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賽

我擔心,我恐懼,我猶疑,有一天我會被奧伯倫之城驅逐。
我最開始接近這座城的時候,是央求父親買的那本《神魔小說全集》。書里講的都是神魔、奇幻生物與凡人的故事,那個時候我還小,經常在放學后捧著磚頭塊大的書閱讀,奶奶戴著老花鏡在那里縫縫補補。我經常問她,這個字怎么讀,那個字怎么寫。讀書之余,奶奶也經常給我講神話故事。現在奶奶癱瘓在床上,半年多了仍然沒有意識。我曾在《神魔小說全集》里讀到過一個奇幻故事,故事的內容已經記不得了,但是故事里的一種奇特生物——奧伯倫,讓我永生難忘。所謂奧伯倫,乃是頭咬尾巴、無始無終地旋轉輪回的大蛇形象,這個形象在我們人類的許多文化中都曾留下痕跡,包括挪威神話、希臘神話、基督教文化等等,它代表了輪回、結合與永恒之意。我時常會想,奶奶有一天會回到那個戴著老花鏡縫縫補補的年紀,而我,永遠讀著奧伯倫的故事。
我進入奧伯倫之城,是初中讀了《復活》以后。那個時候,班里的同學都開始大量閱讀各類“課外書籍”,我始終很疑惑,為什么有的同學可以將《瓦爾登湖》堂而皇之地放在桌面上,而《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卻在被老師發現后叫來家長。那本書是我借給他的,也許是父母的“諄諄教導”,那以后他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班里的女生開始學會打扮,聽流行音樂,男生開始打球,用各種方式閱讀“課外書籍”。清晨瑯瑯書聲的教室,飄出混雜著茶葉蛋、豆漿與油條的味道,那個將《誅仙》撕成一頁頁夾在教科書里的青春痘,那個通宵達旦看《平凡的世界》、喝了兩包咖啡倒頭就睡的胖子,那個讀到一半忘記了存書簽、扣著一行八個字的MP3、在五百萬字的《七界傳說》中尋找某個情節的眼鏡。初中,我們無處安放青春的時代,我們在閱讀中荒唐,也在閱讀中成熟。那是網絡文學野蠻生長的年代,閱讀的載體從地攤書到租書店,從MP3到MP4,從MP4再到電腦,我們的身體和頭腦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不變的是奧伯倫之城中朝圣者的信仰。
高中以后我讀《神曲》,讀《塵埃落定》,又讀《龍騎士傳說》。我開始寫詩,想做一個行走于青藏高原的吟游詩人,又想成為手持利劍的龍騎士,雨傘是我的七弦琴,自行車是我的巨龍,車鈴就是巨龍的頌歌。我幻想成為一名圣殿騎士,身披鎖子甲,肩扛真十字架,追隨麻風國王去征服穆斯林的惡魔頭領——覬覦耶路撒冷的薩拉丁。或者作為藏區聲勢顯赫的麥琪土司,開放糧倉拯救投奔而來的袞袞饑民。我幻想騎著巨龍飛過人群如織的汽渡口,穿過常年陰霾的巫山之地,追隨著時空線的視野可以向后拉伸,灰蒙蒙的天江間一艘汽輪緩緩駛來,汽笛鳴響,停岸,下艙門,人們開始收拾地上的行李,行人、自行車、摩托車、貨車、轎車、長途汽車徐徐擠上汽輪。我幻想四月間的婺源,正是油菜花開得最好的時候,夕陽照耀下無窮無盡的暖黃色,鋪滿整個花田。我騎著瓦藍色巨龍,載著她,在群山間大片的油菜花上空疾馳,在上升氣流不斷提供能量、怒吼咆哮的鋼鐵之翼沖勁下,洋溢著金屬質感的鱗片噼啪作響,那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音樂,我為之神魂顛倒。
奧伯倫之城,也許是拒絕成人的。我最后一次幻想,不期而至。復讀那年的寒夜,我脫盡身上的衣物,跳入空落落的大浴池,我想象著自己在某個結界之外,鉆進浴池底部就能進入《千與千尋》的湯房,那里有百鬼夜行,有白龍化人,有內心溫暖的無面人,也有美食氤氳的煙火氣。可我覺得,自己也許僅僅就是那個世界里吃得滿嘴流油的豬。深冬,出浴后的我裹著羽絨服,可感覺真冷啊,一路的孤寂讓人凍徹心扉,那是我進入奧伯倫之城后最冷的一個冬天,也是那個冬天,奧伯倫之城把我驅逐了。從那夜以后,盡管我學士、碩士、博士都在閱讀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都想要重新進入奧伯倫之城,但是,我丟失了打開城門的鑰匙,我最害怕、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時間到了今天,我走在路上,桂花飄香,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很多花會開。可是從前那些花,凋落了。你選擇的,想要記住的,你不在乎的,而又心疼的,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也許還是四月天,都會慢慢蘇醒。關于奧伯倫之城,那段塵封許久的記憶再次涌上心頭時,你會不會對它親切地說一聲,別來無恙。

作家小檔案

劉賽,1990年生,山東棗莊人。青年作家,現為上海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在起點中文網、翼書網有多部作品發表。學術論文散見于《今傳媒》《美與時代》《雨花》及世界華文創意寫作高峰論壇等各類學術會議。2015年起參與多項上海市公共文化服務推廣及策劃,世界華文創意寫作協會理事會成員。
寄語:每個人的奧伯倫之城都是不一樣的,很幸運,我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進入了奧伯倫之城,同時也很難過,隨著成長,我丟失了奧伯倫之城的鑰匙。這么多年來,我盡力地去尋找鑰匙,希望再次回到那座城。同時希望你也能夠進入奧伯倫之城,并堅持最初的夢想。借用《達摩流浪者》的一句話祝福你,“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推薦的書: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
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通過男女主人公的遭遇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一幅幅沙俄社會的真實圖景:草菅人命的法庭和監禁無辜百姓的牢獄;金碧輝煌的教堂和襤褸憔悴的犯人;荒蕪破敗的農村和豪華奢侈的京都;茫茫的西伯利亞和手銬腳鐐的政治犯。托爾斯泰以最清醒的現實主義態度,講了人思想的復活,靈魂的復活,人性的復活,良心的復活,道德的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