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艷斐


我的行蹤之于太姥山,大概是九牛一毛。然而以茶文化的角度感受太姥山,我想自己得到了精髓。這些年來旅行的經歷,基本是“吾心安處是吾鄉”,不在于走過多少名山勝水、名勝古跡,只在于留在心里的風景有多清晰,哪怕,只是看到了一眼,或者,只到了那一處,從此深藏心底,便覺得萬水干山走過。
一次偶然的機緣,認識了來自太姥山的謙和親切的鄭姐。當日彼此印象最深的,一是白茶的功夫泡法,如何應用功夫茶的理念,表現出白茶茶湯的魅力,我現場演示了一回,大家都覺得受用;二是沖泡并品嘗了來自太姥山有著80多年歷史的老茶園所出產的今年的野放白牡丹,“天時地利人和”賦予一款茶的新生命,在沏泡的過程中徐徐展現,山野、歷史厚重的底蘊與白茶工藝的清雅融合,于泡茶人與品茶者,都是驚喜與享受。于是,我們一起期待在太姥山的見面,走進那片野放了近一個世紀的老茶園。
2018年暑假里一個清晨,在茶園主人鄭總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來到向往已久的白茶野放老茶園。驅車到了半山,接下來的山路卻是往下步行。石階古道在兩旁植被的掩映下若隱若現,清晨的露珠還未散去,富氧離子的空氣特別清新。如此的地勢,仿佛皮日休筆下的“茶塢”:“閑尋堯氏山,遂入深深塢”。我一直在想著,那茶園得走多遠才算“深深”?這一次終于體會到了。小道的旁邊,是一路相伴的溪澗,我們不說話時,水就在歡歌,“石洼泉似掬,巖罅云如縷”,清涼陣陣,不時還有清脆的鳥鳴送至耳際,這一路的跋涉顯得歡快了許多。茶園在哪兒?民國二十年,“種荈已成園,栽橫寧記畝。”而今的這片面積達五百畝的茶園,已在太姥山的腹地存在了八十多年,該是怎樣的一種自在逍遙?走了許久的石階之后,一方綠意盈盈的水塘出現在眼前,還有水塘上方一座老式的石頭建筑,提醒我們,茶園就在這兒了。
滿目的青翠感,植被都高大自然,竟有一種別于茶園的錯覺,我們仿佛置身于一處山中的隱居之所,一切看起來那么和諧而厚重。茶樹離房屋很近,只是因為漫長幾十年的自然生長,它長成了樹最本真的姿態,舒展、高挑。虹姐帶我們從屋子的右側小道上了茶園。她邊走邊感慨,才請工人修整不久,草與雜樹又長得到處都是,野放的茶園真是不容易管理呢。茶園終于完整地出現了,未經人工干擾的樣子,太姥山本地的品種,在藍天的映襯下,新抽出的茶芽鮮嫩、充滿活力,五百畝的面積,綿延到很遠的地方,四周的生態完整地保留著,茶樹與其他的原生態植被和諧相處,交融著彼此的氣息,在這樣的茶園里,你會瞬間釋然,為何那白牡丹遇沸水后,釋放出的是飽含山野氣息的清香。在高大而斑駁的樹干上,你更會明白,為何沏泡時,十幾道不緊不慢地注水,我們始終能品嘗到完整的滋味與香氣,厚實的土壤、均衡的云霧、幾十年自然地生長,每一片芽葉都是怎樣一種積淀。
制茶師看到這樣的芽葉時,大概眼睛閃閃發亮吧,這是白茶的原料,適當的成熟度,制成最恰到好處的白茶,讓大自然賦予茶葉的潛能在制茶師的手中存留、升華,這是真正意義的“天人合一”。站在茶園的高處,眺望綿延到遠方的老茶樹,以及更遠處的層巒疊嶂,以及浩渺的大海,我看到的其實是畫境,那種最和諧、最有層次感的畫境,感嘆自己竟也成了那畫中人。
從荒草恣意的茶園小道返回,空曠平整的場坪后面,是我們品茶休憩的老式屋子。說它老,是因為那些構成屋子的長石條已然隨著歲月融入了老茶園的色彩與格調中,乃至窗外一棵隨意長到屋頂那般高的桔子樹,也成了屋子的一部分,屋頂重新修葺時,用的是灰藍色的瓦,看起來不會與環境的風格違和;屋里鋪的是一看就很懷舊的那種紅磚。為著能在屋里好好品茶,整個空間都營造得很有茶的氛圍。細心的鄭總在我們去茶園時,已經提前煮好了茶湯。他用的最簡便的煮茶方法,那種不銹鋼的大型提梁大水壺,放了今年春天野放茶園產的那款白牡丹,液化氣的爐子,很快煮好了,在山野里,一切都是遵循簡便自然,不拘泥于章法,關鍵是——茶好、水好。
我們——落座在長條桌兩側,發現桌上擺放著不少精致的建盞,厚重的底蘊,與這屋里屋外的氣息倒也相得益彰,于是,我們用建盞試飲了大水壺里煮出的當年白牡丹。這是我第三次品飲它,以第三種方式,相較于功夫式泡法的細致入微,此時入口的茶湯顯得舒展而野趣,香氣清新帶著木質的氣息,滋味飽滿甘甜,大概是剛剛爬完茶山出汗的緣故,我連飲兩大碗,暢快淋漓,自己不由想起屋外楹聯上的“七碗歌”。原來,喝茶的樂趣,在于當下身心的雙重感受,渴甚而又有好茶,是勝卻人間無數的另一種茶境。屋子很是涼快,處在山中,茶樹與其他樹木環繞,前有池塘,后有清泉,門還對開,極通透。此時再飲第三碗、第四碗,心里平靜而安然。
