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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步的最后五小時

2019-05-08 03:59:00游利華
湖南文學 2019年4期

游利華

午夜剛過,禹步進了小會議室,從里面,反鎖了門。

辦公室依然燈火亮如白晝,幾個同事聚在一臺電腦前對著屏幕指點討論,還有幾個,神色嚴肅腳步匆忙腰桿直硬,手里拿著文件,做著各自的事。

禹步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將面向辦公室的那面玻璃墻百葉窗拉闔,燈光的箭鏃一支支被窗片抵折,小會議室成了水泥黑籠。他微微側身,將身體扔進就近的圈椅,皮椅呻吟著嘆了口長氣,禹步還聽見了另一個聲音:這副身體像泥塑雕像,正一點點融解委頓。人一旦陷入黑暗,聽力頓增,泥巴垮流的細微聲響,在他聽來,如同傾奔的泥石流。

下午那幕,一直在他眼前耳邊。

領導找他談話。領導是他校友,比他晚兩年進公司,兩大塊黑眼圈讓領導本來就圓胖的臉看起來更像熊貓。沉默了半分鐘,在這半分鐘內,禹步有極其不祥的預感,心臟緊張得快停跳,其實從領導電話說找他,他的左眼皮就跳個不停了。領導用雙手使勁搓搓臉,搓得臉部變形發紅,方說:“公司新下達了批離職人員,”他放下手,仍沒直視禹步,“你在里面?!?/p>

沒有任何聲響,甚至連該有的表情都沒有。領導看著他,沒再重復,只是說:“明天人事部會找你進一步溝通離職的事?!庇聿饺詻]動,定定地盯住桌上累累如危卵的資料。領導清清嗓子,盡量使聲調平靜地又說了兩句,他沒太聽清,電話鈴聲閃電般刺響,領導抓過電話筒。禹步怔了兩分鐘,慢慢起身,對著仍在講電話的領導,喃喃兩聲“好,好”,飄出了辦公室。

回到自己的辦公位,他直僵僵坐下,盯了會兒屏幕,手指彈動,接著處理郵件。每封郵件幾乎都回了相同的內容,回車、發送,他想,得找點事做,又復印了幾份文件。同事們招呼著吃飯,他本能地抬頭看向窗外的天空,知道已是下班時間,跟著同事們,乘電梯、下樓、穿花園,折進食堂,排隊領了套餐具,櫥窗后的師傅揮舞鐵勺問他吃什么,問了兩次,他木木地指指面前。一片紅紅綠綠的東西。

等到清潔工來收碗筷,朝他狠狠翻了個白眼,整份滿當當的飯菜,仍是滿當當的飯菜。

這幾個小時,他打了幾通電話,勉強跟人溝通了兩個問題,直到心口那陣隱痛越來越重。隱痛涌上來,堵塞了咽喉,噎得他扭著脖子干嘔幾口,隱痛又變作鉛,一滴滴填塞他的心臟。

終于輪到他了。

這幾年,公司發展勢頭越來越迅猛,為了跟上腳步,宣布改組換血,啟動老員工離職潮,同時,也啟動了每年一季的校園招聘。

不少到年齡的同事被通知離職,每隔幾天,就有人張羅吃送行飯。有回,他們又唱又跳地喝醉了,吵著要找個好玩的地方繼續下半場。爭執了一陣,朦朧中被人拉到幢寫字樓,一伙人歪歪扭扭撞進間充滿電流悶味的房間,禹步瞅見門邊有打卡機和飲水機,屋內橫幾張空空的寫字臺。喝醉的那幾人,一頭栽倒扯起呼嚕,其中一個掙扎著拉開寫字臺,從柜子里拽出枕頭墊毯,鋪好方才躺下。

他不算最壞的,要按年齡算,他超過了三年,又一個二十三年,他今年四十六,卻仿佛,活了兩輩子。

小會議室名副其實,僅容三四人開會,三四平大。禹步抬起眼皮,望見落地玻璃窗外高高低低的樓群。

星羅棋布,又各自成陣。市場區、行政區、物流區、工廠區、研發區……儼然一個王國。研發區是他最熟悉的,每天,他吃完飯,都會沿著區間花園走一圈。花園里種的,絕不是那些流俗的浮花浪蕊,園林設計,也一看就知道出自專業人員之手,曲徑通幽,亭臺樓榭,野趣與人工完美融合。睡蓮湖里,還養著幾只珍貴的黑天鵝,昂伸細長的脖頸,驕傲優雅地弋于水面。

