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呆”到“詩教”

大唐王朝的詩歌夜空里，群星燦爛：有眾體兼備的詩圣杜甫，有浪漫之巔的詩仙李白，有詩畫交融的詩佛王維，有光怪陸離的詩鬼李賀，有情懷高遠的詩豪劉禹錫，有曠達不羈的詩狂賀知章，還有誦詩致口舌生瘡、寫詩到手指結繭的詩魔白居易……這些榮名雅號，已被唐朝的騷人墨客占盡用絕。

●先做“詩呆”，后為“詩教”

余平生雅好，唯教語文。語文之愛，莫過詩詞。遂以笨鳥精神學之，教之，作之。笨鳥不甘落后，故搶先飛;搶先猶不能勝，則一個勁地飛。飛之既久，如癡如醉，忘卻毀譽，為飛而飛，自得其樂。故自封為：詩呆。歐陽修作詩時有“三上”：馬上，枕上，廁上。余才能不及先哲，勤奮尚能過之，因于枕上、廁上之外，又增車上、軌上、機上。含英咀華，常常怡然廢寢;咬文嚼字，屢屢欣然忘食。

學生怠惰，作勸學詩;立德樹人，作勵志詩;提升素養，作追夢詩;畢業分手，作贈別詩;激勵后生，作敬業詩;同課異構，作反思詩;高山流水，作感遇詩;旅游度假，作寫景詩;觀花賞草，作詠物詩;感悟時事，作愛國詩;撫今追昔，作頌黨詩;每逢生日，作自勉詩。僅以四首生日自勉詩為例：

而立之年自勉

1978年，改革開放的東風吹遍神州，“而立”之年的我，一無所立，百感交集，賦詩自勉。

華發已生少年頭，萬幸而立得自由。

晴空高遠憑舉翼，滄海遼闊任爭流。

昔日無處逞力氣，今朝有地復何求？

此生尚余三十載，不教寸陰付東流！

天命之年自勵

苦教苦練苦煎熬，既知天命乃逍遙。

聽讀寫說能力重，靈肉情理人本高。

悟性成就棄死學，創客育得賴活教。

有膽有識破鐵鎖，無法無天育新苗。

花甲壽辰自賀（節選）

自由歌，歌自由，六十以后不染頭。

自賞白發三千丈，瑞雪紛紛不言愁。

身雖老，氣正遒，詩意人生重開頭。

教語授文去羈絆，除灰布綠任我求。

不求東海財源南山壽，但求天馬行空恣意游。

古稀壽辰自賀

古稀不悲滿頭霜，樂在課堂布春光。

師生問好春雷響，綠色授課彩滿堂。

循循善誘春雨好，蒸蒸日上桃李香。

含英咀華春耕細，悅讀樂寫春種忙。

精思精練春根固，精點精評春苗狂。

教學相長春不負，金秋碩果喜洋洋。

紅色導航老何在？壯心不已壽自長。

這些詩雖然藝術性不高，但都蘊含著滿滿的正能量。每首詩，都是自強不息的進行曲;每首詩，都是教書育人的加油站。

詠《離騷》，啟杏壇風騷;誦《詩經》，發學子詩趣;歌古風，唱教改雄風;寫律詩，探育人格律;作絕句，吟教書絕唱;賦詞曲，奏園丁心曲。平平仄仄，調出筆耕坎坷;短短長長，凝聚“詩呆”哀樂;煉字鏗鏘，推敲奮進腳步;煉意昂揚，奏響生命韻轍。在呆讀笨寫中，享受詩意生活。

真愛詩，我無愧于心;真懂詩，我勤能補拙;真會詩，我至今不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真詩人，必有天賦之才，而余天性愚鈍。行年七十，苦吟千首，無一首登大雅之堂，無一句可傳世流芳。然余依舊樂此不疲，其故何在？一者余作詩本為自娛自樂，從未奢望成為詩人。二者余作詩復為啟蒙弟子，但求拋磚引玉，豈敢率先垂范。

詩性人人有，關鍵在開發。余以愛詩之真，激發學子學詩之誠;以教詩之勤，點燃學子作詩之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倘中華詩歌基因得以在綠色語文中薪火相傳：“詩呆”之夢圓矣！“詩呆”之心足矣！

●落實“詩教”三部曲

1.誦讀：落實“音趣”

