個小孩。如果我也像他們那樣往墻上撞,說不定會粉身碎骨吧?我看到的或許是假象?
我收拾好廚房出來時,阿美已經出去了。桌上放了一張路線圖,標明了去食堂和彈子房,還有賭場的路線。卻原來食堂離得不遠,二十四小時開放。這意味著我隨時可以去飽吃一頓,也可以將食品帶回家。彈子房是在和食堂相反的方向,離得也不遠。只有賭場最遠,在山頂上。不過我對賭博不感興趣。我忽然想起了阿美的警告,這張路線圖會不會騙人?
為了證實,我先去找食堂。我首先嘗試了一下往下走,但我立刻摔倒了,滾出好遠。看來老宗的話還得聽,不然會闖禍。我轉身爬坡,身體便平衡了。我發現這里沒有路,或者也可以說到處都是路,隨便走。爬坡雖然累,但腳踩在草地上很舒服。遠遠的可以看見幾棟矮屋和一棟樓房,這些坡上的建筑都被大樹掩蔽著,在風中時隱時現。
我覺得我已經走了很久了,可是還是沒有看到前門上有一顆紅星標志的食堂。我覺得我應該去那邊那棟兩層的灰色樓房里問一下。
灰色樓房建在特別陡的坡上,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中途還幾乎被什么東西絆住了腳,差點摔下來了。我剛一在大門前站穩,里面就有人說話了。
“這里是食堂,您要吃點什么?”小伙子問。
“不,不要。我剛吃過,只是來認一下門。”我說,心里有點緊張。
“剛吃過就不能再吃了?那你的胃口不大嘛。”他似乎很失望,“我是廚師,我喜歡胃口好的人。或許你在這里住得久了會有所改變。”
“也許吧,”我含糊地說,“我是一個一般的人……”
“這里沒有一般的人。”他正色道,“一般的人不會來我們小區。”
“啊,為什么?”
“不為什么。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站起來到廚房里去了。這時我才看清了這是一個大堂,擺滿了桌子。此時一個吃飯的人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在廚師面前說錯了話。我弄不清他的意思。那么我現在只好離開了。
“不,你不能走!”廚師又出來了,“你坐下!”
我遲疑地在飯桌邊坐下來。
“說點什么!”他又命令我。
“我和哥哥租了小區的房子——”
“我早就知道了。”他打斷我,“不要說這個。”
“這里真荒唐,怎么會全是上坡,不能往下走?這不是要讓人發瘋嗎?還有,這張路線圖是你們印的吧?它的作用就是讓人走錯路!”
我發作起來了,我沒料到自己敢在這里發作。
廚師起先一愣,后來哈哈大笑,笑得彎下腰去了。
“你這個瘋子,說得好啊!我要慰勞你吃煎餅!”
他沖進廚房,一會兒就端來了香噴噴的煎餅。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位老廚師,還戴著白色廚師帽。我突然餓了,就開始吃煎餅。兩位廚師站在旁邊看著我吃。老廚師欣慰地感嘆道:“瞧這小伙子多么能吃啊!”
我吃完后便站起來感謝他們,可他們兩人都說我弄錯了,不應該謝他們,因為吃東西是我的義務。這時外面有個聲音在含糊地呼喊,兩人同時說那是在喊我,我必須馬上趕過去。于是我就向他們告辭了。
當我走出食堂時,一大群小孩沖過來了。很顯然,他們是來吃飯的。
我繼續爬坡,雖然看不見山頂,但我感到離那里還有很遠。先前呼喊的那個聲音又聽不到了,可見根本不是呼喊我。既然沒有人呼喊我,我也就沒必要急急忙忙往上爬了,我坐在這草地上休息一下吧。這里的草有半人深,我往下一坐,竟然坐在了一個小孩的腿上。他“哎喲”了一聲。
“對不起,我沒看到,你也是往上面去嗎?”
“不往上,還能往下嗎?你這人說話真奇怪。”他翻了我一眼。
“我是新來的。我不知道我自己正往哪里去。”
“那不是很好嗎?你沒迷路嘛。”他說。
“原來是這樣。你呢?你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對吧?”
“不要來套我的話。現在休息夠了嗎?夠了我們就繼續走。”
這個小孩顯得精力很足,我幾乎都跟不上他了,而且奇怪的是,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目標似的——他當然知道自己去什么地方。這樣一想,我就振奮起來了。一路上一個人都沒遇見,我只聽見我們倆的沙沙的腳步聲。由于走得快,我也沒有余力去觀看周圍的景致,只是看到樹叢后面有一些房子而已。我在心里期待著將要發生的事——那會是什么樣的游戲?
