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我一直想寫一寫巴赫。許多次拿起筆,又放下了??茖W家愛因斯坦曾經說過:“對于巴赫,只有聆聽、演奏、熱愛、尊敬,并且不說一句話?!毕裎?,當然要三緘其口了。

巴赫確實太偉大了,太浩瀚了。他的音樂影響了三百年來人們的藝術世界,也影響了人們的精神世界,無以言說,難以描述。我確實不知道該怎么來寫巴赫,但又實在想寫巴赫。
這一次,我鼓勵自己說試一試吧!看看你能不能走進他?
鼓勵我寫下去的原因,是偶然間看到一個資料,其實這資料并不新鮮,只是我的外語太差,德語更是一竅不通?!鞍秃铡保˙ach)德文的意思是小溪水,涓涓細流卻永不停止。似乎這個德文的意思一下子解開了巴赫的一切,我對他豁然開朗。
說來很慚愧,因為見識的淺陋和閉塞,我聽到的巴赫的第一支樂曲是《勃蘭登堡協奏曲》,還只是其中的片段。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因為這里面有經威廉漢姆改編而異常動聽的《G弦上的詠嘆調》。但這支著名的樂曲,當時勃蘭登堡對它根本不屑一顧,沒讓他的樂隊演奏,而是將這支樂曲曲譜的手稿混同在其他曲譜中一起賣掉,一共才賣了36先令。可以說,如果沒有1802年德國音樂學家福爾克出版的世界上第一部巴赫的傳記,沒有1829年門德爾松重新挖掘并親自演出巴赫的《馬太受難曲》,恐怕巴赫的音樂到現在為止還只值36先令。
但這樣說并不準確,如果沒有福爾克、門德爾松,還會有別人將巴赫音樂的真實價值挖掘出來,告訴世人的。真正有價值的音樂,即使看起來再弱小,只是潺潺的溪流,但不僅埋沒不了,而且不會因時間久遠而蒼老,相反卻能常青常綠。這確實是音樂獨特的魅力,它同出土文物不一樣,出土文物只能觀看、追尋、鉤稽、對比,它卻能站立起來,用自己的聲音塑造起形象來,抖落歲月覆蓋在它身上的仆仆風塵,讓人們刮目相看。時間只會為它增值,就像陳年老酒一樣,時間和醇厚的味道融為一體,互成正比。
這就是小溪的意義吧?我們總愛說意義,有時意義是挺重要和必要的,意義代表著價值。
小溪,涓涓細流,就那樣流著,流著,流淌了三百年,還在流著,這條小溪的生命力該有多么旺盛!在我們沒有發現它的時候,其實它就是這樣永不停息地流著,只不過那時被樹陰掩映,被雜草覆蓋,或在那高高的山頂,我們暫時看不見它罷了。
大河可能會有一時的澎湃,浪濤卷起千堆雪。但大河也會有一時的冰封、斷流乃至干涸;小溪不會,小溪永遠都是清清的、淺淺地流著,永遠不會因為季節和外界的原因而冰封、斷流、干涸。我們看不見它,并不是它不存在,而是因為我們眼睛的問題:或只是俯視浪濤洶涌的大河,或只是眺望飛流三千尺的瀑布,而根本沒有注意到小溪的存在罷了。而小溪就在我們身旁,很可能就在我們腳下。它穿過碎石、草叢,隱沒在叢林、山澗,行走在無人能達到甚至連鳥都飛不到的地方。
它擁有著巴洛克特有的穩定、勻稱、安詳、恬靜、圣潔和曠日持久的美。
這才是小溪的性格和品格。
這才是巴赫的性格和品格。
有人說巴赫偉大,稱巴赫為“音樂之父”,說在巴赫以后出現的偉大音樂家中,幾乎沒有一個沒受過他的滋養。貝多芬、舒曼、利姆斯基·科薩科夫、雷格爾、勛伯格、肖斯塔科維奇……
偉大不見得都是巍巍乎,昂昂乎,如廟堂之器哉。偉大可以是高山,是江河,但偉大也可以是溪水。巴赫就是這樣清澈的小溪水。當世事滄桑,春秋代序,高山夷為平地,江河頓失滔滔,大河更改河道,小溪卻一如既往,依然涓涓在流,清清在流,靜靜在流。
這就夠了,這就是小溪的偉大之處。
聽巴赫的音樂,你的眼前永遠流淌著這樣靜謐安詳、清澈見底的小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