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金”的懸賞糾紛

昊宇

按照國家版權局發布的于2014年11月起施行的《使用文字作品支付報酬辦法》的相關規定，原創作品基本稿酬標準為每千字80-300元。按照這一規定，著作中的每個字一般值8分至3角。然而現實社會中，作者自擬的一則糾錯廣告，引來了每字千元的兌現糾紛。2018年10月12日，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對外公布了一起特殊的懸賞廣告糾紛，作家出書反賠錢……

懸賞糾錯引來學者挑戰

“皖山”的皖有無“美好”之意？由草、水、魚、禾四字組成的“蘇”的繁體字，有無“魚米之鄉”的寓意？“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是不是“民諺”？稱遼寧人的智商比其他各省人平均高5-7個百分點，有無權威數據支撐？

2012年3月，作家張義（筆名張一一）通過南方出版社出版發行其新書《帶三只眼看國人》。對于類似這些在該書中提及的話題，一般讀者或許不會予以深究，但一名特殊的讀者卻較起了真，他不僅將這些他認為有錯的地方一一挑了出來，還認真進行了研究，嚴肅地指出了其中的毛病。

這名特殊的讀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因從《康熙順天府志》一書中挑錯，與閻崇年和中華書局二上公堂的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白平。白教授之所以這樣做，緣于該書作者張義曾經發過的一則懸賞廣告。2012年3月25日，張義在新書發行后通過騰訊微博發布：“為推廣和普及中國地域文化知識，讓14億華人更了解中國各省人不同性格特點，茲鄭重承諾凡挑出拙作《帶三只眼看國人》一個錯者即獎賞1001元，請各位老師為我作證，絕不像閻崇年老頭般耍無賴不認賬！”

3月27日，新華報業網刊發《作家張一一“一錯千金”懸賞不滿閻崇年“老賴”》一文，將張義的懸賞廣告以新聞的形式公布出來，該新聞發布后即被多家媒體轉載。

同日，張義再次通過騰訊微博發文，表示自己絕不步閻崇年后塵“當可恥的老賴”。北京一名知名律師也表示，張 一 一 的懸賞更具誠意和法律效力。點擊該文內容所含的網址可直接跳轉到新華報業網《作家張 一 一“一錯千金”懸賞不滿閻崇年“老賴”》一文。

作為一名文學院的教授，白平看到這則懸賞言行后頓時來了興趣。立即網購一本《帶三只眼看國人》，通讀全書后從中挑出172處錯誤。按照張義承諾的一處錯誤1001元的標準計算，白平認為張義應當向其支付懸賞獎金172172元。

應征者持“錯”索賞，懸賞人辯稱無錯

2017年1月10日，白平一紙訴狀，將張義告到了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要求法院判令張義向自己支付懸賞獎金172172元。法院于2017年8月10日、2018年4月2日兩次公開開庭進行了審理。

為了證明自己的主張，白平起訴時還向法院提交了張義用于公開懸賞的微博截圖、新華報業網相關新聞內容和出處，以及自己從《帶三只眼看國人》挑出的172處錯誤的清單。

如何證明自己挑出來的錯確實是錯呢？白平為此專門邀請相關行業專家進行鑒定，并出具《〈帶三只眼看國人〉錯誤清單專家鑒定意見書》（以下簡稱鑒定意見書）。經專家審讀，白平挑出的172處錯誤中，專家認可其中有145處確屬錯誤，19處涉及爭議應擱置，8處不存在錯誤。

張義應訴后辯稱不同意白平的訴訟請求，強調自己發布廣告時具有一定的目的性，是為了配合新書的發行，以及推廣和普及地域文化知識發布，應當僅有知識性的錯誤才能被認為屬于懸賞的范圍。

張義同時指出，雖然懸賞時沒有約定時間范圍，但是發布廣告的目的性實際上可以看出廣告具有一定時效性。張義稱，懸賞廣告是2012年發布的，雙方曾于當年5月進行溝通，約定將該案件提交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管轄。但白平時隔五年才提起訴訟，且在此期間并未向張義主張過權利，已經超過兩年訴訟時效。

