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萍

冰島的秋季來得格外涼爽。在外面的世界,三色堇還開得熱鬧,紫色、黃色、白色的小花,交織出一片生機。不時有灰白的小海鸚掠過,停在茶樹上梳理羽毛。
而在這個冰川公園里,一切喧囂都已終止。這里有森林和冰凍的峽谷,冰雪覆蓋的火山,人在其中,不由心生恍惚,仿佛是宇宙的混沌初開,時間和空間在這里凝固。
天上還飄著冰冷的小雨。林飛穿著防寒服,背著防雨背包,站在結冰的河床上抄著雙手,不停對于珊抱怨說:“真不應該為了掙點錢,接這個導游的活。你說你要是喜歡看火山,藍山公園里就有開放的,怎么會有人喜歡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來旅游?!闭f著,林飛抬眼看了看,身后還有幾個同伴,也是于珊的“同類”。
于珊笑了笑:“我是學地質的,地球上的任何角落對我來說都有吸引力,尤其是很少有人涉足的地方。”
于珊為了這次冰島之旅,準備了很長時間,想看看冰島南部傳說中曾經噴冰的火山。幾十年前,這座火山曾經有過一次大規模噴發,噴出的卻不是熾熱的巖漿,而是幾千萬立方米的冰塊。如今這座冰雪火山暫時休眠,卻并不安全,而且地處偏遠難行,不對外開放。于珊在一個戶外探險論壇上,發現了幾位地質學愛好者,幾個人合計了一下,又花了不菲的價格,請林飛做導游。林飛在冰島工作已有幾年,做的是礦產研究。
身后的幾位地質愛好者各自為營,有人在攝影,還有人在凍土上取標本,完全沒有“組織紀律性”。林飛無奈地搖搖頭,只有于珊還算是聽指揮的。
于珊說:“沒事,大家都有戶外經驗,這里也沒多大危險,咱們繼續往前走吧?!?/p>
林飛點點頭,他們繼續穿過冰凍的河床。于珊小心走著,冰面下還有流水的聲音,河床上有些大大小小的冰塊,折射陽光,就像水晶一樣。
前方的霧氣中,遠遠出現了一座冰山的影子。
除了火山口處有點紅褐的土色,其余皆被冰雪覆蓋,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上。一點也想象不出它曾經噴發的盛況。
于珊深深吸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林飛伸手攔住她:“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有一道峽谷,過不去。而且往火山走的路全是冰雪和凍土,我們不是專業探險隊,沒法通行的。”
于珊有點遺憾,出神地看著遠處的火山:“可惜?!?/p>
林飛撓撓頭:“可惜什么?不管火山還是冰山,走近了也就那樣,反而不如遠觀好看?!?/p>
于珊說:“你知道它當年噴發時的樣子嗎?”
林飛也看著遠方:“我們勘測礦產的時候,來過附近采樣。我聽這邊的老人說起過,當年這座火山爆發,噴出的不是火焰和巖漿,而是無數透明的大冰塊。這個奇異的場景整整持續了兩周,最后平息的時候,火山周圍全是厚厚的冰層。你是行家,應該知道為什么這座火山噴出來的是冰吧?”
于珊笑了笑,不置可否:“你不用管我了,我想在附近轉轉看。你回去看看他們怎么樣了?!?/p>
林飛看了她一眼:“你肯定自己沒問題?”
于珊說:“我自己攀登過馬特洪峰,你說呢?”
林飛吐吐舌頭,沖她招招手,就往回走了,一會工夫就不見了人影。
于珊松了口氣,眼前的世界清靜了,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繼續往前走去,眼前出現了一道峽谷。
于珊慢慢走到峽谷前,谷并不算寬,梅花鹿應該可以一躍而過。但深不可測,巖壁上冰雪累積,下面霧氣繚繞,看不清楚到底有多深,看上去讓人心驚。
于珊找了一塊突出的巖石,在上面坐了下來,兩條腿垂在半空中,腳下是深淵。空氣特別好,無比清新,但是很涼,吸一口氣肺里會有點刺痛感。她出神地望著遠處的雪山,想象著當年從炙熱的火山口噴發出冰塊的奇異景色。
這時,于珊的身后突然傳來林飛的聲音:“哎,你怎么坐這,多危險??!”
