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一
很多年來,季節在我的面前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就像母親的人生一樣,我不能確定她每個階段細微的變化。我只知道它經常變換模樣和姿態出現在身邊,悄無聲息就來了,一不留心又去了,至于什么時候來的,什么時候走的,總是隱隱約約,恍恍惚惚。我忽略了它的存在,或者說缺乏對它的尊重與敬畏。事實上,季節于我的工作和生活,又有多大的關聯呢?無非是加減衣服開關空調的簡單邏輯而已,我確實不需關注它的一舉一動,更不必掌握它潛藏的秘密。直到在天臺上做起偽菜農,我才驚訝地發現,季節原來和每一個生命都緊密相連,你如果不熟悉它的脾氣和秉性,輕視了它,違背了它,那它就毫不客氣地糊弄你,懲罰你!在經歷了一年的勞而無獲后,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貧乏與淺薄。我知道,我與季節之間的隔膜和距離,單憑自己的理解與努力,短時期內根本無法打通。看著天臺上荒蕪已久的泥土,我突然想起了鄉下的母親。母親是種菜的能手啊,她洞悉季節的玄機,一定能拯救我那懸在半空的理想,一定能讓我的天臺和心情,都變得郁郁蔥蔥。
可是,母親她樂意又來這座看不清季節的城市嗎?
父親過世之后,我曾把母親接到城里住過幾年。她很不適應遠離泥土的生活——茂盛的樓房和狹窄的天空,讓她感到城里的每個日子都一模一樣,扁平,單薄,而且缺乏顏色。我和妻子上班、孩子上學,她悶在家里度日如年,常常獨自一人,撐著腰子,拐著左腿,在小區附近穿來穿去,走走停停的,東張西望的,好像在尋找某些她迫切需要的東西。起初我以為她是在捕捉鄉音,結交老鄉,以便讓這些久違的親切充盈她的虛空,后來發現不是的,她是在尋找裸露的土地和成片的綠植,尋找城市里隱藏起來了的季節。體育館前面的街邊公園,不久就成為她最向往和最踏實的地帶。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有草地,有灌木,有花卉,有青松和香樟,各種各樣的顏色,層次分明,輪廓清晰,變化多端。在布滿鋼筋和水泥的城里,這里成了季節一個小小的驛站和據點。母親不再穿街走巷苦苦尋覓了,每天吃完飯,她就像趕赴約會看望老朋友一樣,一瘸一拐急匆匆地徑直來到這里,一待就是小半天。我上班的地方,在公園對面一棟高樓的九樓。我常站到窗前,悄悄地觀察她。我發現母親落寞地坐在石條凳上,癡癡地望著那些植物,長久地發呆。她的身邊,不時有衣著光鮮的市民經過,但沒有一個人理睬她。她偶爾也起身走一走,但只圍著那些花草們轉,街邊的熱鬧與繁華,都不屬于她。她是在跟它們進行無聲的交談,還是向它們傾訴內心的孤獨?我的鼻子猛然一酸,眼睛一下就濕潤了,我把她接到城里來,到底是讓她享福,還是讓她受難?她在城里沒有一個熟人,是這些唯一親近的植株和植株上躍動的季節,讓她看到了歲月的流轉,獲得了情感的皈依,使她每天的時間,不再那么空洞和漫長。我常想,假如沒尋到這片綠地,她的內心是否會更加荒蕪?假如看不到季節在植株身上的行走,她是否會覺得生活更加了無意義——歲月靜止了,人生終止了?
因此,在母親提了多次要回鄉下獨自生活后,我終于頂著不孝的惡名同意了。我知道,對于一個受慣了苦難的農村老太婆來說,物質生活對她并沒有多大的吸引,關鍵是要有一個適合她的環境。近七十年的日月,早就讓鄉村的風雨和節令,深入到了她的身體內部,形成一個自成體系的世界。只有在這個她無比熟悉的世界里,她才能活得滋潤和舒展。城里簡單而模糊的四季,哪能跟她體內的季節合拍啊!與其別別扭扭地“享福”,倒不如讓她痛痛快快地“受苦”去。母親非常高興,走時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了包里,顯然她是不想再來城里了。現在,我又要接她來這個她厭棄的地方,她會同意嗎?
