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怪咖維特根斯坦

□ 蘭 川

1959年，翻譯家周旭良有了一個重大發現：在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刀鋒》（1944）中，主人公拉里的原型人物是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他為這一發現找了諸多根據，比如，他們都喜歡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他們都把財產分給了別人，選擇自食其力；他們都參加過戰爭，并且因為戰爭而改變了自己……

維特根斯坦何許人也?他的一生都經歷了些什么?

不同尋常的出身

維特根斯坦，1889年生于奧地利維也納的一個猶太家族。這個家族非常特殊，一直致力于淡化自己的猶太血統，甚至從家族成員身上還能嗅出一絲反猶氣味，這種氣味在維特根斯坦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他痛苦于自己的猶太血統，一度到了自我憎恨的程度。

維特根斯坦家族被濃濃的文化基調所籠罩。門德爾松、勃拉姆斯、馬勒等大音樂家和這一家族的成員過從甚密，影響了維特根斯坦的音樂品位，以至于他畢其一生都認為，勃拉姆斯之后的音樂家作品根本不值得一聽。

維特根斯坦的曾祖父是德國貴族的土地經理商，在1808年拿破侖下令規定猶太人要有姓氏時，他隨自己的雇主姓了“維特根斯坦”。第三代中，最特立獨行的是維特根斯坦的父親卡爾·維特根斯坦。他從小抗拒權威，抗拒家族為他定制好的古典教育，后來成為奧匈帝國最精明的工業家。

1898年，積累了大量財富的卡爾·維特根斯坦退出生意場，此時他已經是八個孩子的父親。幼子路德維希就是后來哲學史上為人熟知的天才維特根斯坦。童年時，維特根斯坦反而是八個孩子中最遲鈍的那一個，四歲時才開始說話。而且，和抗拒父親權威的哥哥姐姐不同，他從小就具有和父親一樣的志趣，喜歡技術性強的游戲。比如用各種材料做一個可運轉的縫紉機模型，當時他只有10歲。在性情上，他也表現得十分宜人，與他成人后的行事風格形成了強烈反差。

卡爾·維特根斯坦以強權要求孩子們從事他所規定的事務，毫不考慮他們真正的興趣所在。在這種家教氛圍下，維特根斯坦的三個哥哥都選擇了自殺。維特根斯坦一生中也不時有自殺的沖動，對此，他在日記和給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及。

和羅素的相識與分離

1911年，維特根斯坦剛20出頭，正在讀航空學專業。一位朋友向他介紹了羅素的一本書，叫《數學原則》。

1911年10月18日，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羅素辦公室里，維特根斯坦私自出現了。第一次見面后，羅素給他當時的情人奧特琳寫信說：一個陌生的德國人出現了。此后，關于這個“陌生德國人”的消息不時出現在他給奧特琳的信中。他起初稱他是笨蛋，后來又稱他是天才。同時記錄在案的還有：

愛好文學，非常愛好音樂，舉止宜人……而且，我覺得真是聰明……我開始喜歡他了……

在讀了維特根斯坦的一篇手稿后，羅素猛然意識到，維特根斯坦就是他想要的那種愛徒，可以接著他的道路繼續探索邏輯問題。他們經歷了一個很長時間的“蜜月期”。這期間，維特根斯坦課上課下都會找羅素談論哲學問題，羅素會帶他參與到學者們的各種沙龍中開闊眼界。在別人眼中，維特根斯坦早已是羅素當之無愧的接班人。

一次，維特根斯坦對羅素說，他很欣賞這句話：“若一人贏得整個世界卻失去自己的靈魂，于他又有何益。”羅素很驚訝，他一直以為維特根斯坦和自己一樣，對靈魂的有無抱有懷疑。這種認識上的分歧是羅素和維特根斯坦后來分道揚鑣的根本原因。

在戰爭中自我救贖

1914年，一戰爆發，誰也沒有料到維特根斯坦這個潛心研究哲學問題的人竟然會選擇作為志愿兵加入奧地利軍隊。他的確是個愛國者，但讓他決心加入軍隊的，是一個私人理由：維特根斯坦認為直面死亡將會讓他更好地改進自己。

他被編入了東線的一個炮兵團，他起初為此感到興奮，但后來意識到自己和那些士兵完全是兩類人，炮火連天，自殺的念頭又浮上腦海。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托爾斯泰脫胎于《圣經》的《福音書摘要》。他不僅成了一個信徒，還向每一個深陷痛苦而無法自拔的人極力推薦《福音書摘要》。