“音趣”指的是音樂美。詩詞的音樂美包括三個基本內容：押韻、節奏、聲調。所以在日常的詩詞教學中就不能讓學生有口無心地隨意朗讀，而務必讓他們讀響韻腳，讀清節奏，讀準聲調。語言學習主要靠的是訓練，而不是說教。為了強化音樂美的訓練，我則輔之以《笠翁對韻》《聲律啟蒙》的學習。練習聲律不只是背誦，還輔之以仿寫。

退休后，我曾在清華附小兼任過國學入門課。首先讓學生背誦《對韻歌》，等到背得滾瓜爛熟后，就讓學生模仿這個格式自編《對韻歌》，但內容必須是古代沒有過的新鮮事物。這激起了學生極大的創作熱情。舉一首《對韻歌》為例：

電對磁，劍對刀，地鐵對公交。

原子對宇宙，賠償對報銷。

吸塵器，電飯煲，變異對雜交。

汽車遍地跑，廣告滿街飄。

落實“音趣”，是詩詞教學的啟蒙階段，也是激發學詩興趣的至關重要的階段。如果我們不能讓他們“樂學”，而是逼迫他們“苦學”，那么詩詞教學就永遠收不到最佳效果。

2.賞析：落實“情趣”和“文趣”

白居易云：“詩者，根情。”鑒賞詩詞，說到底，就是欣賞詩詞的“情趣”——情感美以及“文趣”——手法美。但在現實的詩詞教學中，許多語文教師僅僅瞄準中考、高考的考點施教，局限于背誦、默寫、名句填空的淺層訓練，所以學生學到的只是干枯的詩句和死板的教條，既無情感潤心，也無藝術養神。

①讓詩詞鑒賞辭典成為必讀書

1993—1996年，我在吉林毓文中學實施了第一輪教改——高中擴展式語文教學。作為一個只讀過兩年高中、從沒讀過正規大學的弱勢教師，哪有資格教學古典詩詞？于是我就把《唐詩鑒賞辭典》和《宋詞鑒賞辭典》請進課堂，我和學生一起拜辭典為師。每當學習某首詩詞之前，我就和學生一起潛心閱讀鑒賞辭典中相關的專家文章。待到上課時，就交流各自的讀書心得。這種教學，說白了，就是把教師的“滿堂灌填鴨式”，變成學生的“自讀自悟式”。這樣一來，辭典中那些高屋建瓴的鑒賞文章，便拓寬了師生的審美視野，提升了師生的鑒賞能力，強化了師生對古典詩詞的熱愛。

1994年寒假，我留了一個別開生面的作業：以吉林市著名景觀霧凇為題材，創作一首詠物詩。開學后，收獲了諸多詩篇佳作：

贊霧凇牛剛

雪狂眾芳滅，風吼瓊花開。

灼灼千朵素，叢叢萬蕊白。

玉潔迎凈雪，冰清拒濁埃。

逆境獨傲立，無香香竟來。

哀霧凇郭玉秋

寒夜滿江霧，縹緲爾自妍。

屢借朔風力，嫵媚卒自現。

待到日東升，無力留嬌艷。

玉樹淚瑟瑟，瓊花泣連連。

24年后的2018年教師節，已成為吉林省藝術學院新媒體學院院長的梁巖同學給我發來微信：“現在想想，突破中國應試教育藩籬的嘗試，是從您開始的，最起碼我所知道的是這樣。您是先行者，不去爭辯，努力去改變！我們從中受益，惠及一生。講不好中國話，怎么能做好中國人？漢語言的魅力深藏在古文及詩詞之中，是最具中國審美的！您的語文課，我雖不是學得最好的，但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p>

這就是“自讀自悟式”成效的明證。

②涵養詩詞高雅，務必鏟除惡俗

2000年我調入清華大學附中。在網上搜索《琵琶行》備課資料時，發現一個惡評的帖子：白居易就是一流氓，從《琵琶行》到《長恨歌》，寫的不是娼妓便是不守婦道的楊玉環，尤其《琵琶行》好像是他的親身經歷。那句“移船相近邀相見”就是幾個流氓喝多了，在調戲良家婦女。人家躲，還要把船開過去找。還有那“千呼萬喚始出來”明明是人家不愿出來，卻喊了很多次，逼著人家出來。流氓啊，流氓！

“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這位貌似正人君子的“詩盲”引起了我的憤慨。于是，在鑒賞完《琵琶行》文本后，我便針鋒相對地設計了一個寫作題：用精誠、精煉、精彩的文字，批駁“詩盲”的惡俗，捍衛詩詞的高雅。

