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火
讀陳寅恪書,有一現(xiàn)象值得玩味與深究。那就是,陳寅恪為文,喜歡自謙。現(xiàn)抄錄幾則于下:
故自不量力,鉤索綜合,成此短篇。(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 ?下只注篇名)
以附論及之,經(jīng)供治史論事君子參證。(《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后》)
惟論釋其與寇謙之之關系,以供讀史者之參考。(《崔浩與寇謙之》)
特舉出之,以求教于當世審音治史之君子。(《書魏青蕭衍傳后》)
愿求教于當世治國史之君子。(《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杰”》)
偶讀康洽傳,遂論及之,經(jīng)補寅恪昔論太白氏族之文所未備,而求教于當世治文學史之君子。(《書康才子傳康洽傳后》)
故不揣淺陋,特發(fā)新意,取證史籍,草成此文,以求當世論文治史者之教正。(《論韓愈》)
……
眾所周知,整個二十世紀,且不說陳公寅恪在清華大學國學院時因“清華國學四導師”(另三公為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所贏得的巨大聲望,即后來所刊發(fā)出版的著作文章,以陳寅恪之學問,尤其是中古史之學問和成就,恐無人能及。但陳公卻偏偏如此低調和自謙。而且還多次說道,希望有“通識君子”出來釋疑解惑。在《論唐代之蕃將與府兵》一文里,陳公寫道:“茲以此端非本文所宜辨證,故止略陳鄙見,附記于篇末,更俟他日詳論之,以求教于當世通識君子。”在《崔浩與寇謙之》一文一開始就寫道:“設一假說,以求教于通識君子。”在具有中古史扛鼎之作之稱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一書里,陳公寫道:“固不敢固執(zhí)鄙見,特陳所疑,以求通人之教正如此。”即便是陳公晚年巨制《柳如是別傳》也是如此。考證極為繁復且八十余萬字的《柳如是別傳》,書前有“欲為錢柳因緣添一公案,兼以博通人之一笑也”。書末留有陳公一偈。此偈悲愴、悲憤、悲鳴之極,也沒有忘記自謙的話語。陳公偈中寫道:“繁瑣冗長,見笑君子。”
陳公為文,如有人笑之,那中國學術便沒有不笑之人了!
陳公為文,哪怕一小事,都得把來龍去脈說出個一二三,如果不是這樣,那絕不是陳寅恪的文章(也由于繁復,陳公文章,今人也許很難讀得下去,譬如《柳如是別傳》)。這在《柳如是別傳》第一章《緣起》里說得至明:“若不能探河窮源,剝蕉至心,層次不紊、脈絡貫注,則......絕難解通也。”也就說,陳公的文章,任何一個觀點,或任何一個之前不經(jīng)陳公之手方明的事情,都有來處。決不道聽途說,更不一知半解。特舉三例。一、關于《桃花源記》。陳公在《桃花源記旁證》一文里,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既是“寓意之文”,又是“紀實之文”。就“寓意之文”乃“古今所共知”,但“紀實之文”,少有人涉及,即使古人與近人“頗有論者”,但“所言多誤”。于是陳公專門為文,以求新證。由此,陳公引《晉書》《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藝文類聚》《太平御覽》《水經(jīng)注》《元和郡縣圖志》《新唐書》《資治通鑒》《吳師道禮部詩話》《匡謬正俗》等十數(shù)種經(jīng)史子集考證出了《桃花源記》不僅是紀實之文,而且是一篇紀實大于寓意的“紀實之文”。二、關于《長恨歌》。白居易的《長恨歌》自成名詩后,無論當時還是后世,自有多解,但是,陳公解《長恨歌》與眾不同。陳公在《元白詩箋證稿》第一章里,開宗明義地指出,要論《長恨歌》需注意或必須是:第一“須知當時文體之關系”,第二“須知當時文人之關系”。由此,陳公開辟了一條直通《長恨歌》淵源以及當時白居易與包括元稹在內(nèi)的其他詩人于這詩所有關系的幽深之門。陳公認為,唐貞元、元和兩季,曾盛行一時的駢文“已腐化”,且散文“亦極端公式”,僅此兩論,今天看來,都屬大音稀聲。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人,從散文和韻文兩端發(fā)起革新,散文以韓為主力的“文起八代之衰”(蘇軾語)的古文運動,韻文以元白的新樂府。《長恨歌》正適其時。新文體不僅成就了《長恨歌》,而且,《長恨歌》也挽救了盛唐詩風于中唐的頹勢,或者說,《長恨歌》使得自漢以來的樂府獲得了生機與新氣。再從與文人的關系出發(fā),陳公認為,《長恨歌》應與正在興起的唐傳奇即小說,包括與元稹等人所寫的關于鶯鶯的書寫,聯(lián)在一起來讀,才會知道樂天的《長恨歌》源自哪里又生發(fā)何處,以及里面哪些是紀實,哪些是寓意,哪些又是借古(漢)諷今(唐)的本體與喻體,從而厘清了《長恨歌》一直以來因與史實不符(如玄宗與楊貴妃并沒有抵達峨眉山等)的糾纏。三、如果不是陳寅恪,誰能于與一代名妓柳如是的相交際遇,以及相交際遇時極為繁雜的詩文里,寫出一部前無古人斷無來者的極其沉痛的晚明歷史?
