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1942年,國內處于全力抗日階段,世事動亂。彼時,吳冠中23歲,從國立藝專畢業,幾經輾轉,前往重慶大學建筑系任教。朱碧琴在這所大學附小任教。機緣巧合下兩人相識,并且很快相愛。
朱碧琴是湖南姑娘,出生在普通的公務員家庭,從小簡樸,對人生沒有太大奢望,只想找個人相依相伴,安居樂業。當談婚論嫁提上議程,父親提醒她,學藝術的將來都窮。她不在乎他窮,也并非賭他是繪畫領域的一支潛力股,純粹被對方的熱情和真摯感動,心被懾住,只能嫁。
1946年,兩人在南京結婚,由美術教育家陳之佛主持婚禮。從此,美人相伴,宜室宜家,也愿現世早日安穩。這一年,吳冠中考取公費留學,新婚宴爾的甜蜜縈繞心頭,他就要奔赴異國。她不懂藝術,只知道藝術是他的命。再不舍,她也尊重他的選擇。
1950年,吳冠中的留學生活結束,他回到北京在美術學院任教,因為不愿隨波逐流,不斷遭受壓制。朱碧琴除了擔任小學教育工作外,還要關心他和家人的飲食起居,包攬一切家務,任勞任怨。
當時,他們住胡同宿合,為了便于采光,吳冠中將最大一間開天窗做畫室。夏天,太陽從天窗直曬下來,溽熱難忍,她未吐怨言。條件有限,為了給吳冠中提供安靜的創作環境,每到星期天和節假日,她會帶著孩子們到街上去,再幫他放下窗簾、鎖上房門,不愿他被打擾。吳冠中自認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雙燕》,就誕生于此。
吳冠中在一篇名為《他和她》的散文里這樣寫道:在苦難的歲月中,他說他的命運是被她決定的;當他感到他幸而走上了真正的藝術之路時,他說他的成就歸屬于她的賜予。
吳冠中與朱碧琴的深情陪伴,凝聚在一張相片之中。相片中,他倆已是鬢發略顯斑白的老人。他將一只腳翹在欄桿上,神情專注,一邊凝望對面水墨般云山霧罩的景致,一邊將它描摹于紙上。她站在他身后,一手拄拐杖,一手撐雨傘,為他和畫紙遮擋風雨。那是1983年,吳冠中偕妻在黃山寫生。法國一位攝影師剛好路過,用相機記錄下這一感人畫面。
實際上,半生走來,她總在為他撐傘。有一年,他陪她去貴陽探望她病危的母親,途徑桂林,逗留一天。他被甲天下的山水深深吸引,冒雨在江邊作畫。本來自行觀光的她自然過來撐傘,陪他吹冷風。吳冠中畫到一定階段,需要搬動畫架,改變寫生地點,雨更大,風不歇,畫架支不住,她索性雙手扶住畫紙,用自己的身體代替畫架……
因為經歷,所以懂得。在看他寫生的過程中,她窺見了丈夫人生的另一面,加上她后來的工作從小學調到美術研究機構。對于繪畫,她從之前的事不關己轉變成志同道合。鑒于工作需要,她開始同畫冊、繪畫著作打交道,不時向身邊的他請教。這倒成為他們新的相處模式,在吳冠中看來,她既像自己的新學生,又像初相識的新朋友。如果說,朱碧琴以前只是吳冠中生活上的賢內助,后來,她則是他創作上的解語花。這之后,他們一起出去寫生,她有時會幫他選景,被采納時,她就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他有自己的審美局限,她無條無框的天真反倒給他帶來啟發。
對于桑榆晚景,吳冠中心中曾有“沈園柳老不吹綿”的滄桑之感。他倆不再相伴走天涯,每天就近在龍潭湖邊散步,回憶似水年華。夕陽無限好,近了黃昏又如何?
有一次,他倆散步歸來,牽著手回公寓。樓下有一群年輕人在打網球,其中一位女孩舉著球拍向他倆高呼:“爺爺奶奶真幸福。”
晚年的朱碧琴患上阿爾茨海默病,過去的記憶悉數消除,甚至連飲食起居都成為麻煩,心心念念唯獨不忘丈夫畫畫的事。
吳冠中曾經對妻子說:“你走在我前面是你的福氣。”最終,還是他先走了。
2010年6月25日,吳冠中在北京病逝,享年91歲。已經糊涂的朱碧琴不知道丈夫已經走了,總是習慣性地問家人:“吳先生怎么還沒有回來?”在她記憶中,他依然在外面某個地方畫畫,只因為投入而忘記回家。這樣的忘卻,能否算一種幸福?
吳冠中在晚年嘗試水墨漢字藝術,他寫的“伴侶”二字,突出單人旁的兩個人,突出“侶”字當中兩個口,突出“伴”字當中兩條始終平行始終相伴的直線,突出可以代表窺視人生之眼的兩個點,白紙黑字,濃墨粗筆,筆筆擊中人心。而“伴侶”二字,也成為他們相伴一生最美的注腳。
(摘自《百家講壇·紅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