二十幾年前,公司并不在這里,甚至,沒有一寸真正屬于自己的地。

那時,公司縮在一棟舊廠房的樓道側,租來的兩間房,堆滿了雜物,十幾個員工,像在雜物堆里努力鳧游,以求不要被淹死。

那年春節剛過,禹步去女朋友家吃飯。女朋友是本城人,也是他同所大學的師妹,他們相戀兩年,準備明年結婚。禹步即將畢業,跟一家不肥不瘦的單位簽了就業協約,女朋友是獨生女,岳父母說,你們結婚后,就搬過來住吧,家里房子大,我們也可以照顧你們。

岳父母做了許多好吃的,還有盤禹步最愛吃的爆炒肥腸。吃完飯,他們四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由于吃得太飽,又是午后,人有些昏昏欲睡,有人打了兩個呵欠,連屋里的空氣也泛起模糊的睡意。一檔節目過后,是宣傳片,電視畫面一閃一閃,禹步聽見深圳兩個字。他彈開眼皮,盯著屏幕。無數的燈光、無數的高樓、無數的人……像一顆顆炸彈,在禹步腦里眼里爆炸,炸彈的五彩光,映亮了整個屋子,連窗外也映亮了。窗外是這個城市常有的霧天,灰黃、沉悶,小區又老,這灰黃沉悶就似乎凝固了,結成厚厚的殼。炸彈轟隆隆地爆響,將殼炸開一個個洞。

離去那家不肥不瘦單位報到的時間還有幾個月,禹步早早完成了畢業設計和論文,跟女朋友說,想去外面逛一圈,以后上得班,就沒有這么自由了。

他并沒去其他地方,而是直接來了深圳。有個關系不錯的師兄在深圳工作,禹步找工作時,給他打過電話。師兄在農民村租了套一室一廳,禹步在他那兒落下腳,師兄抱歉地說,只能讓他睡沙發:“再過幾年吧,我就可以請你住帶席夢思的大房間了。”師兄笑笑,帶著他游了華強北、東門、蓮花山。禹步初次來深圳,驚嘆它的時尚美麗,比電視上見到的還漂亮,尤其夜幕降臨后,不少廣場公園都有燈光秀,像不斷綻放的煙花。游玩回來,師兄買了幾袋菜,說要下廚做頓飯給他吃,禹步這才發現這兩天基本在外吃快餐,桂林米粉、湖南香桶、廣式豬腳飯……師兄邊切菜邊問:“你簡歷做了沒?”禹步拖過背包掏出一份以前的,師兄掃了一眼,“這個不行,吃完飯我教你重新做吧?!?/p>

憑著名校的牌子,幾家公司讓他去面試,最后,禹步選了現在這家,他沒想到,他會在這兒待這么多年,他更沒想到,他其實在這兒過完了他的一生。那幾家,都比它好,但它有點不一樣。面試完畢,負責人握住他的手,目光懇切,那手,厚實溫熱,又大,將禹步的手整個團于其內:加入我們吧,讓我們一起開始。負責人笑著說,篤定地點點頭。

他就這樣來了深圳。女朋友當然不愿意同來,他們冷戰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年后,她發來郵件,說自己有了新男朋友。

有人在外面爭吵,爭吵聲挺大。禹步沒動。公司里常有這樣的事,為某個項目的推動,為某個訂單的爭奪,吵得天翻地覆。當初他們也沒少吵架,為某個研發方案,他們研發部,經常通宵爭論。