于珊還沒回頭,又聽到林飛驚叫了一聲。他在地上滑了一跤,背包散落,人沿著結冰傾斜的地面,從于珊身邊滑過,直接往峽谷的深淵里掉下去!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于珊伸出手,牢牢抓住了林飛的手腕。可是一個成年男子的下墜力太大,于珊的身體瞬間被拖下巖石,只剩一只手還死死扒在巖石上。
林飛的身體在空中晃蕩,他急中生智,摸出腰間的登山鎬,使勁扒住了巖壁,這才暫停了下墜勢頭。于珊和林飛就好像災難片里的主角,一個拉著一個,垂掛在懸崖上。
林飛喘著粗氣:“你先松手,自己爬上去。”
于珊猶豫:“你呢?”
林飛說:“登山鎬能撐一會兒,你先上去,快!”
于珊來不及多想,仗著身體素質不錯,她松開林飛,雙手攀著巖石,踩著巖壁上的凹槽,小心翼翼地攀上了石壁。
一到地面上,于珊來不及呼救,就看到林飛的背包里有一條繩索。她迅速撿起,回到巖石上,找了個凹陷的位置站好,把繩索扔下去。一會兒,繩索吃重,于珊咬著牙死死頂著。終于,林飛的頭冒了出來,自己用手攀住了巖石,爬了上來。
兩個人癱倒在地上,像兩條死魚,但還在大口喘著氣。
過了一會兒,于珊忽然笑了起來。林飛怔了怔,也跟著笑了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幕是一場滑稽劇。死里逃生的兩個人,倒在地上笑了半天。林飛忽然坐起來:“走吧恩人,請你吃大餐!”
橙色的龍蝦濃湯散發著麻辣的香味,用面包蘸著吃,不一會兒就覺得胃里熱乎乎的。
林飛招呼服務員又上了一盤面包,兩個人吃了一會,才算緩過勁來。
林飛吁了口氣,又抱怨說:“都是你,要不是看你坐在峽谷邊,我也不至于那么激動,我還以為你要跳下去呢!”
于珊笑了笑,低頭看著碗里的湯,沒說話。
林飛繼續說:“本來是想拉你一把,結果自己滑倒了,還好你反應快。唉,別的不說,我還沒結婚呢,折在這里多虧??达L景也不帶這么看的,跌下去就成粉了!你說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于珊說:“準備跳下去看看風景??!”
林飛怔了一下,仔細地觀察于珊的表情是不是在開玩笑。
于珊喝了口熱湯,看著窗外異國陌生的街景和眼前這個直愣愣的陌生人,忽然想說點什么。
“我有抑郁癥,很多年了?!庇谏旱卣f。
林飛吃了一驚,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于珊拿勺子攪著咖啡:“我呢,類似孤兒。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生病走了。我爸是個礦物學家,一年待在家里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跟我說話超不過一百句。我跟著我奶奶長大,老人家去年過世了?!?/p>
林飛認真地看著她。

于珊說:“我也許是遺傳了我爸的智商,讀書一路很輕松。我大學時候學的是世界文學,考研的時候,我卻自學了一段時間,考了地質學。我喜歡文學,這么做的動機,也許是為了走進我爸的領域,得到他的認同。當年我拿到通知書的時候,高興地給他打電話。他剛參加完一個電視科普講座,聽到我選了地質學,就說了一個字,哦。等了一會,又補了一句,隨你吧?!?/p>
于珊苦笑了一下:“從此以后,我們更很少聯系了,我在新聞媒體上看到他的機會,比見到他的面還多。本來也許我可以做一個文學評論家,或者雜志編輯,我開始質疑我的選擇。這些年,我參加過不少地質勘測,走過世界的很多地方,包括沒有人煙的荒漠和高原,危險的雪山和戈壁,感受到自然界的無限和人類的渺小。這些經歷并沒有讓我心胸更開闊,反而,我越來越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p>