母親卻爽快地答應了。在聽我描述了新居天臺上的菜地后,她眼睛晶亮,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得知我勞累一年,只收獲了三條黃瓜幾把青菜后,她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對我的揶揄和憐惜。她把一包包種子裝進衣箱,信心十足地表示以后我再也不用買小菜了。我在天臺開辟菜地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省菜金,除了想尋找勞動的樂趣,追趕城市的潮流外,更多的是對工作失意的一種逃避和隱遁。這些年,我總感覺做什么事情都不順,所以有些消極地埋首菜地中間,誰知就連自以為簡單的種菜,也慘遭失敗。但這塊寄托了我某種理想和情懷的小小菜地,最終卻成為我和母親的共同期盼,成為她進城與我們共享天倫的最直接理由,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我的內心一片溫暖,感到無比欣慰。看到車后座的母親神情輕松又迫切,全然沒有以往進城時的壓抑和沉重,我暗暗感激薄待過我的土地和四季。它們曾讓母親離我而去,如今又讓我們母子的心,緊緊地連結到了一塊。它們,像一雙隱形的大手,神秘地主宰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二
母親沒有看到我的菜地。
她跛行的左腳和損傷的腰椎,無法穿越重重障礙。
我的菜地在樓頂,要先從陽臺十七級的旋轉木樓梯爬上閣樓,進入一個低矮的小廳,再進入三面墻壁都擺滿了書的逼窄書房,然后左折,經過一條狹長的通道,再左折,低頭鉆出一個不高的門洞,才能到達主臥上方的天臺。天臺大約有四十來平米,我把其中的八平米用作菜園,其余的都裝修成了精美的休閑場地。我常常慵懶地坐在遮陽傘下的藤椅上,喝茶,看書,吹風,聽植株開花結果的聲音。要是母親能上來,看到這么整潔和高級的菜地,她不知有多開心!在這樣的菜地上勞動,她一定會像輕風一樣暢快!可惜的是,她無緣看到我精心的設計,無法親近她熱愛的事物。那天一進家門,她就要我帶她看菜地。才登了三四級旋轉樓梯,她就按著腰子停下了。我蹲到她前面,要背她上去,她搖著頭說:“算啦,我已經聞到泥土的氣味了。”我說那怎么行,你不上去怎么種得好菜?她笑笑說:“你聽我安排就是了。”她滿臉的歡喜與自信,讓我心底的遺憾和失望慢慢消退。
母親確實是掌握了季節的奧秘。她對我發出的各種種菜的指令,總是準確而有效,完全不同于小區那些偽菜農們想當然的猜測。我先前看到菜不長,不開花,不結果等種種問題,總是以為土薄了,肥少了,水不夠,經過一年的失敗教訓,才悟到對作物生長影響最大的是季節,或者說是節令——從種子落地的那一刻起,所處的節令,就決定了它一生的基本命運,強壯或者羸弱,豐滿或者秕薄,都不是自身或人力所能改變的(這似乎有點像唯心論的“八字”)。我知道,每一個物種,都與季節有著一個神秘的約定,只有在約定的日期里,才能綻放出它完整而盛大的生命。這個約定堅不可摧,早幾天不行,遲幾天也不行。但具體是哪一天,我卻糊里糊涂,完全不明白。母親卻能破譯它們的密碼,預測到它們的未來。她的這門本事,讓我感到神奇。
我總是急于求成,做什么事情都不甘落于人后,只想奔跑到別人的前頭,但往往又事倍功半,這讓我活得疲憊,匆忙,而且失意。從失敗的工作與事業中抽身出來后,我又把這種急切的性子,帶到了天臺。立春不久,天氣晴朗,氣溫一天天升高,有幾天還熱得像是初夏,很多人都脫去了棉服,我生怕錯過了好天氣,拿一包種子準備去種豆角。母親喊住我,還早著呢,慌啥。我說,這么高的溫度,肯定兩天就能發芽。母親一笑,地里的蟲子都沒出來,發鬼芽!我不信,幾鋤下去,果然不見一只蟲子,板結的泥土中,連蚯蚓都看不到。我不知下豆角種子跟蟲子出洞有什么關聯,但鐵的事實,讓我不敢造次。接下來天氣就變了,雨水紛紛揚揚,一連下了好些日,氣溫又降回了原點,我慶幸有母親提醒,否則又是白干一場。