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尚書大傳》云:“春,出也,萬物之出也。”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春位于東方,五行屬木,色青。這些觀念都意味著春天是充滿生機和希望的季節。但在杜甫(公元712—770)眼中,春天并不總是如此。這位獲得“詩圣”美譽的詩人,除了在長安和成都短暫為官和寓居,一生都像一只孤鳥、一叢浮萍,從秦州到成都,從夔州到荊湘,帶著全家在充滿殺伐動蕩的唐王朝版圖上漂泊。雖然感慨著“儒術于我何有哉”,但他從不放棄自己的儒家理想。他關心春天里百姓的生產,眷戀著“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全盛時”的開、天盛世,尋找一切機會向君主、官僚表達自己的政治見解。他傳神地刻畫春天的美好風物,又常因自己的凄涼處境和動蕩時局而陷入愁思。這使我們在品讀杜甫春日詩歌時,總處在一種明媚與悲壯的矛盾張力中,時時被詩人的懷抱打動著。
只恐花盡老相催:春光旖旎
居長安和成都時,杜甫寫下了不少細膩描摹春光的詩。詩人生怕錯過短暫的春天,“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七》)。在長安何將軍的山林中,詩人寫下“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把視覺沖擊最強的顏色放在句首,頓顯春日生機。“肥”字似俗,卻通過詞性變化生動地寫出梅子由小到大的動態神理。韓愈之“芭蕉葉大梔子肥”,正與此同趣。在長安名勝曲江邊,詩人寫下“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四種尋常春景,卻巧妙的在句內形成對仗,“細逐”“時兼”更富神韻,盧元昌評:“逐曰細逐,逐得有味;兼曰時兼,兼得無意”,鳥無意,寫其天機自然;花有情,寫詩人愛物之心。另如“仰蜂黏落絮,行蟻上枯梨”(《獨酌》),“芹泥隨燕觜,花蕊上蜂須”(《徐步》),“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其一》)等,雨大則魚伏,風勁則燕歇,細微情狀,煉字入神,這種幽細在晚唐詩那里得到了發揚。
常為人稱道的《曲江二首》,其一云: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此詩寫于乾元元年(758)春,此時唐朝政府已經擊退安史叛軍,收復兩京。金圣嘆指出,眼前本為落紅萬點,首句卻從一片花落倒寫起,突出了詩人對春天將逝的感傷。花飛將盡,只能痛飲銷愁。更有翡翠巢于空堂,石像臥于冢邊,人事蕭疏,怎能不興起金谷銅駝之嘆!則花落春歸,也帶有了比興國事的意味。詩人此時雖任左拾遺,但由于在鳳翔時營救過玄宗舊臣房琯,并不為肅宗所喜,結句實故作曠達之語。葛曉音先生認為杜甫這一類詩作,打破了盛唐七律渾厚高華之風,開創了七律“變格”(《杜詩藝術與辨體》)。
杜甫在描摹春景時,常將情感轉移到景物身上,使這些詩歌帶有一種“別趣”。乾元二年(759)冬,杜甫經過幾陷絕境的跋涉,終于在成都覓得暫時的安身之所,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于是次年的春景仿佛也感染了詩人愉快的情緒。“無數蜻蜓齊上下,一雙鸂鶒對沉浮”(《卜居》),多么熱鬧!位于浣花溪邊的草堂建成后,“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堂成》),這不就是詩人暫得托身的寫照嗎?《春水生二絕》其一云: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
鸕鶿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詩人叮囑這些水鳥不要太得意,我捕魚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呢!他還寄詩友人,求取花木栽種于草堂周圍。詩人格外喜愛松樹,所謂“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憑韋少府覓松樹子栽》)。寶應元年(762),鎮守四川的杜甫好友嚴武還朝,杜甫送行至綿州后因軍閥叛亂而滯留梓州、閬州一帶,于廣德二年(764)春方重返成都。他立刻去看手植的四棵小松,欣喜地發現已經高與人齊了,詩人把它們當做能懂人言似地說:
覽物嘆衰謝,及茲慰凄涼。
清風為我起,灑面若微霜。
足以送老姿,聊待偃蓋張。
我生無根蒂,配爾亦茫茫。
有情且賦詩,事跡可兩忘。
勿矜千載后,慘澹蟠穹蒼。
(《四松》)
不僅詩人有情,仿佛松樹亦通此情,送來慰藉的涼風。此時,詩人短暫、漂泊的生命仿佛與松樹漫長的矗立形成一種奇妙的情感勾連,勝于單向的“移情”。運用這種藝術手法的原因,則如王嗣奭所說:“蓋以后凋之節自勵,而托物以見志也。”
書生道固殊:儒者本色