禹步俯身趴在會議桌上,雙肩松耷,頭垂伏,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不好看,像一攤被大水沖垮的土。他吸氣,聞到了桌子刺鼻的塑膠味,還有咖啡味,同事們都喜歡喝咖啡,濃的那種。頓時,他想起來了,下午領導還跟他說過,要是他不想閑著,也想再做點貢獻,照公司政策,可以拿到優惠房租,在即將啟用的新基地開咖啡館。禹步沒聯系過從公司離開的任何人,不知道他們現在都在做什么,他們有的說去旅游、有的說純休息、有的說做義工,還有的說……各種想法,沒有人提要繼續工作。更奇怪的是,原來感情好的現在也都彼此不再來往,仿佛兩個世界的人。

第一批產品研發出來并沒有想象中的銷量。

老板幾天沒合眼。他賣了僅有的房子,加上之前代理別人產品賺下的錢,帶領公司十幾號人,關了幾個月黑屋子研發出的東西,竟然只賣出幾臺。這天跑完業務,他嘆了口氣,當著眾人的面,說他犯了個錯誤。眾人不解,老板抬起頭,血紅的腫泡眼遲鈍地眨巴,指指窗臺:“我昨天晚上,差點從這樓上跳下去?!?/p>

人群一陣驚嘆。幾天后,所有人都化身業務推銷員,包括財務前臺,產品半送半賣找到了下家。老板說:“看來事情沒那么容易,我們還是先從代理做起吧?!庇聿竭@個木訥的研發工程師,就這樣當了大半年銷售員,跟著經理老板一起干起了公司發家的本行,挨家敲門賣別人的產品。那些日子,他給女朋友寫了幾封郵件,都石沉大海。深夜回到出租屋,他坐在地上抽煙,借著月光,抽掉大半包。對面出租屋的男孩也回來了,更準確地說,是對面樓,農民房房間距小。男孩放下電腦包,邊沖涼邊哼歌,接著又鍋鏟鏘鏘鏘地煮吃的。禹步聽他唱完歌,又吃完飯,再關燈睡去。一輪下弦月伶仃懸在窗框邊,禹步與它對視一陣,按滅未吸完的煙,拿過手機,定明天的起床鬧鐘,仍是六點半。

已經有多久沒見到老板了?禹步從臂彎里拱出頭,望向黑灰的天花板,搞不清多久了。這些年,他越來越少見到老板,當初那個像父親一樣慈厚、兄長一樣溫穩的男人,近些年,只在網絡報紙新聞內見到,他被大家喻為“教父”,無論誰,談起他,就滿臉崇敬、虔誠,他如此強大,能夠呼風喚雨,人們興奮又謹慎,談論他們心中發光的神。

外面辦公室的爭論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人應該都走完了,這段時間各項目還算順利,不用通宵加班。走的人,關了能關的燈,原來削尖腦袋鉆進小會議室的那點燈光,都被黑暗收走,屋里更黑了,要不是借著窗外的燈光月光,禹步連自己的輪廓都看不見。屋里也更靜了,靜得唯有他的呼吸聲。禹步就坐在這黑沉的靜里,像被打入深深地牢的人,眼皮松垮,鼻息微弱。

他稍稍動了動,又想起了點往事。說不上往事,也就是一個月前。一個月前,公司行政平臺上發布了條招聘消息,人力部欲求新主管。禹步報了名。他早就想調崗,現在待的這個部門,效益差執行力也弱,上個月,部門領導甚至招呼也不打就跑到海外分公司去了,據傳,公司高層決定解散部門。禹步兩個晚上沒睡,硬拉來關系好的老同事,精心準備材料。他看了競聘名單,覺得自己這回很有把握,不會再像以前幾次競聘那樣,由于嘴巴木訥腦子又不夠活,當場就被考官將死,最后只能任人踢到現在這個誰也不想來的后勤部門。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四點。為了不遲到,禹步早早結束了工作,去培訓樓等。四點半,房間內仍空無一人,秘書連茶都沒上。聽禹步問,秘書有點不耐煩,約了答辯就肯定答辯,你也不用問,大家都忙著呢,耽誤一會兒太正常了。禹步只好坐下繼續背資料。一個多小時過去,仍沒人來,禹步尿急,不得不去了廁所。廁所里有兩排鏡子,一排穿衣鏡,一排洗漱鏡,鏡子多得讓人無處可逃。禹步邊洗手邊盯看鏡中人,明亮的燈光下,他猛一瞬間,看見個陌生人,猛一瞬間,被這陌生人嚇一跳。頭發凌亂,臉色發黑,眼袋浮腫,臉面被皺紋及肌肉分割成幾塊,溝谷巒原各自成陣。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他湊近鏡面,認真盯住鏡中人,想進一步確認他是誰。還是陌生。燈光過于明亮,他可以清楚看見鏡中人臉上的毛孔、眼角嘴角細密的皺紋,更清楚地看見了額頂雜在黑發中的幾根白發。他有些驚恐,轉動腦袋,更多的白發銀針般刺痛他的眼,兩鬢、頭側,它們是從哪兒鉆出來的,怎么一夜之間,竹筍樣冒了一頭?

