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情味

何菲

“千變萬化的云，就像心中有過的夢，列車不停開，奔向南方的風……”如果要找一首歌代表都市女性調性的火車軌道情緒，我的第一反應是林憶蓮并不為人熟知的《南方的風》。有許多年，有關火車的表達偏于粗礪，象征著草根和奔波，其實再沒有哪種交通工具能像火車的氣質那般深刻而漂泊，既有懷舊感，又如時代曲。

過去很長一段時期，綠皮車是中國鐵路的象征，許多人對綠皮火車有種難以名狀的特殊感受，連帶著一個又一個月臺流動售貨車里的當地特產。記得十幾年前我與好友Z先生初次相識，得知他是山東德州人時我脫口而出：“德州扒雞！”他就樂了：“那可是坐火車的高級享受啊！”

德州扒雞是魯菜經典，鮮奇酥嫩，穿香透骨，不過能做到家喻戶曉，成為中國鐵路名吃，得益于德州的地理位置。早在元末明初，德州已成為京都通達九省的御路，水陸通衢，商賈云集。20世紀隨著鐵路的興盛，德州的扒雞業更是如日中天，百家爭鳴。當時德州火車站廣場前，扒雞店鋪星羅棋布，香飄萬里。宋慶齡從上海返京途中，曾多次在德州下車選購扒雞送給毛主席以示敬意，德州扒雞因而聞名神州，被譽為“天下第一雞”。如今在包括北京火車站在內的中國北方各大火車站，德州扒雞依舊占據手信土儀的黃金C位。從和諧號到復興號，但凡坐高鐵從北京站出發，我總會買一只德州扒雞和一聽雪花啤酒，慢慢吃上一路，京滬線更添滋味感。

綠皮火車時代，京滬線列車一過長江，月臺美食就更多了。富庶的江南山溫水軟，吃食也別致：南京鹽水鴨、鎮江肴肉、常州蘿卜干、無錫小籠包、蘇州蜜汁豆腐干……待到一一品嘗完，列車差不多過了昆山，列車員開始掃地，收拾垃圾。擦擦嘴，喝口茶，上海也就到了。

那時鐵路系統屬于半軍事化管理，每當列車啟動，列車員與站臺工作人員互相敬禮的場景總會勾起人們強烈的儀式感和鄉愁。城市的榮耀興衰，總是和火車有關。建國70年，火車、車站、鐵軌，甚至連火車票的變遷都足以成書。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那幾年，我去滬寧杭沿線城市時常坐雙層城際火車，一層貼地而行，二層視野開闊，因為重心高，自重大，運行時速并不快，正好將明媚的江南風光盡收眼底。隨著交通運輸業的發展，如今許多經典雙層列車已逐步淡出主流。感覺上動車才出現沒幾年，高鐵時代就來臨了。公交化開行的高鐵精確到秒，人流、物流、信息流加速涌動，大大縮短了城市間的時空距離，不過雖然節省了時間與精力，卻也不可避免流失了許多情趣、記憶和故事感。

在我看來，坐慢車的人才是真正的旅人，可以鬧中取靜，可以屏氣凝神，可以天馬行空，可以閱盡風塵。鄉愁風物，驛路風雨，天涯情味，不期而遇，世間火車那么多，唯同道者同路。

去年春節假期過后，好友L先生贈了我兩盒他老家陜西富平的柿餅和瓊鍋糖，是他回滬時在火車站買的。物離鄉貴，這些淳樸的土儀依舊散發著關中平原的溫度，讓我感到的不止他的友誼，還有他的某種惆悵。故鄉是來路，是歸途，連接著他的前世與今生，年輪漸增，故鄉與他之間的交集必將越來越虛無，難以棲居又無法割離，但至少仍能從火車的眼神里感知春秋，從軌道的氣息里淬煉無限。

Q先生對坐綠皮火車有著更深的體驗。他曾在四川旺蒼縣工作了14年。那是個典型的大三線地區，回陜西老家要到四川廣元坐火車。當時春節的火車在廣元一般不打開車門，因為人太多，即使他們買了座位票也必須從窗口爬進去，各種滋味冷暖自知。月臺上最受歡迎的美食自然是廣元核桃酥餅和旺蒼臘香腸、臘排骨、臘五花肉，回家總要捎上兩提。身手矯健的同伴先爬進車廂，再麻利的接應大家的行李和土產，然后O先生奮力一躍，伙伴們合力將他拽進車廂。汽笛響起，火車向著家鄉的方向隆隆行駛。他們很快忘了剛才爬車窗的狼狽與不快，汗水濡濕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笑容。沒爬過車窗的“50后…‘60后”，不足以聊鄉愁;沒坐過紅眼航班的“70后”“80后”，不足以談人生，只因這些龐然大物常載著漂泊與遷徙的人們回家。

“在我看來，坐慢車的人才是真正的旅人，可以鬧中取靜，可以屏氣凝神，可以天馬行空，可以閱盡風塵。鄉愁風物，驛路風雨，天涯情味，不期而遇，世間火車那么多，唯同道者同路。”

那些車站美食連接了鄉土與都市，指向剎那與永恒，在純粹與虛無、霓虹與莊稼、此岸與彼岸間不停擺渡，成了與靈魂長相廝守的故鄉的圖騰。于是我也理解了為何在日本黑乎乎新干線上的“馳弁”（即車站便當）早已不僅僅是旅途中果腹之物，而是幾代人摸索總結而成的匠心之作，是可以相贈的禮物，甚至是一種文創產品。那九宮格的便當盒里，裝著一座城市最迷人的風土，以及想要分享的最樸實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