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梅
三月的西北,大河還未解凍,硬邦邦的,鋪展幾萬里。車廂內卻悶熱沉重,空氣也似乎凝滯。煩悶的情緒從小楊登車時就一直在增漲,他早就想打開窗子透口氣了,可窗子被窗縫里的泥沙塵土卡住了,他沒打開。驀地,一腔不知名的怒火躥了上來,他帶著或許有發泄意味的不甘用十八九歲少年的臂膀還是將窗扇打開了一個縫。
一個縫,西北的冷風讓那一個縫成了浸過烈酒的刀刃,這刀刃讓小楊清醒了過來,熱、悶、煩躁、不安通通消解。這是西北的風啊,這熟悉的西北的風,讓他才剛離開,就又思念起母親和家鄉。天邊只稀稀落落幾顆寒星,不出幾個小時天就要透亮了,他才開始有迷蒙的睡意,那種沉重、無法抗拒的困倦已襲上眼皮……
祖父和所有的西北漢子一樣,在莊稼地里多賣力,那鼾聲就有多響,這干雷似的鼾聲卻是一家人的安穩,祖母的針線笸籮靜悄悄的,大伯二伯他們也沉沉地睡著,我那多病的姑姑,臉上才泛起姑娘應有的潤紅,就叫咳嗽折磨了大半年。一年里農閑就這幾天,該叫我的親人們睡上一個好覺。
父親呢?他要在天約摸要亮的時候裹上舊襖,從家出發。冬日的天空,晴朗無月,密密匝匝漫山坡的星,雪在腳底咯吱吱地響。十幾里的路,他到了,可是一夜的雪,鋪蓋滿世界的閃著銀光的雪和無邊無際壓到頭頂與雪相照應的星空讓他判斷錯了。現在還早得很哩,他蹲在學校門口,把在衣服里被捂熱的硬饅頭掏出來,掰下半個,再把余下半個塞回去。風,刀子似的在雪地上游蕩,扯到人臉上,麻生生地疼。他不必抬頭便看到了叫他判斷錯誤的星空,你絕對沒有見過那樣的星海,你也絕不會在巨廈聳立的城市里見到它,那是怎樣如麥浪翻滾般起伏綿延,怎樣如山風呼嘯般流轉應和,又怎樣如江河奔騰般波瀾壯闊。
杏園?為什么望著眼前的壯景他想起了杏園?他許在夢里,思緒便這樣縹緲游蕩。
西北好像是沒有春天的,冬季與夏季的銜接就是風。漫天漫地的風啊,滾著沙子,叫人睜不開眼睛。等你睜開眼睛,花紛紛都謝了,葉子漸漸綠了。對于三轉(父親的小名),同樣也對于其他孩子們,杏園就是期盼。事實上,杏園只是一處少有人打理的小果園,其中并非只有杏樹,也并非是杏樹最多, 但為何叫做杏園,我不知道,這是三轉和他伙伴們的秘密。想想看吧,孩子們期盼的或許和許多從未見過杏園的人期盼的一樣,是一場盛景。從風沙中的三春到溫暖干燥的三秋,這些鮮有人理睬的樹,恣意任性地將果子掛在枝丫上,不講求姿態。紅橙黃三色交織點染整個杏園。果園的主人,那些比最有經驗的果農更敏銳的老雀們,高傲地履行它們的職責,品嘗每棵樹上最好最甜的一個果實。它們在樹梢上侍弄那些灰黑或靛紫色羽毛時也許會彼此簡短交流:初二成熟的那顆最美味,或浸了月光又剛好受西風搖曳的那顆最香甜……孩子們循著老雀們的蹤跡,那最美味最香甜果子的周圍也總不令人失望。他們的歡笑和嬉戲伴著木筐里被孩子們采摘的果實一起散發著酒香,那些陽光和雨水靜悄悄地發酵著,散發出極具誘惑力的迷人的卻似有若無的氣息,飄蕩、縈繞、彌漫整個杏園。
在杏園,如果遇見一只野兔,請不要奇怪,這也許是一個邀約,一個游戲,但沒有時間了,小楊該醒了。
無論內蒙古的草原還是戈壁灘都攜著陌生和闊大的氣息,眺目可見的草原上一棵樹也沒有,植物生之不易,只有草,且是堅硬的草,寒冷和烈日使這些綠色浩浩蕩蕩無邊無際,但腳下,綠色退卻了,是紅褐棕黃的砂灘石灘。同行年長者和招工的工頭領著這四五十號人挑選一個可以挖掘出黃金的聚著財富的“寶地”,他們沿著干枯的依稀可辨的彎曲河道尋找,遠遠就望見了一片藍色的煙霞。若干年后,老楊講到這里仍舊會出神,略帶迷離恍惚的神情使我好奇,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片“煙霞”。