老了。他眉頭皺緊,皺出個完整的“川”字,一瞬間,心臟像被重錘狠擊,血淋淋地痛。

等他上完廁所回去,領導們方姍姍進來,他們嘴巴緊閉目光僵冷,甚至沒正式看他一眼。禹步做了陳述,領導們看看差不多了,懶洋洋地問兩個問題,扔下兩句套話,合上筆記本魚貫出了會議室。禹步關掉PPT,會議室已經只剩他一人了,暮色蒼涼,時令已至初冬,他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覺得自己像棵落光了花和葉片的樹,等待刺骨的大雪來把他淹沒。

同事們都說,公司會照顧他這樣的元老,又是中層干部,可只有禹步知道,并不會像他們以為的那樣,就在那天之后,禹步就知道了。

這個月,他其實一直在準備。像得了癌癥的人,準備上路。

他有時開玩笑地和老婆說起這事。老婆先是驚愕,繼而莞爾一笑:“離職就離職唄,正好可以吃你做的飯,當初結婚時,你做的釀豆腐我還一直饞著呢。”禹步看著她,老婆也回看他,禹步張了張嘴,老婆移開目光,禹步順勢打了個呵欠,踱入客廳歪進沙發。老婆把排骨蒸進鍋,洗凈手,挨近禹步,跟他撒嬌,揉他的臉,幫他捶肩松頭,而后小聲地問:“你還真的要離職哇,樓上老劉去年離職了,但人家比你大吧?”老婆原來是公司秘書,彼時剛畢業的她,就是一朵芬芳鮮艷的玫瑰花。公司投入第二輪的研發,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訓,終于慢慢上了正軌,禹步這時也剛步上青云,被公司任命為新成立的新產品研發小組組長。玫瑰花迷住了不少正當壯年的小伙子,他們暗暗在底下較勁,有次飯局上,有人還吼著要打賭,看誰本事大,能摘下這朵玫瑰花。

結果花落禹家。年底的頒獎大會上,禹步剛剛領完個人金牌,“玫瑰花”捧著一抱玫瑰上來獻花,禹步一激動,連花帶人一起抱起來,攝影師見機行事,按下快門拍下幾十張照片,最后挑了兩張,發在公司自辦的報紙上,兩人婚禮上,還被拿出來做成錄像。司儀嘴甜,笑瞇瞇看著大屏幕:“金榜題名時,抱得美人歸?!?/p>

下午得到通知,就給老婆發了消息說晚上有事,晚回或不回。老婆沒覺出異常,只說了句辛苦啦。他怔了怔,想跟她多說兩句,在屏幕上劃出幾個字,逐一刪了,再劃出一行,又刪了。末了,他終于劃出一句完整的話:照顧好自己。那頭很快回了消息:我一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你放心忙你的吧。平時,他天天晚回,或留宿公司,從不給老婆發消息。這些年,他像家中的客人,或者家,像他的驛站。多半時間,他還要出差,不是國內就是國外。他知道老婆這段時間也不舒暢,讀高中的兒子要分班,兒子鬧著要讀文科,老婆堅持要他讀理科。兒子從小喜歡看文學歷史,得過幾次作文大獎,還去北京領過獎,好說歹說,老婆也不松口,她不單要兒子讀理科,還要他將來學禹步當年的專業。