戰爭中的維特根斯坦一面克服著自殺的念頭，一面繼續哲學思考。他那本晦澀難懂的《邏輯哲學論》實際上就是在這一時期成型的。他把記錄下來的手稿謄抄后寄給羅素。他囑咐羅素，如果自己不能活著回去，就一定要想辦法把手稿原封不動地出版。

在對特倫蒂諾山區的英法意軍隊發起進攻時，他作為觀察哨所上站崗的哨兵，一直在敵人黑洞洞的槍炮口下工作。他異常緊張，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生命的渴求是如此強烈。但他的緊張只留給了自己，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冷靜、沉穩、反應靈敏、勇敢無畏的好兵。因此，進攻結束后的1918年，他被授予劍條軍事勛章。

作為小學教師和大學教授

從戰場上下來，維特根斯坦有了另一個想法，那就是前往一個位于奧地利南部山區的純粹的村子里當小學教師。這個決定讓他的家人和朋友大跌眼鏡。更讓他們詫異的是，1919年9月，經公證，維特根斯坦把自己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全部財產轉讓給了哥哥保羅和兩個姐姐。這一次，他徹底從自己的特權背景中走了出來。

作為教師的維特根斯坦給當地人留下了“怪異”的印象。村民不理解，這樣一個據說是有錢的男爵為什么來這個偏僻貧窮的地方自討苦吃。

他精力充沛，教學方法與眾不同。教解剖學的時候，就真的搭起一只貓的骨架；教天文學知識，就帶著學生在夜晚凝望夜空；教植物學時，就一起到鄉間漫步，識草木之名；教建筑學，就往維也納的方向走去，沿途辨認各種建筑風格……與他的教學有方相反，他對那些沒有天分的孩子表現出了“暴君”的一面，也因此被迫離開。

1929年，維特根斯坦重返劍橋，以《邏輯哲學論》作為論文，通過了由羅素和摩爾主持評審的博士答辯。此后，他留在三一學院教書，并于1939年接替摩爾成為哲學教授。

就在朝著自己的哲學新主張進發的同時，他又有了徹底放棄學術生活的念頭。他希望前往俄國做一份體力活。他對托爾斯泰的道德教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洞見充滿向往。1935年夏天，馬克思主義在劍橋風起云涌，不少老師和學生帶著朝圣的心情希望到蘇聯開開眼界。然而，維特根斯坦在蘇聯待了沒多久就回到了劍橋，對于自己在蘇聯的見聞，他一直諱莫如深。

1936年8月，他去了挪威。這一時期形成的稿件大致構成了最終出版的《哲學研究》的前四分之一。

政治風波及風波之后

1938年3月12日，奧地利被宣布是納粹德國的一部分。3月14日，希特勒在維也納舉行勝利游行的這一天，維特根斯坦的好友斯拉法寫信給他，認為他目前最好的選擇是回到英格蘭，拿到英國國籍確保無憂。維特根斯坦照做了。1939年6月2日，他獲得了英國護照，緊接著以劍橋大學哲學教授的身份成為英國公民。

強大的經濟實力和政治人脈也為維特根斯坦家族贏得了喘息之機：大筆家族財富從瑞士轉到德國國家銀行，“家譜研究部”最終開出證明，說維特根斯坦家族的人要么是德國血統，要么是猶太混血。

風波過后，維特根斯坦開始對科學偶像化現象作出反思，他認為，科學偶像化是文化衰落的重要表征，甚至是助因之一。以此為立場，他收獲了大批“敵人”。其中最著名的，當屬20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家阿蘭·圖靈。

大概是知音難覓，劍橋的氣氛讓維特根斯坦有種窒息感，他急切地想要逃離。1941年9月，他通過牛津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的弟弟得到了一份工作——在蓋斯醫院做藥房勤務工，不久后，他被調到制造實驗室當制藥技師。

在劍橋之外，他依舊沒有停止思考，《哲學研究》這本書在1945年有了基本樣貌。這一年也是二戰結束的一年，戰爭中技術的使用讓維特根斯坦更加堅信：人類正在奔向災難——機械殺人已成常態，技術封神指日可待。上帝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科學進步的無底線信任。這一切都把人拉向生活盡頭，可悲的是，人們還以為那才是理想的應許之地。

1951年4月29日，身患前列腺癌的維特根斯坦在好友比萬醫生家中與世長辭，享年62歲。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是：“告訴他們，我度過了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