現(xiàn)說回到陳公的自謙。
其實,陳公的自謙是因為陳公的驕傲。現(xiàn)在舉一些陳公驕傲的語錄:
即所謂文人學士之論,其詮釋此詩形諸著述者,以寅恪之淺陋,尚未見有切當之作。故姑試為妄說,別進一新解焉。(《元白詩箋證稿》)
茲所論者,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漢代中原之文化學術,經(jīng)歷東漢末、西晉之在亂及北朝擾攘之長期,能不失墜,卒得輾轉灌輸,加入隋唐統(tǒng)一混合之文化,蔚然為獨立之一源,繼前啟后,實吾國文化史之至大業(yè)。昔人未曾涉及,故不揣愚陋,試為考釋之于下。(《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禮儀》
或能補前人之所未逮,而為讀國史者別進一新解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
自來讀史者具不知綜貫會通而言之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莊忽諧,亦文亦史。(《柳如是別傳》)
……
這些語錄,與前文所舉陳公自謙的語錄判若兩人。陳公的自謙,自然是高古文人的一般禮數(shù),更是高古文人的一種雅量。譬如在《柳如是別傳/第五章(復明運動)》里,陳公寫道,“當南都錢柳得閑之際,河東君男性舊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確有相與往來之事跡,陳臥子是否亦有一見之機緣,尚待研考。”“尚待研考”之類的話,即陳公此文未說、未清、未論及的,一是不說過頭話,二確實也有以期來者的自謙與雅量。不過,無論是禮數(shù)還是雅量,只要是涉及到學術的層面,陳公便當仁不讓了。譬如陳公說到“通識君子”,這既是陳公的希望,也是陳公的自侃。陳公以教授之教授,聞名于清華國學院,聞名于海內(nèi)外學術界,兩次受聘英國牛津大學(據(jù)說,連斯大林也曾向中國新政領袖毛澤東問起過陳公寅恪);譬如陳公為近世另一通才王國維寫下“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碑銘,至今是學界思想界的至理論斷;譬如陳公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所寫審查報告一事,馮友蘭多年以后還提及到陳公學術上的恩澤(《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一文中,陳公對馮友蘭的肯定和褒揚即“其取用材料,亦具通識”),并說,如有可能,自己新著出來再請陳公寫審查報告(須知,馮友蘭本已是卓然大家)……陳公談及的“通識君子”,其實就是他自己讀書治學的寫照。
也許,在陳公看來,唯有“通識”,否則學術上的,無論史學還是文學,還是另外的其他學問,譬如陳公熟知的語言學、西域學等,僅憑某一專業(yè)(譬如就文學說文學、就歷史說歷史等)學問和功底,許多學術上的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或者說不能一了百了(也許學術上沒有一了百了解決過的問題)解決問題。陳公治文治史,從來就是用盡所掌握的資料。這些資料,不只是從舊籍到舊籍,而且必須從新發(fā)現(xiàn)的(包括出土的和流失海外原來不曾見的)進行觀照。用新材料求證、查漏、補充,進而獲得與原來完全翻轉的新知,這是晚清民初以王國維為代表的一批既有深厚中國學術道統(tǒng)又有西方學術意蘊與方法的一代學人的共同理想和操作。王國維在前,陳寅恪緊跟其后,并取得今天無論如何估量都不能動搖的學術成就。陳公往往在史籍與新材料的蛛絲馬跡里尋找與他要所求證對象的關聯(lián);陳公在眾多材料里,尋找這些材料之間的關系、這些材料與所證對象的關系,這些材料是互補還是抵牾,陳公要在這些材料中找出其中一條或幾條最接近所證對象的聯(lián)系,或在眾多材料中尋找出一條于所證對象中最接近歷史真相的那一條。這不是任何一個學人都能做到的。譬如,關于柳如是的事跡材料,可謂浩如煙海。陳公在其《柳如是別傳》第三章里寫道:“三百年來記載河東君事跡者甚眾,寅恪亦獲其大半矣。”即便如此,陳公卻依然自謙地說:“故惟有姑就搜尋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綜貫解釋,匯合輯錄,略具首尾,聊復成文。”要么所獵對象的材料僅是園中之物,要么不能分辨出哪一條更接近與所證對象的關聯(lián)。前者指涉獵,后者指洞見。在許多時候,有前者,或有后者,都可能不失為一位優(yōu)秀學人,但兩者在一起,且天衣無縫地在一起,那可能在學人之中,萬萬人中難見一人,那可能在中國學術史中難見一人。而陳公寅恪,便是這萬萬人中難見一人的那一人,便是中國學術史中難見一人的那一人。傅斯年所言的“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評價,并非溢美之詞。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