也許老婆并不會太傷心。她早已習慣家里這個可有可無的人,雖然她常向人提到他。他今晚不回去,以后都不回去,她應該不會,太傷心吧。

想到這,他的鼻子猛地一酸,兩大顆淚順著臉面滾落而下,落在手臂上,熱的。他被燙了一下,伸出手指,沾沾眼睛,濕的,再按按,眼睛像口枯井,被手動壓桿一擠,又滾出兩大顆熱淚。

一個月,他依然沒準備好。夜里他總是做夢,夢見自己在黑墨的群山間行走,那些山會動,張開嘴吞噬掉他的腳印。更多的夜晚,他睡不著,瞪著眼想,三年過去了,都風平浪靜,該不會。老婆在身邊扯出均勻的呼嚕。禹步安慰自己,睡吧睡吧,亂想。然而,這條路,真的在中途堵了,斷了,他明白,這條路,看似通暢寬敞,但是,他走不過去了。

晚上心口墜痛,他塑坐在辦公位,有個心細的女同事問他怎么了,他只說有點不舒服,女同事關切地看他兩眼,繼續與人討論。禹步聽不清他們討論什么,突然也不想知道他們討論什么,明天,這些都與他無關了。解脫了。每有離職的人,他們就總是這樣笑說。二十三年,長得都忘了時間,他環視辦公室,猛地,覺得陌生,冷冰冰的陌生。不大的辦公位堆滿東西,讓他轉身都要小心,除了資料雜物,還有水杯毛巾牙刷臉盆,桌肚下,塞著張便利床墊和被子。禹步弓下身,把它們扯出來,褪色泛黃的床墊被子散發出濃重的體味,裹雜辦公室的悶味,味道如此濃重,讓禹步的手都感覺到了它們身上凸凹不平的顆粒,他皺皺眉,閉上沉重的眼皮,想要安靜一下,辦公室越發嘈雜,這嘈雜像有重量,加重他心口的墜痛,他不得不努力拖拽身體下樓。出門時,他一手夾著卷好的床墊被子,一手端著放了水杯牙刷毛巾的臉盆,準備把它們扔進樓下的垃圾站。

樓下的咖啡館、茶館坐滿了人,商店也晃動著不少人影,嚶嚶嗡嗡,聽得出都在談論工作。禹步扔掉手頭的東西,繼續往前走。暗影幽魅,他避開聲響,往樹蔭濃處去,不覺間,走到了綠道。綠道是一條鋪了塑膠的馬路,環公司繞一圈,有五公里長,路邊植兩排高大茂密的紫荊樹,即使夏天正午,綠道也涼快清幽。許多人沿著綠道跑步,有說有笑,身體輕盈雙腿有力,好像可以永遠不知疲倦地跑下去。禹步有點驚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這兒來了,每天晚上,他也來綠道跑步,之后去公司休息室洗個熱水澡,喝杯奶茶,會覺得身心舒泰。人,成堆成群成行擦過他,帶起的風,讓禹步替他們呼吸短急,身體也因缺氧生出痛苦。他很是懊惱,轉身插進綠道邊的花園。

蛙呱陣陣,蟲語唧唧,它們,像在跟他說話,又像自他心里發出的聲響。他躲在一叢花樹后,兩個年輕人沿著人工湖的鵝石徑彎過來,他們當然在談論公司的事,全公司十萬人,無論聚餐還是上班,談得最多的,就是公司,也幾乎只談公司。其中一個聲音尖的說:“我今天在路上看見老板了,好氣派?!绷硪粋€接:“我也看見他了?!薄霸谀??”“年會上。”另一個嘻嘻笑道。

是的,年會。每年年會,全公司的人都能見到老板,大屏幕統一播放的影像。老板做年終總結,也做新年寄語。其中有一句,是他每年都不會變的:同志們,努力吧,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底下的員工們就使勁鼓掌,笑聲轟然。

一切?一切還包括什么?禹步想不出。但他知道,一定還有什么,是老板故意省略,還是?

