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健品，請放過老年人

■趙亞潔

“錢花光了，人也沒了，還留下了一屋子的保健品。”

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柴女士大概沒有機會發現已故父親生前在家中精心掩蓋的堆積如山的保健品。

裝修簡單的房間內堆砌著大大小小包裝華麗的保健品，顯得格外刺眼。此前，這個房間是家中“神秘地帶”，平時子女來看望老人只能待在客廳，并不被允許進入房間。直至前幾天，柴女士81歲的父親遭遇車禍意外身亡，她才因整理遺物看到了被床單覆蓋著的滿屋保健品。

“錢花光了，人也沒了，還留下了一屋子的保健品。”柴女士的語氣又驚又氣。柴女士父母十幾萬的積蓄近五年內全部用來購買保健品，而這些錢是他們平日生活節儉，從牙縫里省下的。錢不夠了，老夫妻倆就向鄰居借錢。后來，鄰居也不借給他們，他們就賒賬買保健品，等領到了退休工資再去還。

而老夫妻倆之所以這么狂熱地購買，都是因為保健品公司作出的“百歲獎勵”承諾，稱“只要購買使用我公司某產品的用戶……當您年滿100周歲的時候，憑您的有效身份證可以獲得獎勵人民幣100萬元整。”

無獨有偶，浙江嘉興有一位70多歲的老太太，因身體不好被保健品公司推銷員瞄上，經反復洗腦后，老太太對保健品的功效深信不疑。之后，老太太天天去保健品公司開會，風雨無阻，誰都攔不住。推銷員在臺上宣傳，老人們在臺下鼓掌，大聲喊著“對！對！對！”會后，老太太就抱著一堆保健品回家。從那之后，老太太不再吃藥，只吃保健品，不吃葷菜，只為了省錢買更多保健品。三年里，她總共花了32萬元，有一年花到連過年的錢都沒有。三年后，老太太去世了，是在保健品公司組織的活動上去世的。

據中國保健協會最新的調查數據顯示，目前我國每年保健品的銷售額約2000億元，其中老年人消費占了50%以上。平日里省吃儉用的老人們，動輒數十萬購買的保健品，究竟有何魔力？

2015年起實施的《食品安全國家標準保健食品》中對保健食品的定義是：聲稱并具有特定保健功能或者以補充維生素、礦物質為目的的食品。即適用于特定人群食用，具有調節機體功能，不以治療疾病為目的，并且對人體不產生任何急性、亞急性或慢性危害的食品。可見，保健品的定性是食品，而不是藥品。在我國，保健品可以宣傳功能但不能宣傳療效。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國的保健品總是給人一種包治百病的印象？大爺大媽們吃保健品治病連藥都停了。那是因為經過商家的宣傳套路，保健品的“功能”被放大為“療效”，達到了藥品的宣傳效果。

正是這些被“包裝”為藥品的普通保健食品，使一些求醫無路的重癥患者重燃希望，令渴望延年益壽的樸素老人神魂顛倒。被迷了心智的老人們動輒數十萬的購買，買空了自己的養老錢；一些重病患者甚至完全停止服用正規藥物，以號稱有多種療效的保健品取而代之，病情延誤，甚至因此失去生命。

“沒有我們騙不到的老人。”

南京某老小區6樓陽臺一只超大保險柜被打開的瞬間，民警們發出“嚯”的驚呼。10萬人民幣一捆的現金被整齊地碼放著，共1300萬。這些錢，只是南京東鼎生物科技公司為首的保健品詐騙團伙犯罪贓款的一部分。18年6月，這起驚動公安部的國內最大以免費旅游為幌子的保健品詐騙案告破，38個“旅游會銷”平臺被端，抓獲犯罪嫌疑人638名，繳獲贓款3000余萬元，凍結涉案資產近億元。

“我和老伴兒入坑差不多是分三步走。”72歲的包大爺回憶了自己和老伴兒參加旅游會銷上當的經歷。

第一步，“免費旅游”套近乎。2018年3月，包大爺和老伴兒參加了某"愛心助老健康工程工作委員會"組織的三天兩晚天目湖"免費旅游"。那一次，共有來自全國各地的100名老人來到了天目湖某酒店，此時該酒店已被詐騙團伙包裝成了"將軍養生基地"。旅游的第一天下午，主辦方的業務員帶領老人們參觀了景點，小姑娘、小伙子們圍著老人拉家常，不知不覺中就將老人的經濟實力、健康狀況以及子女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第二步，“免費體檢”來養生。第二天晚上，主辦方特意請了“健康專家”為老人們開設養生講座，介紹保健品的功效。專家邊介紹邊播放宣傳片，宣傳片中不乏經常在電視上出現的名人，老人們因此認為機構很可靠。講座結束后，主辦方為老人們安排了免費體檢。實際上，負責體檢的醫生、護士都是主辦方工作人員穿上白大褂冒充的，體檢所用儀器是在網上購買的，體檢結果也可以根據之前套取的老人健康情況作修改。

