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玉蘭
上海登記在冊的美術館有80多家,每天向公眾推送的大量展覽和活動已經成為城市生活常態。其中最熱門的還是那些在西方美術史名家展、強調視覺快感的網紅消費展以及與之配套的相關公共教育推廣活動。這些展覽和活動確實產生了一定經濟和社會效益,但并沒有提供新的文化思考和空間,更加談不上對當代文化藝術的貢獻。中國的美術館應該清醒地把握自身定位及在當代的角色轉換,推動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建設。
美術館的精神性
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 認為“美育”可以激發情感,塑造人格。美育是否能代替宗教是值得商榷的,但是蔡元培在此處將美育的精神性指向表述得清楚無疑。而 “美育代宗教”的背景是文藝復興以來藝術逐漸脫離了宗教的影響力,從依附于教堂建筑變成獨立的審美對象,到了1793年,法國國民議會宣布盧浮宮作為公共博物館對公眾開放,博物館(美術館)變成了提供凝視和沉思的場所,從而也在空間意義上與教堂所承載的精神性功能比肩,這也限定了美術館自誕生以來就具有精神指向的藝術教育功能。
當然,隨著博物館學和美術館學的發展,美術館在當代社會文化發展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也發生了變化。它從一個精英化的說教者和啟蒙者轉變為提供“新的知識”和融入社區的新型角色,但這并不意味著美術館的基本功能發生了改變,如果不維護其基本價值,美術館很快就會被商場和大型文化娛樂中心所取代,不僅可能比在美術館所體驗到的更為新穎、時尚、花樣繁多,甚至不缺乏好的策展人為它們量身定制符合公眾口味的展覽和活動,在娛樂之余也能順帶提供“新的知識”。因此,美術館的這種角色的轉變不僅不是對美術館的基本功能的拋棄,反而是對美術館在當下的自我認知與定位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美術館究竟怎樣才能真正為公眾提供“新的知識”?美術館引入的各種議題,并對這些議題以典藏、研究和展覽、公共教育活動的形式將之組織化和視覺化所提供的“新的知識”對于公眾來說是真正有益的嗎?這其實是更加復雜的課題。當我們用新的視角來看美術館,就會發現美術館不光要做好“視覺呈現”的工作—這個工作的背后當然包含了縝密的學術研究、藏品組織、公共教育活動策劃、媒體推廣等等一系列的工作,美術館也沒有理由拒絕那些大型商場、文化娛樂中心和網紅展所帶來的有益經驗,美術館正在并且已經引入了許多跨學科的理念、知識和技術手段來充實自身的工作,更好地服務于公眾。但是這并不是重點,美術館所呈現的項目不光是要在視覺上吸引觀眾,能讓觀眾深度參與互動,并及時獲得觀眾的反饋,還要“走
心”—這個項目要和公眾能夠產生實際意義上的“對話”,因為 “美育”功能不光是建立在對抽象的“人”的概念的關注之上,更應該關注“人心”與“人生”,每個項目的策展理念和具體作品的藝術思考是如何引發公眾的思考的,這些思考所帶來的觸動如何觸動觀眾,帶來更多“人”的發展空間與可能性,這才是在具體語境中對“人”的關注,是在當代主流價值觀以外對“人”的主體性的重塑。一個當代的展覽項目和公教活動不管形式多么新穎,互動性多強,公眾的反應多么熱烈,如果沒有本著這樣的中心去組織和構建,那只能淪為視覺游樂場。
讓公眾的視角進入美術館
當下,美術館不再企圖以精英姿態去說教和灌輸知識給大眾,而是不斷拋出問題和提供問題思考的空間。因此,在美術館的項目和活動中積極引入公眾視角就成為了非常有挑戰性的嘗試:美術館不再向公眾分門別類地羅列藝術家、藝術現象和流派、灌輸已有的藝術史觀念或者整個展覽的策展理念,并且固定地去闡釋展覽當中的作品。而是將公眾聚集在美術館當中,鼓勵公眾去主動發現和分享在展覽中所得到的體驗。正如曾任泰特美術館總館長的尼古拉斯·塞羅塔所認定的:美術館、博物館已經成為觀眾體驗的“發生場”,而不僅僅是接受美術史知識的場域。他還認為對美術館更嚴峻的一個挑戰在于:認識到美術館不再僅是一個以觀看、教誨和體驗為主的地方,而同樣是觀眾通過參與收獲知識和個人發展的平臺。在美術館我們嘗試去反思我們各自的身份,自身和他人及世界的關系。于是美術館變得更像一個實驗室和一所大學。