他仰頭望向星空。公司由于大,地處擁擠度稍低的深圳城西,除了月亮,竟然能望見兩三顆微微閃爍的星星。他出了會兒神,想起那年去草原看見的漫天星星,煙花般。他當時就跟老婆說,等退休了閑下來和她租輛車五湖四海去轉轉,喜歡哪兒,就住半年也行,但現在,他知道自己不會那樣做,覺得,那有點像流放。再說,那些山啊水啊,也不需要他,他不會砍柴劃船打魚,最擅長的,就是設計電腦程序。他想到老婆說的老劉。老劉是他老同事,在公司悶頭設計了二十年芯片,去年離職,有半年時間,禹步沒見過他,同一幢樓上上下下,禹步見不到正常,老婆也沒見到,“怪了,這個老劉,搬家了不成?”上個月,在電梯內,難得按時下班的禹步堵到他。老劉臉龐發紅,雙眼發光,嘴角彎出笑。禹步問他是不是去跑步了,老劉嗓音高得近乎假聲,忙著呢,去兒子學校做義工了。接著,老劉說起新任家委會會長的事,現在他天天都要去學校打掃衛生、幫老師收試卷、幫體育課的孩子們拿衣服……

“呱——”有青蛙吼鳴,扯帶出一串“呱呱”,自四面八方涌起,四面蛙歌。原來是那兩年輕人又走回來了,坐在禹步不遠的地方,丟石頭砸向湖里,掏出煙準備抽。香煙的味道順風飄進禹步鼻腔,他只得再次努力拖拽身體離開,繞過幾處地方,竟然都有人,不是一對男女,就是抽煙聊天的,花園看似大,卻是公眾場合。實驗樓、休閑區、保健房就更不用去了,能安靜抽根煙就不錯了,禹步想了想,不得不挨回辦公室。

角落的小會議室果然空著,沒人喜歡小會議室,因為領導們喜歡在這個隱秘的小空間內跟那些績效不好的員工談解約。久了,它就自動成了充滿鬼故事的小屋。

他從圈椅內起身,挪到窗邊,推開玻璃,探出頭。

一股強勁的風突然躥出,狠扇他一大巴掌。禹步木然。他感覺不出風是冷是熱。他的身體內,有一大片連綿的冰山,仿佛整個南極的冰山都涌進了他體內。下午那個通知,是一把利劍,砍削掉他身體一部分,當時不痛,血也不見,時間分分秒秒過去,痛感如越來越頻密的鼓點,緊鑼密鼓,它們不息地瘋狂捶擊他。但他現在卻感覺不到痛,唯一的感覺,是一種類似死亡的虛弱冰沉,壓得他喘不過氣。他趴在窗臺上,探向樓底。凌晨的花園靜若處子,花樹間雜著星星點點的燈,很高,人若失足,衣服展如翅膀,會在空中飄飛幾秒吧。

對的,曾經有一次,他離死亡那么近,幾毫米的距離。

那是十年前,四川那帶大地震,許多人瞬間成了死人,許多房屋眨眼成了粉塵。災區情況緊急,他連夜坐飛機帶著幾個人去山里搶修通訊基站。

余震不斷,路上遇到許多警察,爆粗口要攔下他們的車。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一路,兇多吉少,公路纏在高高的石頭山腰,山上圓滾滾的大石頭比樹和草都多,狹窄的公路,到處是滾落的亂石,走一段,他們就要下車清理石頭開路。他們還遇上了余震,兩秒鐘的事,地動山搖,幾團巨石奔滾砸下,幾乎砸中他們的車,嚇得出租車司機差點把車開到公路一側的江里?!安蛔吡瞬蛔吡耍銈兘o多少錢都不走了。”“你還有退路嗎?現在等在這兒,也說不定等死?!庇聿秸f。司機看看前方,又望望后方,確實,前后都差不多。但司機被嚇破了膽,神智有點不清。禹步于是坐上了駕駛位。他踩腳油門,驅動車子往前。亂石穿空、山河破碎,山里無數等待通訊暢通求醫求食物的人,走著走著,他心里升起壯烈感,仿佛他成了帶領眾人出埃及的摩西。如果他沒有做這份工作,如果不是在這家公司,那么今天,他不會在這兒。突然他明白了,他和公司綁在一起,他們是一體,從前許多次,他和市場部一塊兒跟客戶做重要談判,或是公司數不清的動員大會,都沒有如此強烈地讓他認清這點。車子穿過槍林彈雨般繼續前進,他覺得自己被某種物質吹得脹實,仿佛有了不死之身,內心深處有一片散發祥光的無垠坦地,那里飄蕩著若無若有的樂音。有什么呢?他這條小命,就算今天真的交待在這兒,也是值了。他挺直背,又給車子加了點油。