驚蟄到后,我又提出要種豆角,因為我知道,這個時候蟲子都蘇醒了,母親卻說,種不得,土都沒熱。土怎么會熱?夏天都曬不熱呢!母親說,春分的土是熱的。春分時雨倒是停了,太陽卻不大,只有成天的風,在四處亂竄,它們吹亂頭發,吹掉舊年的樹葉,鉆進門窗,鉆進褲管,難道也帶著熱量鉆進了泥土?我扒開菜地一看,被雨水浸泡爬蟲鉆動的松軟泥土中,竟然真有絲絲縷縷的熱氣若有若無地冒出,用手一摸,暖暖的。這時小區的菜友們都種下豆角了,我問母親是否也種,母親看看天,捶著自己的腰肢說,再等幾天,清明過后下種,這天還要變啊。我說人家的豆角都幾寸高了呢。母親說,放心,誤不了你的事,他們的都會凍死。清明那天,一直晴朗的天氣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到晚上氣溫降到只有幾度,菜友們的豆角秧子,全被暴雨打得東倒西歪,凍得蔫蔫的,幾天后太陽一出,全部曬死了。而我家清明第二天種的豆角,卻一路高歌猛進,茁壯生長,在真正屬于它自己的季節里,迎來生命的春天。
從種豆角這件事上,我真切地領教了母親對季節的熟悉和遵從,也更深地看到了季節的堅硬與凌厲。母親提醒我說,你呀,做事就是性急,時候未到,急也白急,干也白干啊。她這種鄉村哲學家式的話語,此后多次出現在我們種菜的交流中,她不但解決了我農事上的諸多疑難,也點化了我人生中的種種困惑,讓我的生活和心境一天天地明朗起來。我只是覺得奇怪,一個近乎文盲的鄉村老太,難道只因掌握了季節的秘密,就能洞察人生的種種嗎?季節與人生之間,到底又存在什么幽微的關聯?
在母親的指導下,天臺的菜園日益豐茂起來。空心菜碧翠,莧菜紫紅,苦瓜苗嫩黃,絲瓜葉墨綠,它們全都按照自己的本色,踩著季節的節拍歡暢前行,全然不像我往年種的那樣,該綠的不綠,該紅的不紅,開花時下雨,抽苔時烈日,行走得磕磕絆絆,歪歪扭扭。母親告訴我,什么東西都只能順著季節來,早不得,也晚不得。季節很霸道,其實又很公平,它給每個物種都分配了興旺的時段,比如春分日桃花會開,五天后花謝,李花開;李花開五日,接著杏花開……所以該誰出場時,就得趕緊上,千萬不能錯過,錯過了一時,就會荒廢一生。我第一次知道季節有這么多微妙的門道,可我又哪里知道作物們出場的次序呢?好在母親心里有一本完整的譜牒。每天下班一回家,她就沉著地指揮我,今天該給黃瓜施肥,明天該給辣椒澆水,后天該給豆角松土……她的每一項指令,都緊貼著節候細微的變化,也對應著作物不同形態下的特征與需求,絲毫不可亂套。這些復雜的知識,我有意把它記到本子上,研究了好久,還是沒太弄懂其中的規律,母親把它們摸索出來,該花了多少的功夫啊!母親卻只淡淡一笑:種久了自然就會知道。我想是的,經歷一多,就會自動生成為本領;本領一強,就能自然默化為本能了,就像母親這樣,她根本不必翻看日歷,不必知道溫度與風向,就能隨隨便便從從容容應對強大的季節。
可是母親看不到菜園的盛況,我為此深深遺憾。我和妻子多次要背她上去,她總是不肯,她怕弄傷腰腿,給我們增添更大的麻煩。她的身體確實不如以往了,在一年年地老去,我住在舊房子時,她還能天天去體育館前看風景,現在除了偶爾跟鄰家老太到院子里散散步,在花壇邊挖幾蔸野生的紫蘇、薄荷讓我移栽到天臺外,大部分的日子,她就安靜地待在家里。我坐在辦公室時,常常想到孤獨的她。她一個人守著空房子,真是跟坐牢沒有區別啊。她原本是沖著菜地來的,可薄薄一層樓板,卻又把她隔離在季節之外了。她是那樣一個離不開泥土和作物的人,現在它們近在頭頂,卻遠在天邊,這不是更讓她難受和感傷嗎?我下班回家時,常常看到她要么落寞地坐在房間里,不聲不響;要么徘徊在主臥室里,仰著頭盯著天花板看;要么扒到臥室的窗戶上,伸長脖子朝天臺張望。她在想著那些她天天操心的菜啊,可她什么都看不到,頂多只有幾根爬出天臺的瓜藤,慰藉一下她孤寂的心靈。我想,她悶在家里,肯定天天都是靠想象和虛擬的菜園,來打發漫長的時光。我的心隱隱生痛,要是她能看到菜園真實的場景,該多好啊!