杜甫雖然官職不高,甚至長期以布衣的身份處世,但他始終不忘忠君、仁民、愛物的儒者本色,任何時候都密切關注并思考著政治形勢,希望能夠“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天寶十二年(753)三月三日的上巳節,仕途蹭蹬的詩人在曲江邊記錄了楊貴妃姐妹和她們的族兄、右丞相楊國忠春游的場景。“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麗人行》),多么華貴的裝扮呵!她們的筵席上羅列著四海奇珍,身邊簇擁著各路要員。最后以“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作結,極寫楊氏權勢之盛。浦起龍評:“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蕭滌非先生認為這種將情感態度寄于客觀描寫的手法,是杜詩重要的藝術特征之一(《杜甫研究》)。至德二年(757)春,安史叛軍正踞長安,杜甫重到曲江,四年前的喧鬧不在,唯剩門戶緊鎖的宮苑,春風中兀自又綠的蒲柳。貴妃不見了,皇帝也不見了: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哀江頭》)
貴妃葬在了渭水邊,皇帝盤桓于劍閣道上,詩人只能苦苦地北望官軍到來。杜甫這一類“新題樂府”,繼承漢魏六朝以來的樂府詩傳統又有所發展,直陳時事,敘事有法,成為其“詩史”的重要載體。
杜甫任左拾遺期間,政治熱情得到了強烈激發。乾元元年(758)春,詩人寫下多首表現宮廷政治生活的詩作。著名的一首為《春宿左省》: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
這首詩描寫了詩人在門下省值勤時因思慮政事而焦急難眠的場景,連一陣風來都仿佛是百官馬上的配飾聲。這迥異于白居易“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直中書省》)的那種沉悶情緒。頷聯對宮廷莊嚴氣象的描寫尤為出色,打破五言常見的二、三句式,而改用四、一斷句,突出了星光的閃爍和月色的高華,表現出宮廷的特有氛圍,又寫出夜色轉深的過程。葉燮評:“不知月本來多乎?抑傍九霄而始多乎?不知月多乎?月所照之境多乎?”用字之妙,正是黃庭堅所謂的“拾遺句中有眼”。另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寫宮殿之肅穆;“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題省中院壁》),寫時光之易逝,都是詩人贊美朝廷和表現急切為國效力心情的名句。但正式為官的時間,在杜甫一生中是很短暫的。一個儒者,不能實現政治抱負,是一種巨大的錯位。雖然詩人感嘆“甲卒身雖貴,書生道固殊”(《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但他并不想就此乘桴于海,而是在每一個春天里繼續熱切地關注政治與民生。遠離朝廷,他就將匡扶社稷的希望寄托在友人身上:“我衰不足道,但愿子意陳。稍令社稷安,自契魚水親”(《別蔡十四著作》);自顧不暇,他就用筆記錄蜀地人民的疾苦:“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聞見事略同,刻剝及錐刀。貴人豈不仁?視汝如莠蒿!”(《遣遇》)
幸好,詩人身邊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能夠傾聽他失意時的訴說。詩人在長安城的春天里寫下美麗的思念:“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春日憶李白》),想必李白也在遙望著北方吧?在春夜里與被玄宗稱贊詩書畫“三絕”,但同樣落寞的鄭虔痛飲:“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在這寧靜的細雨中,詩人暫時卸下了精神的重負,但他真的相信“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嗎?詩人晚年漂泊江陵時,不是還叮囑一個去成都投靠官員的王姓青年“西得諸侯棹錦水,欲向何門趿珠履?仲宣樓頭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短歌行贈王郎司直》)嗎?詩人仿佛又看到自己年輕時四處干謁的身影,因此鼓勵王郎千萬不要失去理想。儒者,是杜甫的本色。
