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綠桑

那年假期,我的心情因為一場爭吵而久久不能平靜。
去朋友家拜訪,在樓道聽到激烈的爭吵,準確來說,是一個人的爭吵,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叫喊。聲音持續很久,我忍不住尋找來源,這時被驚動的樓下鄰居大叔和我一起上來探個究竟,我們找到音源,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站在家門口,頭發花白,身披一件紅色的毛衣,穿一條白色的秋褲,她乞求著敲門:“把門開開吧,我錯了還不行嗎?”這話在一個多小時里,重復了幾十遍。
鄰居大叔在樓道告訴我,把老太太鎖在外面的是她的親生女兒,昨天已經來過一輪了。
我難以置信,一個女兒如何對母親這般殘忍,耳邊又響起敲門聲和老太太的乞求:“求求你開門讓我進去吧,我想上廁所。”
房間里傳來鼻腔發出的輕蔑的“呵呵”聲,“你不是跟鄰居罵我嗎?”
“我真的沒有跟他說什么。”老太太無奈地解釋著。
“這是我家,我想進家門。”
“你休想,你不是說這房子是你丈夫的嗎?你拿著死亡證明和遺囑來,兩個都在才生效,才能證明這房子是你的。”
“可是他還沒死呢。”
“我不管,你拿來我立刻搬出去。”
房間里女人的聲音刺耳,她邊罵邊從屋里摔門,摔門的力道大得上下樓層都跟著震顫。
我漸漸勾勒出大致的線索:四十歲的女兒孑然一人,受到過老太太丈夫的兩次毆打,第一次因為女兒動刀,動刀的原因是疑似繼父拉偏架,第二次原因不明。
在幾次敲門和摔門的糾纏后,門終于打開了,我看見一個四十歲的短發女子,以及她手里的菜刀,“你進來一個試試”,她揮舞著菜刀,指著老太太的臉頰,又把門狠狠地撞上。
樓道兩戶共同安裝了一個柵欄門,走廊里的聲控燈忽明忽暗,老太太無助地站在狹小空間里,像在囚牢里一樣。
女兒叫囂著讓母親走人,“他不是你丈夫嗎,你找他去啊!”
老太太無奈地說:“你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你也別想進來,這不是你的家。”
“這不是我的家是哪里啊?求求你讓我進去吧。我知道錯了。”老太太的道歉越來越卑微,她已無力爭論。
“你休想!”
爭吵就在女兒反復糾纏的幾個問題上徘徊,我大致作出判斷:老太太應該是再婚,房子是再婚丈夫的,但再婚丈夫對女兒有過傷害,女兒不停控訴自己曾被打到眼底出血,而老太太竟然沒有來看她,并且不肯把家里一床放了十年的被子分給女兒蓋,原因是“這是我丈夫的”,這個丈夫如今并沒和老太太生活在一起,她不停重復著“你知道我回不去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
這是一筆厘不清的家庭糊涂賬,無法分辨誰對誰錯。女兒的爆發是過去矛盾的集中體現,不論是成長中心靈還是身體的傷害,直接造成了她四十歲未婚嫁的事實,她情緒極其不穩定,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母親再次乞求女兒放她進去:“你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好不好?要走我明天走,這么晚也打擾鄰居休息了。”
一句“打擾鄰居休息”又引爆女兒的憤怒……
老太太沉默了,轉而敲鄰居的門,披著睡衣的鄰居把老太太迎了進去。
那場爭吵一直在我耳邊縈繞,當晚,我又看到一篇文章,一對年近七旬的夫妻,是省城的退休技術人員,退休待遇優渥,兩個兒子在北京過著小康的生活,有一百五十平米價值千萬的房子,但是在養老問題上,陷入了難題。兩人剛退休時,也興致勃勃地去旅游了幾次,漸漸身體出現狀況,分別被送去醫院急救。盡管如此,他們卻不敢打擾兒子們在京的小康生活。
老夫妻也曾嘗試過請保姆,但都不滿意,最后老人們決定住進養老院里,成為人生中的最后一站,他們相互約定:“如果我們中的一個先走了,另一個就緊隨其后,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們誰都知道,自己難以承受一個人的老年,那樣實在太孤獨了。”他們的悲觀在于,盡管接受了自己與子女是獨立個體的事實,但隨著一個人不斷蒼老,依然難以割舍親情,親情的缺失和身體疼痛具有同等威力的傷害。
我想起自己的一個親戚,身患癌癥在彌留之際,兒子一家去了美國游玩,把母親扔在病房里,讓護工陪同。但親戚還是支撐著等兒子回來咽氣,臨逝前還想著如何把房子過繼在孫子頭上……
何時開始,我們與父母漸行漸遠?進入老齡化社會,我們是否認真想過如何與日漸年邁的父母相處?何時能把在孩子身上投入的過分關注,分一點給父母?在責備父母購買保健品,遭遇電話詐騙時,有沒有想過是缺少親情的緣故?
我年輕時叛逆,也與父母發生過爭執。陷入牛角尖時,不停渲染著自己受傷的慘狀。后來父母分別生病住院,我突然在那一刻好害怕他們的離開。
母親不斷叨嘮著我不去組建自己的家庭,因我每天用大量的時間和父母相處在一起。晚飯后,我陪著父親散步,曾經封閉心扉的父親,這些年逐漸話多了起來,竟然有不為人知的幽默。他通過手機比我更先知道世界角落發生的新鮮事,在散步時與我交流著資訊,在他六十歲的時候我們才成為朋友。我早就收起了浪跡天涯的文藝夢,每次長期離家,都會接到父親身體不好的消息,仿佛他舍不得我走,用身體的病狀抗議。
和父母講述所遇到的那場爭吵時,母親快人快語:“這女的這么大了,還跟家里賴著。”
父親捅了捅我,開玩笑地說:“你媽說你呢。”
【原載《視野》】
插圖 / 兒子叫囂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