那不是煙霞,那是這古老河道上綻放著藍紫色生命的生靈,那是代替河水繼續在河道流淌的花河,它們在這干凈砂粒之下扎根。小楊猜想,在這干枯的河道底下定另有一條藍紫色的河流,它就像開春在冰下涌動即將破冰的大河。他竟真的聽到了它流動的聲音!不,那是他的錯覺,是血液流淌過太陽穴,這花河的藍叫他陷入了另一片藍。小楊看見母親和姐姐在為出遠門的親人縫制新衣衫,線纏在一雙母親的手上,線又隨著母親的縫衣針穿過藍布發出哧哧的聲響,氧氣如針線穿行過他的肺葉,疼痛蔓延過整個胸腔……
他們選在了別處,他們說,河道的花太美,不吉利。
在之后的一個月里,這四五十號人奮力鑿著挖著。戈壁灘上盡是這樣淘金的人群,他們或是被工頭從家鄉哄騙至此,或是懷著一顆一朝掘到金子暴富的心自愿來到這里。反正,偶爾也有人挖到,也總有人灰溜溜地離去。他們都是健壯有力的漢子,汗珠子甩在沙礫石子上,叮叮當當,鐵鎬用力敲打在石塊上迸射出火花。多少天,他們也沒見有一點兒金子。突然,有人高呼,金子!金子!眾人圍上去,一粒比沙子還要細微的金色粒子在那人指尖上,就像落了一粒金色的塵埃。眾人像得了希望又奮力掘了十幾天,可再連一個金粒子也沒見到。帶出來的糧食到底了,早就不見影子了的工頭被罵娘了,眾人商議,就當出來見見世面,還是回家吧。匆匆來又匆匆回,哼,像開玩笑。但哪里是玩笑,荒灘上凈是堆起的石塊和大大小小被留下的坑洼,就像一座座墳塋。
小楊在荒灘上尋找那條河道,空氣中開始充斥著一種莖葉破碎的氣味,他看到褐綠色的汁液滲入砂礫,原本高傲飛翔的藍紫色精靈們,被鐵鎬踐踏,殘破不成形。同樣是一群淘金者,他們選中了花河。“這里的花開得那么好,一定是下面有金子”,他們中的一個邊擦汗邊說著。
小楊閉上眼睛,他看見這條古河道重新恢復活力,開始流淌,流向大河下游人家,流向和自己一樣無知的淘金者們家的灶臺,他們的母親、妻子、女兒摩挲著他們在家時的碗筷,再從鍋中舀回那一瓢多加的水,目光轉向灶房門外,看那將盡的落日……
冰冷的黃河水是失路游子的眼淚啊,但父親更憂愁,這里的大路上是一輛一輛漆著綠色、黑色的汽車,家鄉的母親卻還在煤油燈下縫補他們的舊衣裳。他也的確憂愁,世事在變,荒野的砂地成了大路,砂地的那些似幻影的生靈卻也埋在了大路之下,不單單屬于他的村莊和那片土地又當在新一輪的歷史浪潮中如何自處?
又是一輛火車。火車應是他生命中許多河流中的一支,回鄉的行李不似來時般地整齊,只是隨便一裹,他想念家鄉的泥土沙石。新到站的人們擁擁擠擠下來,熱騰騰的氣浪翻滾著那些同樣背攜著欲新闖天地的鎬鍬。胖的、瘦的、狡黠機靈的、年輕稚氣的人們的汗氣,天地之大,汗水該有汗水應灑的去處,否則,天自有天的法令,地亦有地的法令。小楊看著紛紛亂亂擁擠的人群,聽著嘈嘈雜雜各色的口音,人的洪流,他的洪流,時代的洪流,他需要在此刻抉擇,回去?還是留下?
汽笛的蒸汽翻滾著,天邊大朵大朵的云彩也翻滾著……
后記:當我漸漸開始了解我的父親,并借他了解周遭一直隨時光年月細微的變化時,才發現,大概,對父親而言,煩躁、窒悶和活潑的言語與舉止同樣都是對抗不安與不適應的好法子,然而,在某個特殊時期之后,后者成為他的日常狀態,前者則漸漸被消磨了。父親,他應該是一個沉默者,可他也是反抗者。
至于他后來二十多年的歲月和掙扎,他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