公司確實了不起,是通訊行業的領頭羊,也在許多新科技領域做出了前無古人的探索。這些年,公司又發展了新業務:手機。老板從沒想過做手機,十幾年前,手機剛剛瘋狂的年代,他還在大會上嘲笑過那些手機商,說他們像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高中生培訓幾個月都能做手機。起先只做得批商務機試水,想不到大獲成功,貼補幾年來緊缺的研發經費還有余。老板于是劃出幾大部門,做流行的拍照手機、游戲手機、運動手機,禹步就這樣被劃到了現在的部門,負責項目資金預算,他為此重新學了財務知識,每天像個厚臉皮的閑雜人員,拉這個扯那個,開會討論成本控制。

樓下爆出幾句咒罵,被夜的寂靜放大削尖,簇簇利箭樣射上來。風大,聽不清具體罵些什么。只聽出咒罵的人很是憤怒,每句話的開頭都要帶幾個臟字。這幾個臟字簡短有力,讓人過癮。大約是喝醉的男人。并沒有人回應他,他就那樣,獨自指天跺地亂罵,不停發射支支利箭,用這些憤怒的利箭射擊他怨恨的人與事,直到它們被利箭射成刺猬,他仍不過癮,仍在罵。獨自在深夜憤怒的男人。

醉漢漸漸走遠,鞭炮般痛快的咒罵還響在耳邊,禹步張開嘴,嘴里散發出爆竹炸過后的硝煙及火藥味。又一陣風狂扇他一巴掌,禹步晃晃身子,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站上了窗臺。腳下,是幽深的虛空。

禹步的心猛地一縮。

二十幾層的高度,如果平移,幾乎整個城市都在腳下。極深的凌晨,城市終于進入它短暫的睡眠。雖然仍有不少燈亮著,但不足以裝扮它,少了燈光的夜空下的城市,像廢墟。他望向前方,越過馬路,目光停在一片稍低的樓群處。那是他家。一個歐式小區,小區內分布高高低低的洋樓,有別墅、多層、高層、商業街,剛搬過來沒多久,兩年前,他們住的另一套市中心的學位房。禹步按照印象和直覺,目光盯住噴泉廣場側后花草中那一幢,老婆一定在做夢,不知她今晚做了什么夢,會不會夢到他?中午飯后休息,他趁機翻了翻朋友圈,老婆放了幾張她前陣來公司玩拍的照片,頂上一行字:這是哪個地方?我要去旅游。老婆如果看到他站在窗臺上,會尖叫著扯下他吧。那年他工作嚴重受挫情緒低落,她說實在不行就跳槽,她手臂大幅度地劃拉:深圳這么大呢。還舉了兩個同事的例子,她并不知道,那兩個同事,在新公司干著一樣的活,工資卻憑空少一大截。禹步深深嘆口氣,他不想從頭開始了,他累了。

再見。鼻子又猛地一酸。

睡吧,你們都好好睡吧。上周末,他特意給老婆訂了太空棉枕,給兒子換了大實木床,禹步松了口氣,像剛喂完奶的女人。他眺望一圈,凌晨,大概只有他站在這兒,像個孤兒。也是孤兒。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他怔愣著,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師兄,當初來深圳接待他的師兄。師兄現在某民間讀書會幫忙。前不久,幾年不見的他倆約吃飯,師兄告訴他自己曾經生了場病,不得不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禹步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師兄又高又壯,平時還堅持鍛煉。他下意識地仔細看了他幾眼,跟幾年前比,師兄胖了一點,氣色也紅潤,比以前好看了,五官當然沒變,卻真的比以前好看了。問起病,師兄說:“我也說不清,看醫生,他們也說不清,檢查結果都正常,就是心慌,覺得心臟里有個小鬼,讓你做什么事情都毛毛躁躁的,躺下睡覺想起來,起來了又后悔沒好好睡,腦子里同時有幾件事裹纏,總覺得漏了錯了,整個人都被這小鬼控制了,甚至頂著你想在大馬路上闖紅燈,人實在受不了,有兩年時間都沒怎么睡過覺,到后來昏昏沉沉渾身軟酸,不得不辭職休息。”師兄擺擺手。禹步本來想問他現在是不是換了新東家,四十歲不到,師兄已經是業界知名的專業人才。師兄喝口水看著他:“你平時周末有空嗎?可以過來讀書會坐坐,我休息那段時間,老婆偶爾去參加讀書會的活動,就拉我一起去,后來,我就留在那兒幫忙,我們那兒靠著公園,特別安靜?!?/p>