但母親卻清楚地知道菜園的情形,這讓我萬分驚奇。每當我要上天臺,她就會提醒我:把豆角摘下來吧,再不吃就老了;今天不要摘絲瓜,再讓它長兩天;紅辣椒可以摘一批了,不摘不長新的……我從天臺下來,她也要問我幾句:冬瓜開花了吧?苦瓜是不是籽都裂出來了?茄子又結了一批吧……她總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明白過來了,她每天在家里的行動,其實都是在捕捉蔬菜的信息,她看不到它們的身影,但能聞到它們開花和結果的氣息,聽到它們成長和成熟的聲音,所有作物的根系,從來都是生長在她的內心,她不需要看見它們,它們一直蔥蘢在她生命的最深處。
母親的說法卻不是這樣,她淡淡一笑,這有什么玄乎的,什么節氣吃什么瓜菜,一種瓜菜隔幾天能收一批,都是有定數的,我活了快七十年還不清楚?很簡單的道理呀。
讀中學的兒子對母親的話充滿了興趣,他正被地理中的黃道赤道弄得一頭霧水。他敬佩地問,奶奶,您怎么把季節搞得那么明白啊?
母親說:因為季節已經鉆進奶奶的骨子了。
我的脊背一麻,仿佛真有一把無形的利器,飛快地扎進了自己的腰椎!看到眼前佝僂的母親,我無比痛惜起來。
三
母親一直腰腿痛,痛了好多年了。最初的時候,只是偶爾痛一下,休息一兩天,慢慢就好了,后來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程度也越來越厲害,到如今,只要有細微的天氣變化,她就痛得起不了床,翻不了身,要等到氣候完全穩定下來,痛楚才能慢慢消減。她對氣溫的變化和節令的變更真是敏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刮風,下雨,降溫,打雷……所有非常態的天氣現象,都能提前數日引發她強烈的反應和莫名的驚慌。疼痛,成了她晚年生活的常態,成為她與季節保持緊密聯系的唯一通道,也成為她向自然妥協與致敬的證據。
母親的腰腿病異常復雜,有腰椎間盤突出、骨質增生、骨質疏松、坐骨神經痛,更嚴重的是,她還有兩節脊椎、三根肋骨陳舊性骨折。這些病痛,像一個個惡魔,躲藏在她身體的內部,不時出來興風作浪,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特別是每年的秋冬換季,時空深處,仿佛總有一匹兇猛的惡獸,牢牢地把守著季節的大門,不肯讓她輕易通過。一見到她,就咆哮著追趕過來,殘暴地撕扯,不把她咬得遍體鱗傷摔得粉身碎骨決不罷休。在這段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兩三個月的時間里,母親深陷在痛苦的泥淖中,連想死的心思都有。