第三步，送貨到家“保健康”。體檢報告出來后，由專門的“醫生”給他負責的老人分析體檢報告。“醫生”對包大爺的老伴兒說，她的體檢結果非常不好，心腦血管嚴重硬化，有腦梗死的危險，只有吃了他們的保健產品才能治療。包大爺的老伴兒一聽慌了神，趕緊請“醫生”開單。“醫生”給包大爺夫婦開了幾萬元的保健品單子，包大爺夫婦隨身沒有攜帶足夠的現金，工作人員就派車把他們和他們買的保健品送到家，再跟他們一起去銀行取錢。

回到家后，老兩口越想越不對勁，這才去向警方報案。同期，警方還收到許多其他老人的報案，稱購買同款保健品感覺受騙。警方調查發現，“愛心助老健康工程工作委員會”并未在民政部門登記造冊，而所謂的“將軍養生基地”也是南京東鼎公司及其經銷商包裝出來的犯罪平臺。“健康專家”是只具有初中文化的婚禮主持人，“醫生”“護士”都是公司業務員。靠著宣傳話術給保健品增加藥品的噱頭和光環，在通過“體檢”使老年人相信自己身體有恙。每瓶售價380元的保健品成本僅為十幾元。

“公司提供PPT,重點宣講保健品的藥品功能，就是靠著這套話術和給老人‘下危機’，讓他們相信自己病重，只有吃這個產品才能治愈。沒有我們騙不到的老人。”事發后，南京東鼎公司的某業務員這樣說道。

“只是希望有人陪著說說話。”

2018年5月，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共同發布了《老齡藍皮書：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調查報告（2018）》，藍皮書指出，目前，我國老年人口壽命質量并不樂觀，只有約三成老年人健康狀況較好。

“年輕的時候拼命掙錢，老了拼命用錢養身體。”一句調侃揭示了國人的健康焦慮。老人們奮斗了大半輩子，裝養老錢的口袋鼓起來了，身體各項健康指標卻下去了。老人們普遍存在健康焦慮，也普遍不具有正規的健康保健知識。比起每年去三甲醫院接受體檢，他們更愿意每個周末早起去小區門口搭建的臨時健康義診展臺免費量量血壓；比起服用正規藥物接受治療，他們更愿意相信某些保健品具有特殊療效。他們追求健康，卻從未詳細了解過自己的身體狀況。

消費陋習也是老人們落入保健品陷阱的原因之一。一種心理是，貴的就是好的。同樣的維生素片，普通藥店賣五十元，保健品公司賣四百元，他們會認為四百元的成分好效果好。另一種心理是，多買多便宜。一個療程的保健品是一萬元，如果買滿三個療程就送一個療程，這樣算下來買四個療程又省了一萬元。于是，在精打細算和互相攀比中，他們提著大包小包的保健品回家了。

“有時候也知道不需要這么多保健品，只是希望有人陪著說說話。”一位老人坦言。不缺錢，但是缺少陪伴，是很多老人生活的現狀。兒女工作忙，一年也盼不到回來幾次，倒是那保健品公司的小伙子、小姑娘們隔三差五就拎些禮物上門，一口一個爺爺、奶奶地叫著，陪著聊天解悶、捶腿按摩，竟比親孫子、孫女還要可人。老人們被年輕的工作人員服侍得熨熨帖帖，業務員就推銷什么，老人就買什么，這份舒心已經在無數個陪伴的日子里化成了信任。

一個保健品詐騙犯罪團伙被端，牽出成千上萬個被騙的老人，每個老人背后，又是一個個深受其害的家庭。老年人保健品欺詐案件，是法律問題，更是社會問題。在保健品管理的灰色地帶，詐騙團伙通過夸張宣傳將保健品無限“藥品化”，使老人們產生錯誤認識而購買。但這些保健品本身確實具有國家批準的生產批號，難以詐騙立案。作案方式也通常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多以會銷方式進行，虛假宣傳多為口頭，證據難以固定，監管困難。而責備老人上當受騙的子女們，又是否反思過自己，究竟是老人愚昧，還是那些缺失的陪伴讓年邁的他們在落入圈套的時候無所適從。

好在，紛紛揚揚的“權健事件”打響了保健品市場監管發力的第一槍。今年1月，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等13個部委開展聯合整治“保健”市場亂象百日行動，加大對“保健”市場重點行業、重點領域、重點行為的事中事后監管力度，依法嚴厲打擊虛假宣傳、虛假廣告、制售假冒偽劣產品等擾亂市場秩序、欺詐消費者等各類違法行為。

在重拳出擊保健品亂象的同時，還應健全社會養老保障體系，營造理性的養生保健氛圍，弘揚助老愛老的社會風氣，幫助老人融入社會、融入家庭。畢竟，老人們買的是保健品，期待的卻是一份關愛、一個健康的保障、一段安享晚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