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青田石,據清初周亮工的記載,是首先被明代文彭發現并引進印壇里的首選石種,所以談到篆刻流派印章的崛起,一人、一物,都是功臣。
青田過去多名品,燈光凍、封門青、蘭花凍、周村石……都是妙品。即使不純正的也都是印家得心應手、心手雙暢的佳材。記得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初,溫州(當時青田屬溫州轄區)市場上有的是。有次海軍部隊的隊長,要我去市里郵局為他領取包裹,郵局講沒有本人的印章不能取。我隨即去邊上的石攤上,花二角錢買了方不錯的周村印石,立馬刻上隊長的名章了事。隊長拿到包裹,還多了方印章,意外。
產于周村的印材,不是坑掘深挖,而是從只產于周村的深赭色球狀龍蛋石里剖出的,色青而偏蘭,艷靚可人,但大章難得,這方長十五厘米的周村石,為蕭山友人所贈,喜歡。但周村較封門青要硬摩氏半度,難啃些,與壽山的汶洋石相類。這細微的感覺,不是印人當是注意不到的。
古人的日常生活比起現在來,那真是太簡單不過了。一般就歸納為漁、樵、耕、讀。漁是捕魚,水上的活計,樵是山上打柴,耕是犁田種莊稼。都是生活中缺一都難以生存的大事,讀是讀書,不讀書,不識字,不知理,也難以書信交流。當然對部份有鴻鵠之志的學人來說,則是想通過科舉制度,躋身官場,飛黃騰達。但這四字里也另有上古時的典故:漁是指漢代嚴子陵垂釣富春;樵是指朱買臣休妻運蹇樵柴;耕是指大禹指導民眾紡織、耕種于歷山;讀是說戰國時蘇秦懸梁刺股,夜讀《太公經》。
這是清康熙時的剔紅筆筒,是金屬胚,髹漆肥厚,如此才能作高浮雕的鐫刻。工匠巧思,圍繞一周描繪了漁、樵、耕、讀相貫串的日常生活畫面,美好的山光水色,栩栩如生的幾番人物,洋溢著彼時人們所期待的祥和和安逸。
此剔紅筆筒,二十年前得于日本東京。今則難得一見矣。


在硯石中,紅絲硯是出名得比端、歙都早的名硯。唐代的大書法家柳公權,在《論硯》里就旗幟鮮明地稱:“蓄硯以青州為第一,絳州次之,后始重端、歙、臨洮。”柳氏所說的青州,即產紅絲石的益都黑山和臨朐縣南老崖固,彼時兩處均屬青州。
但從傳世品來看,古紅絲硯也是少見,即使蘇軾去唐不遠,有人說它“惟堪作骰盆”直到看到友人雪庵的紅絲硯,才感嘆“乃知前人之不妄許爾”。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東坡都被人蒙過。
此清末所鐫之紅絲硯,用材一流,上段絲路呈曲折起伏,如夕陽直照下的山巒,而下方之絲路,如江海之漩渦翻騰,山海相映,紅彤一片,饒生異趣。故而巧匠相石,以門字硯為型,作細密繁復的花卉、及動物飾紋的交會為用,獲得了古雅脫俗的氣象。硯之外,配盒的考究當以明代為濫觴,所謂“人要衣裝,物要金裝”,此硯則配以重黑紅木盒,盒面作嵌銀絲花卉圖案,以期素雅。素雅其表,丹彩其里,那打開時的瞬間,自會給人以觀感上拉大反差的驚艷。由此想到一件完整的藝術品,務必步步為營,層層提升,用心至極,方具匠心。
在明清的印盒里,珍奇的斗彩是罕見的;而圓徑4.2厘米,類似于乒乓球大,也是罕見的;此外,盒面畫鳳,而龍被降格畫于下沿,更是罕見的。至少對于淺陋的我,是罕見的。我斷其為是晚清時,慈禧太后制肘光緒帝時特異的產物,有深意在焉。盒里尚存彼時的八寶印泥,近干結。
借此就說點好印泥應具備之條件,以答友問。一、鈐印精準,毫發畢現,能充分體現篆刻家的精妙刀技。二、色紅明艷,無論朱砂、朱磦,歷久彤彤如初。三、覆蓋力強。即是鈐蓋于墨拓碑版上,紅罩則黑隱,依舊厚實明麗。四、質地穩定,不粘不糊,不滲油拉絲,影響鈐印效果。五、有彈性,不板結,鈐按之際有書家用筆提按,有印印泥般的快感。六、夏冬如一,夏不因熱而爛,冬不因寒而凍。誠然這些是對印泥制作的要求。然而,非朱砂純、艾絨長、油質純、添料佳、工藝精、手藝好,上述六點則決不能至。此外,好的印泥,用者也應注重保養。朱砂重易沉,油質性輕易浮,故半月當翻絆一次;印章每次用畢,當抹去印泥殘穢;平時不讓其曝曬和凌寒,可延長其使用壽命。總之,制作精良,保養到位,缺一不可。短文不宜細說,打住。