她感到自己的體內北風呼嘯,寒潮奔涌,每一根骨頭仿佛都像結了冰一樣,冷得徹骨,痛得鉆心,即便是一動不動地躺在硬板床上,巨大的刺痛仍讓她無法忍受;如果不小心翻動了一下身子,或是迫不得已在家人七手八腳的幫扶下上了個廁所,她全身的骨頭馬上就像冰棍那樣碎落一地,整個肉身痛得無所支撐;或是感覺有一支尖銳的鋼槍狠狠刺進了腰椎的髓腔,在不停地猛扎,亂攪,狂扯……痛得她像小孩一樣號淘大哭,眼淚紛飛。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在經歷了喪父、喪母、喪夫等諸多沉重的打擊后,還有什么樣的苦痛能讓她不顧形象與尊嚴?還有什么樣的難題能讓她如此無助與絕望?想起母親體內疼痛的烈度,我常常心痛得陣陣戰栗。
但我們毫無辦法,醫生也束手無策。很多年來,我們一直在為母親求醫問藥,牽引、針灸、按摩、電療、封閉、中藥、西藥、草藥、藏藥、苗藥……凡是傳說有效的方法,差不多都用盡了。母親一次次在各地的名醫面前,充滿希望地詳細講述自己的病癥,仙風道骨或者文質彬彬的名醫,慈眉善目地望著她,信心十足地表示能夠妙手回春藥到病除。但無一例外的,在花費掉一定的錢財,承受了新的治療苦痛后,醫生們都搖著頭,不再言語。頂多,在她實在受不了時,用粗大的針管,對著脊椎打一針激素,或是在肛門塞上一顆手術用的鎮痛藥。盡管如此,母親還是絲毫不懷疑醫生的技術和人品,只怪自己的病太復雜了,太特殊了,太頑固了。事實也確實如此,每到秋冬換季,我們全家就如臨大敵,早早做好各種準備,給她開暖氣,睡電熱毯,不準她做任何家務,不準外出吹風,不準亂吃發物……但半點作用都沒有,好好的她一夜之間就起不了床,腰部、背部、胸部的骨頭,嘎嘎嘎,突然就開始翻江倒海劇烈疼痛起來。這些來歷不明看不見摸不著躲不開逃不掉的詭異東西,讓她無比恐懼、慌張、悲觀,她不肯再進醫院,而是一次次面向神靈祈禱、懺悔,希望得到他們的提示和指引,并最終獲得答案與原諒,可是,這個世界始終沒給她任何和好的機會。
我一直后悔早些年沒果斷給她做手術,以至拖到現在已無手術的可能。一個給她治療多年的熟醫生寬慰我說,那些與季節緊密相關的莫名其妙的全身性疼痛,不是現代醫學所能解決的,即使冒著癱瘓的風險做了手術,也只能解決骨刺壓迫神經的問題,陳舊性骨折和風濕在變天與換季時的疼痛并不能消除,這種神經性的敏感反應,會一直陪伴到她終老的那一天。他的話不能減輕我的罪責和愧疚,反倒增加了我的疑惑:
為什么會這樣呢?
醫生用專業的術語和高深的理論,費了很大的勁跟我作了解釋,大意就是天氣的變化造成氣壓變化,氣壓變化影響組織間液體的進出量,正常組織能應變自如,而受損組織功能弱化,要慢一拍,造成組織內外不平衡,所以引起脹和痛。聽起來,似乎也很有道理,但母親并不認同。她固執地認為,是過度的勞作,累壞了身子,讓季節乘虛而入,鉆進了她的骨子,好多年了還賴著不肯出來,在身體的最內部變幻風云——人家是用皮膚感受氣溫,而她是用骨髓承接寒熱,怎能不痛?
母親的說法在醫學上當然荒唐至極,但仔細想來,她這一生,還真的是通過農事這種方式,與匆忙行走的季節走得太近了,貼得太緊了,愛得太深了!