安靜。如果不曾守過夜,不會知道夜晚安靜得讓你能聽見體內每個細胞生長的聲音。禹步如今意識到,夜晚不單能放大聲響,也能放大人的勇氣,好像擁有了主宰的力量。天邊那塊,所有樓群上方,有隱隱的亮光,禹步凝視了一會兒,想起父母,他還沒有向他們告別。他知道他們會痛哭。父母在老家,河邊山腰的小村莊。禹步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在深圳安家后,父母幫他們帶了兩年孩子,堅持要回老家。禹步不明白他們回去做什么,那地方窮山惡水的,他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村子里也沒什么人照應。老婆見勸不動,就說:“讓他們回去吧,過不了多久,他們自然要回來的?!比欢?,他們沒再來深圳。這些年,他們活動范圍不出兩公里,最遠不過到鎮上賣菜賣雞買點日用品。親戚們都說,父親能干,學了種菜秧,種出的菜秧存活高植株壯,挑到鎮上別人都搶,還有人開了車去村里買。

禹步當然不會向往被人吹濫的田園生活,父母也不是過那些人嘴里的田園生活,回過幾次老家后,他發現父母現在過的也不完全是以前那種生活,村里發生了變化,盡管外表并沒什么差異,或者說,外表看不出差異。父親叫他培植的菜秧“小秧秧”,有時,他跟著父親下地,幫忙扯草、松土、搭棚,農活快不得,繡花樣,特別扯草理秧,然半天過去,以為沒扯幾根,猛抬頭,卻發現地邊扔了厚厚一圈帶泥的雜草。

由此,他又想到另一件事。其實并不太相關的。少年時,他不好讀書,總想辦法逃課,一天他遲到了,索性跑回家撒謊說老師生病放假一天。父親瞅他兩眼,沒追問,只讓他跟著干活。于是,他們在地里,彎腰干了一整天,夜都黑得死透了,父親才吩咐他扛鋤頭回家。家,在地那頭,隔著數條細瘦的田坎路,隔著連成片的菜地。月亮不知躲哪兒偷懶了,他們沒有燈,火柴也無一根,硬著頭皮在死透的黑暗中摸行。黑暗中似乎潛伏著無數厲鬼,走在后面的禹步渾身汗毛豎張,一慌神,他踩歪了,腳崴進路邊的糞坑里,臭得他又氣又急:“怎么也不帶手電?!”父親卻只是淡淡地看一眼他的糞腳:“哪有燈,天天都這樣過來的?!钡诙?,他就乖乖去上學了,以后都沒再逃過課。從那以后,他還落下個毛病,喜歡燈,碰到黑暗,就害怕心慌。

他回望一眼身后,整個辦公室黑得如置身墳墓。有早起的人,開始了他們的生計,自行車劃開凌晨的朦朧,蹬上一面斜坡。禹步將腳再往前移了半寸,探出大半個身體,幽暗深處,一點微弱的白亮透出來。是照亮的地燈吧。禹步閉上眼,最后深呼吸一口。掏出褲兜里的手機瞟瞟用力扔下去。五點十一。等到五點十二,就會不一樣了,這個叫禹步的人不在了。他緊緊咬著唇,天邊那塊亮光,不知何時又升高了一點,像被人擦去了污垢,也亮了一點。風又刮來了,禹步感到身體輕了,仿佛靈魂提前出了竅,他最后看一眼這世界,閉上眼,松開手,栽下身體,迎風張開了雙臂。

責任編輯:吳 ?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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