我的“下水文”《答“詩盲”》如下：

這位網民把白居易污蔑成“流氓”，純粹是因為他自己戴著一副流氓眼鏡來看白居易。白居易并未關注琵琶女的花容月貌，而他透過眼鏡卻看到琵琶女皓齒蛾眉;白居易傾情描寫琵琶曲的美妙絕倫，而他透過眼鏡卻看到琵琶女嫵媚風騷;白居易明明是借琵琶女之淪落抒發遷謫之悲，而他透過眼鏡卻看到詩人拈花惹草;白居易只不過“為君翻作琵琶行”，而他透過眼鏡卻看到詩人“調戲良家婦女”?？v觀潯陽江頭的知音奇遇，白居易始于聽曲，終于寫詩，完全以審美心態，聆聽琴曲、感慨人生、抒發情懷。其間不但沒有色情，也沒有艷情，就連愛情也沒有，有的只是兩個同病相憐者的純真友情。此網民純粹是以“流氓”加“詩盲”之心，度“君子”兼“詩人”之腹！

倘若賣藝不賣身的琵琶女借“詩”還魂，定會以侮辱人格罪把他告上法庭，并依法索賠精神損失費。倘若白居易在天之靈有知，定會為我泱泱詩國千載之后竟有如此糟蹋詩歌污蔑詩人者，再度淚濕青衫！你這“詩國”的不肖子孫，當自省矣！

捍衛詩詞高雅，語文教師首當其沖。

3.創作：落實“生趣”

所謂“生趣”，就是生命之趣，生活之趣。詩詞教學的最終目的，當然不是讓每個受教者都成為專業“詩人”，但絕對要讓每個受教者都成為“詩意的棲居者”。賞析詩詞，固然可以內化為藝術修養，但畢竟還是文學的“旁觀者”。只有創作詩詞，才能成為文學的“局內人”。因此，培養學生創作詩的習慣，無疑是落實“生趣”的良策妙方。盡管有人諷刺我的詩詞教學是“一道怪味的東北快餐”，我依舊“咬定青山不放松”，一意孤行到如今。

1995年11月，擴展式語文教改實驗接受吉林省專家驗收。模擬考試作文以《窗中畫》為題。實驗班75人中有29人現場作舊體詩，平均85分。范恩慧同學的五言絕句《窗中畫》獲得滿分：

推軒清風至，檐下燕子鳴。

探身欲撫畫，我已入畫魂。

現場答辯時，專家要求以《言志》為題寫舊體詩;十分鐘內寫出兩首，即為合格。結果十分鐘內，有16人在黑板上奮筆賦詩，博得滿堂喝彩。

實踐證明：詩性人人有，關鍵在開發。

1996—1999年，我又實施了第二輪教改——“語文教育與人的發展”的實驗。實驗班的一個重要課型，就是“古典詩文拓展課”。

1997年，我上了一堂詩教公開課。

①教學目的：學習寫詠物詩;激勵教改熱情。

②教學方式：自創自講;師生點評。

③教學過程：

課前，我模仿剛剛學過的《紅樓夢》中批寶玉的《西江月》詞，創作了《西江月·孔雀》：

炫體繽紛彩繡，開屏絢爛輝煌?？蓱z辜負美華光，搏擊云天無望。翼長不能高飛，屏斂只怕爭強。寄言布衣與膏粱，莫效此鳥形狀！

首先，講解此詞的寓意：借孔雀形象，諷刺那些唯考是從、唯分是圖、唯升學馬首是瞻、唯題海戰術是求的無夢想、無思想、無能力的“考生”。然后，請心有靈犀的弟子和詩，詠物抒懷，各抒己見。及至公開課上，學生紛紛以詩言志。

①西江月·龜

金 銳

師言句句震吾心弦，作此詞以和吾師，兼以自諷自勵。

四腳橫生青苔，甲胄牢筑金城。任憑風吹雨又重，我自巋然不動。? 袒腹朝天旋轉，怎堪原地做功？雄心壯志轉頭空，痛后傷痛何用？

②虞美人·云雀

侯 靜

羞羨孔雀翎絢爛，只求眾人看。志在云端駕長風，逍遙四海五湖任西東。? 何懼身短玄羽小，哪管庸者笑。向天啼鳴徹九霄，定會振翅凌空萬丈高。

后記：古語云：“詩言志”。的確，我的志向抱負完全融入這首《虞美人》中。但它對于我不僅是言志之詩，更標志著我已經拋棄了“沉默是金”的信條，面對前方漫漫長路，縱然阻隔千山萬水，我決不回頭。別了，昔日那個唯唯諾諾、膽小如鼠的舊我！找回自信，重塑新我，沖破那應試教育的牢籠。何懼羽黑翅小，何懼庸者嘲笑，駕著春風，我要化作一只勇敢的云雀。