“你是我的向導嗎?”我邊喘氣邊問他。
“你才是我的向導呢,要不是你來了,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那么現在你知道了嗎?”
“我告訴過你了,不要套我的話,你套不出什么的。”
我們不說話了。我盡全力緊跟他——真累啊。幸虧一會兒他就停下來了,因為一堵巖石墻擋住了我們的去路,那墻高得望不到頂。小孩往地上一坐,顯得很懊惱的樣子。我也往地上一坐,但我感到無比的輕松。我終于可以休息了,而且我只要不離開他,就不怕迷路。即使我只能向上爬,我也會同他一塊爬回家里去,這一點應該不會錯。
“我沒選好路,走到一條斷頭路上來了。”他終于開口了。
“還有沒有別的路呢?”我試探性地問他。
“當然沒有。你以為你是在下面城里的街道上走啊。”
我不敢往下面看,因為太可怕了,我們好像被裹在云里面了。我等待他行動,但他的心思好像完全不在眼前的事上,他的目光顯得漠然。但一陣一陣地,他好像在為什么事焦慮。
“我媽媽等我回去吃蛋糕呢,今天我生日。”他突然說。
“那我們趕緊回去吧,不要讓你媽媽著急。”我心里一喜。
“嗯。其實我家的房子就在你的公寓后面。”
我很佩服這個小孩,他給我的感覺好像他是比我大一輩的人一樣。難道因為他是在這個紅旗小區長大的,所以才會這么老練?我想問他又不敢問,我的問題太幼稚了,他不會回答我的。
“你休息好了了嗎?”他問我。
“休息好了。這里的空氣真新鮮啊,就像世外桃源。”我沒話找話。
“那我們滾下去吧。”
“滾下去?”
“是啊,閉上眼往下滾。只能這樣下山。”他漠然地看著那些云。
“天哪!我們會不會摔死?”
“不知道。我這就要滾了,你不和我一起滾嗎?”
我聽著他飛快地往下滾發出的聲音,在內心緊張地斗爭著,快要發狂了。最后我心一橫,也閉上眼往下滾了。
“決心一下,就變得順順當當了。”
他居然在我旁邊說話。我不敢睜眼,因為速度太快了,我幾次被拋到空中,又跌回草地。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受傷,根本來不及體驗這種事。有一個后悔的念頭在腦子里一閃。
我居然沒有死!我躺在我們房子下面的草地上了。阿美正朝我走來。
“大熊,你的運氣真好啊!”他笑瞇瞇地說。
“我?運氣好?”
“同你一塊滾下來的是這個小區的天才少年,他腦子里總有花樣百出的游戲,我一直想找他玩。”
我明白了。我一明白,心里就變得通明透亮。我忍著渾身的疼痛爬起來,高興地說;
“阿美,謝謝你給了我路線圖,我現在看得懂了。”
阿美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此刻我在心里琢磨:我的哥哥對他的這個老弟有些什么樣的期待呢?
“大熊,我們吃飯去吧。小馮師傅等著你去吃他的紅燒肉。”
“是那位年輕的廚師?我很喜歡他!”我說。
“他才不年輕呢,他化了妝,他的實際年齡是七十八歲。他啊,什么都懂,你沒有覺察到嗎?”
“沒有。我天生遲鈍嘛。”
我倆一塊去食堂吃中飯——當然是向上爬坡。阿美走得很快,完全不費力,可是我卻一會兒就喘氣了。我請求阿美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因為那食堂還不見蹤影。阿美說不能歇下來,一歇下來就沒命了。我好奇地轉過身往下面看了一眼,立刻腿一軟坐下了。阿美將我用力拖起來,我們繼續走。我看見的是懸崖,我們走過的山坡全部成了懸崖。有五六個人吊在懸崖上,身體懸空了,眼看就要摔下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邊走邊嘀咕。阿美回過頭來對我大喝一聲:“閉嘴!”他氣得臉都發紫了。
“你知道嗎,我們這會兒找不到食堂了。”他沮喪地說,“食堂也好,彈子房也好,都是根據人的意志來定位的。你剛才的動搖把我倆害慘了,我們吃不上中飯了。幸虧我早上在家里留了兩個窩窩頭。”
他說話間我發現那公寓已出現在我們上方。
我們上樓回到家,煮了一壺茶,將窩窩頭熱了一下,將就吃了個簡易中餐。我收拾飯桌時,阿美一直在盯著那張地圖看。他拿出的這張地圖同我用過的那張一模一樣,大概是復印件。我問阿美看出了什么玄機,他回答說玄機可大呢。我求他告訴我,他又說沒什么可說的,也說不清,只能親自去做。“我倆下午一塊去做。”他堅定地說。
我朝他用力點了點頭。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