“當我看到資料,在冰島有一座曾經噴冰的火山,這個奇特的情境無比地吸引我。我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如果能看看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然后在這個地方結束自己沒有價值的生活,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p>
于珊抬起頭,有點抱歉地說:“嚇到你了吧?像你這種樂天派,應該很難理解?!?/p>
林飛聽完后,笑笑:“這么算來,在你考研的時候,我正在和病魔做斗爭呢?!?/p>
于珊愣住了。
林飛說:“七八年前,我本來生龍活虎的一個小伙子,在一次重感冒后,查出了血液病。嗯,沒錯,就是韓劇女主角經常得的那種?!绷诛w聳聳肩,“雖然我沒有女主角的顏值,但好在比較皮實,治了一年,學業也耽誤了,頭發掉了又長,難受的時候在無菌艙里想就這么睡過去算了。但一咬牙,想也許明天會好呢,還真的是,后來就好起來了。你看我現在,像是生過病的人嗎?”
于珊看著林飛,看上去就像個常年戶外的帆船運動員,一副精力過剩的樣子,由衷地搖搖頭。
林飛哈哈一笑,遞給于珊一塊面包:“所以,先吃飽才有力氣活著?!?/p>
于珊問:“你會覺得,我這種身體健康的抑郁癥患者是純粹的矯情嗎?”
林飛認真地搖搖頭:“當然不,這也是我想說的重點。治好病后的半年,我也患上了中度抑郁和重度焦慮。聽起來似乎有些奇怪,絕癥都打倒了,還有什么可抑郁的。這么說吧,生病期間,我吃下的每一口飯和每一個念想,就只有一個特別明確的目標,活下去。當我終于從這個殘酷的戰場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突然迷茫地發現,我失去了目標,也就是活著的意義。我的學業延遲了一年,朋友早已畢業。我花光了家里的錢,父親不得已賣掉了房子。而我拖著剛剛病愈的身體,卻不知道在漫長的未來,該怎么走下去,這種感覺更讓人窒息。”
于珊好奇地問:“后來呢?”
林飛爽朗地一笑:“就一天天熬啊,就熬到了現在?!?/p>
于珊不由吁了口氣。
林飛說:“快吃吧,休息一下,明天我帶你進火山的內部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天空很晴朗。林飛和于珊徒步三公里,來到了著名的藍山公園,這里有一座著名的尼居爾火山,是對游客開放的。
林飛和于珊上了升降電梯,戴上頭盔,系好安全帶,電梯從火山口開始,向地心深處緩緩下降。
下降的時候,林飛對于珊說:“看,這是巖漿房,這里的巖石色彩多美麗。”
于珊點點頭,火山內部的巖石質地瑩潤,色彩斑斕,如同置身彩虹一般的夢幻世界,的確令人驚艷。
大約六分鐘過去了,升降電梯到達了火山的底部。林飛和于珊走出電梯,開始在火山底部觀賞。頭頂上的陽光傾瀉了下來,映在巖漿房的巖石上,橙黃綠青藍紫,層次精巧,如同仙境。
于珊不由嘆道:“我采過那么多巖石樣本,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巖石?!?/p>
林飛說:“我昨天說的故事還沒講完。當年我病愈后,情緒一度跌到了低谷,整整一個月躲在房里不出門,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爸拿出僅有的幾萬塊錢給我,讓我自己隨便去哪里散散心?!?/p>
“我當時自私地想,走的越遠越好,把這個錢花完了就自生自滅。就跟隨一個旅游團來到了冰島,就在這里,我第一次進入了火山內部,看到了這世界上最美的巖石。當時一位導游介紹說,這些巖石形成于四千年前,正是火山噴發的強熱和巨大壓力,才鍛造出如此斑斕的巖石色彩和獨特紋理,造就了這樣的美景。聽了這話,我好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腦子突然從一團糨糊中清醒過來。扛得住強熱和壓力,才能變得堅硬美麗,巖石都是這樣,那我們人呢?”