年輕時的母親身強力壯,一米七的身高讓她在村莊里鶴立雞群,也讓她成了集體和家庭的主勞力。她和漢子們一樣,種田,挖土,伐木,像一面鮮艷的旗幟,高高飄揚在人們的仰視中。她邁著修長的腿,挑著裝有近兩百斤谷子的籮擔,在窄窄的田埂上健步如飛,把叫囂著與她比賽的男勞力們遠遠拋在后面,引來女伴們揚眉吐氣的高聲喝彩;她赤著雙腳,在冰冷的水田或是淤泥中勞作,寒氣與濕氣順著她的毛孔,穿過她的皮膚,透過她的肌肉,一點一點侵入她的骨髓,而她麻木的雙腳渾然不覺,只知道機械地前進或者后退,頑強地慢慢逼近急需完成的活計;她彎著腰,有時背上還馱著一個睡著了的孩子,長時間保持一種固定的姿勢親近土地和作物,任由時光之刀,將軀體一步步雕琢成弓;她還爬上高高的大山,迫不及待地采摘成熟的茶籽(遲了會裂開掉落),有時樹枝折斷,有時一腳踏空,她連同背簍一起,從懸崖峭壁上翻滾而下,受傷的茶籽與疼痛的眼淚,摔得七零八落 ……母親長年累月這樣拼命勞動,并不是不知道愛惜自己,更不是逞強好勝,實在是迫不得已!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一直是個游手好閑的人,這個小小的農村干部,肥嫩的雙手總是捧著報紙或文件(洗腳時都不忘看看人民日報的社論),很少拿鋤頭與鐮刀,他習慣用嘴巴指揮和批評別人。因此無論是搞集體還是分田到戶,母親都只能委屈和辛苦自己,多替他出一份力,以維護他工作所需的面子和威信。如今,這個閑散了一輩子的男人,早已在十年前他剛滿六十一歲時就過早地離開了我們,而忙碌勞累的母親,仍在人世間忍受著疼痛。我常想,假如父親能夠專心致志地干農活,母親肯定不會受這么多的苦痛。她對農事和季節的貼近,其實是對父親與家庭的深愛。在無數次的檢查和診斷中,母親按壓著身上不同的痛點,一次次恍然大悟:那些深不可測的疼痛,原來來自時間深處的某次骨折或受傷!而當時的醫療條件和緊張的生產勞動,讓她忽略了它們,遺忘了它們。是現代儀器的還原和專科醫生的提示,讓她回想起了當初的場景,她常摸著自己的痛處后悔不已:為啥要那么舍死拼命啊,真傻!但前思后想一番后,她又收回了自己的評判和對生活的抱怨,覺得這些傷害都是正常的,正義的,甚至是正確的,因為,它們都是在追趕季節時留下的印記,人雖然受傷了,但季節沒有錯過,作物的種子和她后代的生命,都在深沉的愛與疼中得以延續,在一個以生存為第一要務的時代,誰又能說不值呢?
是的,母親一直在追趕著季節。她從十二歲起,就在娘家參加隊里的農事活動,此后的幾十年里,她始終奔跑著前行,生怕被永不停歇的季節甩落,碾壓,拋棄。最初的時候,她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因為分不出真假,看不清方向,常常被呼嘯而過的季節刮倒,摔得鼻青眼腫;后來,她像雷達一樣打開全身所有的感覺器官,觸覺,嗅覺,視覺,聽覺,味覺,全天候全方位地搜索它們,跟蹤它們,捕捉它們,慢慢地,她就跟它們越跑越近,越貼越緊,最后終于合二為一,融為一體。因為追求,因為熱愛,所有的季節和所有的記憶,都在她的內部脈絡分明。
看到母親無可理喻無可醫治的疼痛,我后來也越來越相信她的說法。我常想,在追趕季節的過程中,她的肌體肯定處于一種警醒的狀態,時間一久,那些外在的感官慢慢就會疲憊,松弛,乃至麻木,而她的內心卻不容許它們失誤、犯錯,這項神圣的職責,自然只能由更深層的組織來承擔。于是,人體最內部的骨髓,最終退無可退地成為了最前沿的哨兵。就像她冬天浸泡在冷水中,最后只有骨頭才有痛感一樣。每當季節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潛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雷達都沒有覺察時,她骨髓深處敏感而豐富的神經,很快就捕捉到了它們細微的信息,并迅速而準確地把這個秘密傳遞給了大腦。于是,她提前與它們一起寒冷,一起炎熱,一起收縮,一起膨脹……而疼痛,則是它們最直接的宣告和最真實的呈現,所以,她總是比別人更早一步感受到了季節的存在與急切。
母親的說法與醫生的解釋恰恰相反。一個是從外到內,一個是由內發外。也許,從科學上來說是同一個意思,但我始終相信,生命中藏得最深的那些秘密,總是痛得最烈!