鄭總說,他放茶葉是很留意的,八百毫升的水,大概放四克的茶葉,如此低的茶水比例,竟煮出了如此濃淡相宜的茶湯,而且喝后面的茶湯,竟覺得物質感比前面兩碗豐富,木質香也更明顯,還有了山野的清涼氣息。鄭總笑瞇瞇地說,他了解這個茶的。當我見證了新的白牡丹以煮的方式完美綻放在茶湯中,而且品質不遜于泡法的風味時,突然明白了煮出白茶“歲月的味道”的真諦,—種煮的是制作好又經許多年存放的白茶,另一種,則是煮老樹做出的優質新白茶,二者的共性,均是“歲月”,一種是時間賦予茶葉后期的轉化,另一種,則是時間在茶樹上漫長的積淀。很神奇的是,歲月都賦予茶特殊的內涵,無論前身還是后世,這種內涵,在“煮”的過程中,會表現得很完整、細膩。于是,我又喝了第五碗、第六碗,身心通透,神志清明,真有“通仙靈”之感,妙不可言。
飲完茶,倚靠著冰涼的石門框,放眼四望,山風吹過池塘,水面微波蕩漾,一雙鵝兒于池中閑游;池畔上高大杉木的綠影倒映水中,陽光燦爛,映照出一片層次鮮明的綠;左側的山坡上,怎會有那許多新長的茶芽?矮矮的,但綠而肥壯。鄭總又笑瞇瞇地引著我們去看他那片山坡上的“小樹”了,走近看,原來是老樹砍去后,從樹頭上長出的新枝條,這是一個試驗,要看看在土壤和環境不變的情況下,老樹頭長出的新枝條會讓白茶有怎樣不一樣的風味。每—個樹頭上都長得很熱鬧,看起來葉片和芽頭都要比老茶樹原本的葉片芽頭大而厚實許多。不久的將來,這片特別的山頭,該是怎樣的綠意盈盈?突然期待了起來。這是山塢中向陽的坡面,又臨水,每日里云霧繚繞,加以仔細的照料,老茶樹的新面貌應該會很喜人。茶園的外圍,長滿了不知品種的野竹,竹根和茶樹根在漫長的幾十年中早已交錯在—起,看得到翻出的土壤里好多的竹根。想到古人對種茶的山場環境的講究,最喜有竹子的地方,“山僧后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陽崖陰嶺各殊氣,未若竹下莓苔地”。這是竹子與茶在山野中一份天然的默契,互相守護,彼此融合,于茶,又多了一份獨特的韻味。
站在高處,視野無比遼闊,心情豁然開朗,鄭總說,他將來想在最高處蓋一個亭子,可以在那兒泡茶、看日出。他的語氣中,有一份篤定、一份純真,他說,將來,在山上還要種上喜愛的花和果樹、蔬菜,讓愛茶的人們可以在這里找到一種歸宿。看著他恬淡的笑意,我心里一陣感動。何謂歸宿?許是一份心安的落腳。茶人苦苦尋找的茶之源,就在眼前,那些歷經近百年風雨的老茶樹,漫山遍野,在巖石間,在云霧里,在草木中。春來的時候,采茶、制茶,試新茶;夜晚的時候,泡茶,品茶,看星星;晴天的時候,耕作,收成,采野花;雨天的時候,靜坐,聽雨,賞云煙。想著這樣美好的日子,我腦子里突然冒出那亭子的名字一望日亭……
對太姥山與白茶的理解,凝聚成了一場特別的白茶品鑒會。在太姥山腳下,我為那款野放白牡丹設計了一個專屬茶席。白色凝香大壺,搭以影青的其他茶具,在淡紫地手繪白牡丹的桌旗上,顯得大氣端莊。這是野放白牡丹的氣質,穩定而豐富的內質,質樸簡約的外形,一切都是和諧靜好的樣子。當茶席的面貌慢慢呈現時,觀者與我,都是內心很驚喜震撼的。原來,對茶的理解,是這樣自然與高尚。茶還是茶,但它更是一種帶著文化氣質的使者,在泡茶者順暢有序的泡茶流程中,它與水交融,在特定的空間中,傳遞出它的身世、閱歷。山間的歲月,凝聚在細膩飽滿而不停流轉的氣息與滋味中,制茶師的睿智與存放者的用心,于一款白牡丹,便是將太陽的氣息封存,伴著纖纖茶毫于水中徐徐釋放的獨特感覺。
結束太姥山的行程,我被鄭氏兄妹及家人深深觸動。他們有一種骨子里的凝聚力與使命感,對待白茶、對待父輩傳承給他們的事業。他們的愛心與信念,從茶山上的每棵茶樹流淌到每泡白茶,讓我們在品茶的時候,品嘗到的是質樸中的厚重,清新中的堅毅,那是野放白牡丹的味道,謹以一首《野放白牡丹》,獻給守護白茶源的那些可愛的人們:
那是一片遺世獨立的牡丹,
清雅、堅韌
不問過往,不問將來
在如期而至的春天里
淡然開放
在云霧繚繞的山間
采下鮮嫩的一朵朵茶芽
萎凋、干燥
它經歷的
不是從生到死
而是從醒到眠
清香依舊、素顏如故
是牡丹,還是茶?
也許是許多年前
在山間起舞的一個精靈
把牡丹化成了茶
或者,把茶化成了牡丹
讓世間多少事
都消解在了一杯淺淺、淺淺的茶湯里
分不清是牡丹,還是茶
只記住了那份
遺世的灑脫
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