擁抱多元文化價值觀的同時保持審慎的態度
美術館作為知識生產的空間,它必然對多元文化時代的到來持積極和樂觀的態度。多元文化價值觀意味我們生活在更多樣化和差異性迥然的文化圈層之中,意味著文化上更大的包容性和文化變化發展更多的可能性。文化雖然由我們人所創造,但卻并非真由人所掌控,文化的內涵也并非顯而易見,相反,它屬于各種風俗、語境和系統,隱藏于各種人群的區分和迥異的生活方式。如果不去思考各種文化的本質,就很可能迷失其中,變成“文化上癮者”。美術館應該始終保持謹慎的文化思考和判斷,而不是簡單地去呼應多元文化,助長文化上癮,從而遠離美術館作為知識生產空間和文化教育機構的真正使命。美國加州奧克蘭博物館曾在前幾年的“國際大麻日”前夕舉辦名為“交替狀態:加州大麻”的特別展覽,以此呼應大麻合法化的民眾倡議,該館館長Lori Fogarty表示:“博物館所扮演的角色正在改變,我們致力于為人們獲取復雜題材的知識提供場所。更重要的是,我們希望囊括不一樣的聲音。”即便考慮到西方特有的政治文化背景,這種刻意為政治正確所做的展覽項目仍然應該質疑。
圍繞著這一思考,2016年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策劃部策劃了“隱而未現—第六屆上海多倫青年美術大展”,這一從建館伊始就確立的老品牌項目按著幾乎兩年一屆的頻率持續展開,保持著對藝術前沿和當代文化癥候的密切關注。在第六屆展覽公開發出的征稿函中,正是強調了希望年輕藝術家的創作能夠去反思和質疑各種文化的本質,進而創作出具有穿透力的優秀作品,為當代文化的發展提供真正的新動力。而目前正在征稿當中的第七屆展覽《共振》,同樣試圖以一種更為寬泛的主題來囊括具有清醒的文化判斷和思考的藝術作品。
推進中國當代藝術前沿與公共空間的互動
美術館塑造多向度空間的努力,其實是在既打破物理范疇的美術館空間層面,又引入更廣泛意義上的抽象空間的過程中同時進行的。美術館的物理空間是有限的,但是它可以容納無限的議題;美術館的空間是具體的,但是它可以引入各種抽象意義上的空間。在這種打破和引入的過程中,不僅拓寬了傳統美術館的研究和策展視野,同時在中國當下將有力地推動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的擴展。因為“公共空間”不僅僅是個地理上的概念,更重要的是“進入空間的人們,以及展現在空間之上的廣泛參與、交流與互動。而這種廣泛參與、交流與互動”的行為實際上一直處在有形和無形的權力空間的訓誡之下,在美術館作為非營利機構的去政治化的策展和研究實踐當中,實際上提供了更大的參與、交流與互動的可能。
在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10月18日啟幕的“步履不停:1995-2019年中國當代藝術的城市敘事”中,美術館的室內和室外空間將同時呈現1990年代中期以來當代藝術家們關于城市空間的觀察、敘事和反思,將關于更大范疇和更為抽象的“公共空間”概念引入本次展覽的視角。有趣的是,早在2015年,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被所在的多倫路街區舊改項目征用為指揮部和工作坊,一度令人以為美術館已經永久關閉。在舊改工作完成后的2018年,《超時空》影像展以似乎哲學性的主題,呈現了質疑和反思城市化進程的五位藝術家作品,其中包括朱鷹文的紀錄片《秦關路十號》,其所拍攝的雜貨店就在距離美術館不足500米處,隨著舊改工作的完成,雜貨店與其來來往往的顧客,連同它承載的這個老城區的一部分記憶和歷史已經默默消失。影片吸引了很多社區居民前來觀看,藝術家還將這部片子免費贈與一位希望收藏這部影片的社區老人。
結語
美術館在當代社會文明的演進過程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而在當前的現實語境中,受到制度的制約甚至行政命令干擾的多種情形之下,美術館如何去保持自身對制度、權力、文化現實清醒的批評和反思視角,同時參與建構起關于美術館發展的前瞻性理論?這仍然是一場考驗勇氣、智識和策略的艱苦博弈。
作者 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