③雄鷹

王 悅

健翎可恃橫九州，天高海闊恣遨游。

側目縱身神奕奕，挾風展翼雄糾糾。

下獵狡兔功名就，上擊青云壯志酬。

勃勃銳氣世無匹，赫赫威名撼春秋。

后記：這是我寫的第一首舊體詩，得來著實不易。聽了古典詩歌講座后，趙老師讓我們寫詠物詩。冥思苦索數日，不知該詠何物。那天隨手翻閱《李太白集》，見到《鵬鳥賦》，遂想起《莊子·逍遙游》的鵬鳥形象，發現這鵬很適合我寄托不甘“泯于眾人”的志向，于是草成初稿，又經過精心修改，才最終完成。

④烏鴉

李萌赟

桃紅柳綠春光明，雀舞鶯啼多娉婷。

小子無懼黑衣丑，敢亮沙喉顫群星。

笑嘲孔雀偏憐影，惡厭黃鶯軟語聲。

且待千山飛雪肆，乾坤問誰與爭鋒！

⑤鳳凰吟

陳 超

《辭?！纷ⅲ骸傍P者，雞頭，蛇頸，燕領，龜背，魚尾，呈五彩。”真乃集眾美于一身者也！此鳥非醴泉不飲，非竹實不食;而鳴必朝陽，棲必擇梧。故曰：鳳者，靈也。以之喻素質健全之人才甚當。余亦吾師所諷之“孔雀”，然不甘自棄，心慕彩鳳，故作《鳳凰吟》自勵。

梧桐立處彩云蒸，上棲美禽鳳凰名。

竹米饑餐風颯颯，醴泉渴飲水盈盈。

翩翩朝陽羽衣舞，嘈嘈向日鳴聲清。

舞終鳴罷薪焚體，涅槃重生更通靈。

這屆學生是舊體詩寫得最精彩的，也是高考成績最出彩的。1999年高考實現了升學與素養的雙贏。教改實驗也榮獲了吉林省基礎教育唯一的特等獎。

2008年7月10日，我在清華大學附中上完了在職的最后一課。萬萬沒想到弟子們竟然賦詩為我送別。僅選一首為例：

賈儒·自創長短句

師恩兩載，驀然回首，已是盡頭。

昨日相逢，唯見滿城楊柳;

今日離別，無緣再上層樓。

嘆光陰如水匆匆流，

只是“豬顏”瘦。

瀟瀟灑灑“豬軍”首，

激昂斗志何時休？

數得清冬夏春秋，

贏不盡生前身后。

縱然是秋霜落滿頭，

您綠色不改常依舊。

您是個普天下教師領袖，

蓋世界“綠色班頭”。

有的是一顆將綠化進行到底、特立獨行的“豬腦豬頭”;有的是一身蒸不爛、煮不熟、嚇不倒、刺不破、挑不透、綠油油的“豬膽豬肉”;

有的是一腔“老夫聊發少年狂”、鞠躬盡“翠”、博古通今的“豬血豬油”。

伴的是碧水邊碧絲絳拂碧水笑看碧柳;

伴的是綠軍帳綠將軍率綠卒鏖戰綠疇。

漫天綠陣透清華，

滿園盡帶碧玉甲。

愿您的激情永遠燃燒，

愿您的綠色語文發揚光大！

我知道，他們是在用自創的詩來回報我的綠色語文。我欣慰，他們已經突破應試的枷鎖，與詩詞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的詩詞教學三部曲，曲曲相連，逐步提升。誦讀曲，是“入門”，解決悅耳的問題;賞析曲，是“登堂”，解決賞心的問題;創作曲，是“入室”，解決樂生的問題。

語言、思維、審美、文化的核心素養，就在這詩詞教學三部曲的融會貫通中得以落實。

（趙謙翔：清華大學附屬中學高級教師，北京市特級教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首都師范大學兼職教育碩士導師，曾榮獲吉林省基礎教育特等獎、吉林省優秀共產黨員、全國優秀教師、香港柏寧頓教育基金會孺子牛金球獎、第三屆全國中小學中青年十大杰出教師、全國十大讀書人物、北京市基礎教育專項獎，并入選“百年中國語文人”。代表著作《趙謙翔與綠色語文》《趙謙翔綠化語文》《趙謙翔講語文》，專著《趙謙翔與綠色語文》列入教育部師范司“教育家成長”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