四
季節在母親的骨髓深處隱秘地流轉,天臺上的蔬菜蓬蓬勃勃,生生不息,母親痛并快樂著,眨眼之間,她又在這個單調的城市生活了兩個春秋。她每天隔著樓板在傾聽作物成長的時候,腦子里總是想象著另一塊土地上的事情,那些遙遠的牽掛,常攪得她心神不寧。她多次催促我送她回去,說我已掌握了所有的種植技能,她繼續待在這里純屬多余。我知道不能再自私地霸占她了,因為,鄉下還有著她自己的菜地和另外一個兒子。
母親回鄉下后,不斷地給我們打電話,就像她住在城里時,老喜歡給我弟弟一家打電話一樣。她不厭其煩地詢問樓頂菜園的情況,大到換季下種,移栽搭架,小到每一株瓜菜的開花結果,干枯死亡,都能牽動她的神經,觸發她的悲喜。這些植物的命運,不可思議地把我們緊緊地聯結在了一起。當然,她電話里說得最多的,還是有關季節和天氣的信息。她通過骨髓這個暗道,提前獲知了比天氣預報還要準確的機密,蒼老的她已沒有能力給我們貢獻物質利益,這些獨家的實用情報,便被她當成寶貝迫不及待地傳遞給我們。她指點我如何讓蔬菜平安度過惡劣天氣,提醒我們注意防寒保暖。當聽到我咳嗽的聲音,她總是擔心不已:“早就告訴了你要變天啊,為何還是著涼了?哎,四十幾歲了還要我擔驚受怕!”直到我不再咳嗽,她才高興地說:“聽到你好了我的腰都不痛了!”我心中一驚,驀然覺得,我們一家和弟弟一家,都是生長在母親心田上的作物,而土地上的莊稼,也全都是她可愛的孩子。她熟悉我們的習性和脾氣,牽掛我們的快樂與憂傷,感應我們的寒熱和痛癢,而我們,卻在摧殘著她的身體,折磨著她的心靈。在漫長的人生四季里,我們,都是她疼痛的病因,又是她幸福的源泉。
母親走后,我獨自承擔起種菜的任務。在母親隔著樓板指揮我行動的這兩年里,我與各種各樣的瓜菜,面對面地進行著真誠而深入的互動,除草,松土,澆水,施肥,打樁,搭架……它們沒有欺騙和辜負我,全部按照母親的規劃與設計,在不同的季節里呈現出了各自最美麗的形象:春韭碧綠,西紅柿通紅,南瓜金黃,蘿卜雪白,豆角子修長,冬瓜圓滾,玉米長出胡須,苦瓜笑掉黑牙……我真是愛極了它們!但我并不十分清楚它們與季節的關聯,那些細微的神秘的朦朧的種種,過去我完全依賴于母親的經驗。現在,她回鄉下了,她不在我身邊了,我只能學著她的樣子,自己慢慢去探索與感悟。每天早晨六點多鐘,我就起床跑上了樓頂,晚上半夜三更,還打著手電去巡查。我在樓頂一待就是老半天,安靜地與每一種植物對視,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常常忘記時間的深淺,忘記生活的煩惱。我真正體會到了勞動的快樂,也理解了母親對大地和作物的摯愛,更重要的是,我慢慢就從植物們了無痕跡的變化中,看到了季節行走的身影,發現了它們之間約定的秘密協議!我越來越感覺到,季節藏在每一株植物的體內,藏在每一個動物的體內,日月星辰,風霜雨雪,都在我們的內心照耀與生成。樓頂這塊小小的菜園以及菜園內部潛伏的季節,讓我看到了生命的生發,成長,成熟,衰老,以至死亡,看到了繁華和孤寂,看到了宿命與抗爭,看到了輪回和傳承……所有的這些,都讓我變得敬畏而又豁達。
現在,母親在鄉下種著菜,我在樓頂種著菜,而我的兒子,則到另一個城市讀書去了。母親的年紀越來越大,腰越來越彎,曾經高大健壯的身軀,如今矮瘦得像個孩子;而我,也在搖搖晃晃的時光中,慢慢變老,最近的一次體檢顯示,我的腰椎竟然也開始出現骨刺了。看到我驚慌失措的樣子,醫生說,年紀到了,任何的機體都會不同程度出現衰退,這是自然現象,也是生命規律。每到變天時,母親總是打電話給我,而我,則會打電話給兒子。我們都在關注天氣,關注季節,關心自己的兒女。我知道,總有一天,季節也會慢慢地深入我的骨髓,到那時,我也會像母親一樣,開始無法回避的無端疼痛!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