“從火山里出來后,我收到了當時學院里研究生導師的短信。讓我回學校繼續讀書,他會和院方申請延期畢業,并讓我加入他的課題組。感恩我的教授,就這樣,我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畢業,工作,然后因為有海外的工作機會,幾年前來到了這里,并且待了多年。”
于珊靜靜地聽著,面色不變,但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融化。她忽然說:“昨天我坐在峽谷邊,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我不對勁?”
林飛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實話,從一開始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有點情況。怎么說呢,確認過眼神,跟我當年一模一樣?!?/p>
于珊忍不住問:“什么眼神?”
林飛撓撓頭:“類似……視死如歸?!?/p>
于珊不由笑了起來,心里一陣輕松。
林飛又說:“我忽然又有點感悟,你別覺得我在賣雞湯啊。就像昨天我們看到的噴冰火山,之所以噴出的是冰塊,是因為冰川和雪峰積聚在火山口,噴發的時候,會首先噴出積累在山口的冰。厚厚的冰層也溶解了巖漿,所以,火山噴出的只有冰塊。”

“就像人一樣,我們也是一座座火山。當怒氣值和怨氣值積累到極限時,難免也要大規模噴發一次。但是噴出的巖漿會給周圍的世界帶來滅頂之災。如果有一層厚厚的冰蓋著,給你降降溫,那么即使爆發,也溫和的多了,既不傷人又不傷己。你現在就處于噴發的臨界值,我就勉為其難,當一層大冰蓋吧?!?/p>
于珊想了半天:“這個比喻恰當嗎?”
林飛說:“哎呀,是那么個意思?!?/p>
從火山口出來后,陽光更燦爛。附近草叢里,有一只灰色的北極狐在探頭探腦。于珊的手機忽然響起了信息提示音。
打開一看,發件人是爸爸:生日快樂。
于珊恍惚了一下,算了算日子,今天真的是自己的生日。林飛在一邊說:“什么時候回家?”
于珊說:“明天吧?!?h3> 5.尾聲
北京的深秋已經很冷了。于珊和父親一起吃了頓涮羊肉,沿著街道走著。很久不見,于珊發現他的頭上已經有過半的白發。
父親手機響了,接完后,抱歉地說:“我得回辦公室處理點文件?!?/p>
于珊試探問道:“我跟您一起去吧,我今天也沒什么事?!?/p>
父親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于教授的辦公室并不大,書架上堆滿了書本和學生的作業。他坐在電腦前審閱著文件,就像達到了老僧入定的狀態。
于珊還是第一次來到父親的辦公室,她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校友錄,坐到小沙發上,開始翻閱起來。
校友錄的前幾頁,自然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于珊都有些耳聞。后面的按照年份,分別是畢業生的照片和簡介。
突然,一張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簾。一個大男孩,眉清目秀,風華正茂的年紀。旁邊寫著姓名:林飛。
于珊呼吸一頓,繼續往下讀:林飛,2009屆畢業生,師從礦物資源系于德言教授,目前供職于能源進出口海外公司……
于珊不由抬頭看看父親。于教授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完全忘記了屋里還有別人。于珊忽然發現,父親那副刻板和不茍言笑的神情下,竟有了幾分柔軟和親切。于珊又看了看校友錄上的這個男孩,心里默念,這是你們兩個編劇的一出劇情戲吧!這么想著,她無奈地笑笑,心里卻涌上了一股溫熱的暖流。
這時,于珊的微信收到了提示。
是林飛:我下個月底就回來了,結束海外任務。
于珊頓了頓,發送了一個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