齊白石這響亮寰宇的名字是無須贅言的。連街頭巷尾的婦孺老小,不知其名,都會令你吃驚。
純然知道其畫妙處的就不多了。我孩提時就覺得這跟兒童畫似的,有啥好?同樣,我彼時視父親單位會計寫的館閣字,羨慕為一生的追求。隨著自已藝事的深化,原先的看法大都顛倒了,可見“登山巔方能望遠,鍛百劍才可識器”。
此為齊氏自稱由八大山人稿脫出,實為自創。寫一老者,白發銀須,氣色靜好,態度從容,朱紅掛袍,武生架勢,拐杖高舉,若揮舞丈八矛。全圖筆墨無多,柔寓剛,圓寓健,簡寓豐,由筆墨、彩色到意趣,把“老當益壯”四字表達到絕致。無愧畫壇圣手。
此佳作為近年易得,曾為過云樓四代主人顧心雄收藏,出版于一九四九年六月王云五編輯之珂羅版畫冊。這應是國內個人藏畫珂羅版的收關之作了。
犀角,即犀牛角。這犀牛角,其實不同于牛角、羊角、羚羊角,中不空而實,也不屬角質,是犀牛獨有的膠質分泌物,在鼻的上端兩眼之間,慢慢地累積高凸,亞洲犀為獨角,非洲犀為上下雙角,角特長者可逾七八十厘米,我就曾得到過一根作為拐杖的犀角。煞是希奇。犀角粉,是珍稀的藥材,友之岳母患癌癥,中醫囑其食之,果然藥到病除。是否純屬犀角之效不可知,也覺神奇。
此犀角印,雕側顧水牛一匹,寫實手段,精到細膩(犀質不宜作細工)栩栩如生,清末民初工也,刻“譚廷式印”,與“譚敬”等犀角印一并購得,譚氏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兩次下顧敝廬,對吾薄藝,多有謬賞,惜下世久矣,無以詢之,疑是一族中人。俟再考。

這是“一組”歐洲回流的作品。說到古代石雕人物,大多是釋道神仙。反正世上無其人,誰也沒見過。歷代工匠所鐫,或仙風道骨,或莊嚴肅穆,或丑怪奇譎,或隨心而為……就中的圣手巨擘,倒是為我們留下了可觀的不朽之作。
不過,民間早就有“畫鬼容易畫人難”一說。從寫實主義的視角出發,以形寫神,神形兼備,做到雕張三不是黃五麻子,雕藏獒不是非洲雄獅,丁是丁,卯是卯,真實不誑,倒也要得。試想,如今還有一些美國人,以為我們男的還在吊煙袋,女人還在纏小腳。怪伐?因此,在清末民初,這些如實刻畫反映實際,接地氣的民間百相人物雕件,“留洋”出國,讓云里霧里的老外真實地了解些華夏子民的容顏相貌,穿戴習俗,倒是在藝術里兼具現實的意義。這百多年前的實錄人物,即使我們今天看來,也是真實、新鮮、有趣、耐看的。真實的歷史遺存,比那向壁虛造式的藝術,總還多儲蓄了一層價值。
這四件石雕,也許不該稱為“一組”,彼時結隊“出國”的,應是世俗百態的一大群。石雕采用壽山白芙蓉,材質、手工一流,寫實而不失個性,高手。尤其百年后,衣著猶色彩鮮活,亮麗如新,這著色工藝,不知還有專家可解密否?
四件作品,高在13至16厘米間,說到價格,只相當于高級石雕工藝師的一件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