花近高樓傷客心:長安何處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就處于長期戰亂中,吐蕃侵擾、軍閥混戰、宦官專權,人民飽受其苦,這是杜甫最為痛心的景象。長期漂泊,遠離故鄉洛陽和京城長安,更加深了詩人內心的悲涼。在這些日子里,像廣德元年(763)春安史叛軍被徹底消滅后寫下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以及大歷三年(768)春吐蕃軍隊全部撤退后寫下的“今春喜氣滿乾坤,南北東西拱至尊”(《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其五》)中所流露的那種發自心底的喜悅是難得一見了,明媚的春光總是以詩人的憂痛作為基調。特別是當時局危急時,這種基調就越發凸顯。安史叛軍占據長安時,詩人寫下著名的《春望》,司馬光評:“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兵戈滿地,春色愈濃,愈添悲惱。廣德元年十月,吐蕃進攻長安,面對威脅,代宗也繼承了父親及祖父的傳統——出逃。次年春,詩人在閬州遙望京城,寫下“關塞三千里,煙花一萬重”(《傷春五首其一》),可能是這種絢爛與悲慨的對比令人印象太深刻了,在數百年后的又一個春天,陳與義在金兵攻陷臨安,宋高宗出逃海上后,化用此句寫下“孤臣霜發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傷春》)。韓成武先生認為:“杜詩的沉郁頓挫風格的形成,與作者多用麗景寫悲情的手法有密切的關系”(《杜詩藝譚》)。
杜甫這類春日詩,尤以《登樓》為代表: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此詩廣德二年(764)春寫于成都,此時代宗已返回長安,但吐蕃又攻占了成都西北的松、維、保三州,以及云山縣的兩座新城,局勢依然緊張。首聯采用倒裝句法,傷心實是由萬方多難引起,放在開端是為了與春日麗景形成強烈反差。詩人用雄壯的筆力,寫出席卷天地的壯麗景象,象征朝廷長在。玉壘山西通吐蕃,浮云古今變換,則暗示時局動蕩。這兩句詩將廣闊時、空匯聚眼前,又分別與下一聯的兩句形成對應,表現出作者信心與擔憂并存的復雜心態,結尾復又增加志士失意、微諫君王之意。沈德潛評曰:“氣象雄偉,籠蓋宇宙,此杜詩之最上者。”從反映社會生活的廣闊性、聲律的嚴謹和技法的豐富性來看,我們有理由相信,“七律的成熟,是由杜甫完成的”(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
隨著嚴武去世,杜甫又開始了漂泊之旅,春景也越發晦暗起來。大歷元年(766年)暮春,在前往夔州的船上,詩人寫下“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船下夔州郭宿雨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那飄搖的燈光、急促的夜雨和震蕩的濤聲,似乎也是詩人的生命境況。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名句,不知是否從這里得了靈感?寓居夔州的近兩年時間,是杜甫詩歌創作的重要時期,黃庭堅認為詩人此時之作已達到“不煩繩削而自合”的老成境界。在夔州的第二年春天,詩人用“吳體”寫了一首《愁》:“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自分明”,花鳥江草,你們怎么都不解詩人的愁懷呢?吳體詩“既有律詩結構完美和對仗的精致,又不受平仄聲律的束縛”(葛景春《吳體是杜甫所創的新體古詩》),是杜甫在藝術上的新創。《晝夢》亦屬此體,詩人在夢中依然牽掛著“故鄉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安得務農息戰斗,普天無吏橫索錢”。
生命的最后三年里,杜甫在貧困衰病中,攜家在湖北湖南的江面上四處流蕩。在去世的前一年,大歷四年(769)的清明節,詩人在潭州寫下這樣的詩句: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
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
十年蹴踘將雛遠,萬里秋千習俗同。
旅雁上云歸紫塞,家人鉆火用青楓。
秦城樓閣煙花里,漢主山河錦銹中。
春去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
(《清明二首其二》)
相同的習俗、一般的春花,然而隔著遼闊的洞庭湖,詩人卻不能像飛雁那樣直歸故土。長安何處?你還在空中顫抖地寫著什么呢?是新的詩句嗎,還是給君王的奏疏?那洞庭春水,你又何必把詩人的白發照得那樣清晰?
春天,在杜甫的詩中,不僅是自然的季節,更是對理想的追求,對盛世的祈盼,但大唐的繁花已經凋落,詩人只能在一抹余暉中低吟。杜甫廣泛學習古今名作,用生命將中國詩歌藝術推上新的高峰,并長期影響著后世的詩歌創作。僅就這一部分春日詩來看,我們便感到元稹評價其“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并非虛語。高適在贈杜甫的詩中說:“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人日寄杜二拾遺》),就讓我們在春天的詩歌里,去與這位漂泊一生的偉大詩人相逢吧!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