針對白平挑出的172處錯誤，張義認為這屬于其主觀認識，沒有客觀標準。對于鑒定意見，張義質證指出，鑒定并非由雙方共同選定的有資質的鑒定機構進行的鑒定，且鑒定專家是否具有鑒定資格無從考證。至于鑒定結論，張義認為沒有準確的鑒定規則及標準，依據的主要是個人觀點，鑒定結論明顯依據不足。

為證明自己的抗辯主張，張義進一步指出，涉案圖書是正規出版社出版的，根據相關規定，如果有172處錯誤，出版社不應出版涉案書籍。張義同時指出白平主張的報酬過高，應該按照白平為挑錯所花費的時間及成本進行相應的調整。

法院認定18處錯誤存在，判令懸賞者兌現承諾

法院經審理查明，白平從《帶三只眼看國人》一書中挑出認為存在錯誤的內容172處，其中包括用詞不當57處、敘述不符合事實27處、錯別字19處、標點失誤19處等。

2012年7月11日，張義向白平出具《說明》，稱“本人張義（筆名張一一），已在北京市朝陽區……工作居住滿一年以上。關于白平訴本人的懸賞廣告糾紛案，本人同意由朝陽區人民法院管轄。”

訴訟中，對于張義是否在微博中對挑錯范圍進行限定一事，白平認為張義在廣告中沒有限定挑錯類型，因此所有錯誤均應當支付獎勵。白平指出，自己挑出的172處錯誤中，一般政治性差錯、敘述不符合事實屬于知識性錯誤，其余屬于非知識性錯誤，但亦嚴重影響文化傳播。

法院認為：我國的法律法規并未對懸賞廣告的概念以及構成要件進行明確規定，但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三條的規定，懸賞人以公開方式聲明對完成一定行為的人支付報酬，完成特定行為的人請求懸賞人支付報酬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

基于懸賞廣告的重要性，懸賞人的意思表示應當真實、明確、具體。本案中，張義認可其確實通過個人微博發布了懸賞廣告，對于挑出其新書《帶三只眼看國人》一書中一個錯者給予1001元的獎勵，法院對此不持異議。

針對訴辯雙方爭議的焦點，法院在審理中一一做了回應。針對張義發布的懸賞廣告中對挑錯的時間和范圍是否進行限制，白平的起訴是否超過訴訟時效，法院認為，兩則案涉微博中并沒有任何字樣明確表明懸賞廣告存在期限，或者要求相對人在特定期限內挑錯。直至本案訴訟中，案涉微博中的懸賞廣告仍然可以通過互聯網查看，說明張義的懸賞廣告至今仍然有效，白平系在懸賞廣告的有效期內完成挑錯并提起訴訟。故對于張義稱白平的挑錯超過懸賞廣告規定的時間、超過訴訟時效的說法，法院不予采信。

針對張義所稱挑錯的范圍僅限于知識性錯誤的意見，法院認為，本案應當以張義發布的內容完整的懸賞廣告微博作為其真實的意思表示。從該微博表述來看，句式結構是“為……茲鄭重承諾……”，符合常用的首先表明目的的表達方式，從文義上理解，“為推廣和普及中國地域文化知識，讓14億華人更了解中國各省人不同性格特點”具有明確的目的性，可以認為系作者發布懸賞廣告的目的。從整體內容來看，《帶三只眼看國人》確系一本以我國各個不同地區的歷史、人文、風俗等為主要內容的書籍，廣告的三句話內容上也具有承接性，邏輯合理，意思表示完整。因此，該廣告中后句承諾的內容應當受到前句目的的限制，張義對于挑錯給予獎勵存在限定條件，應當是指出該書中存在的知識性錯誤，故對張義的意見，法院予以采納。

對于《帶三只眼看國人》能否適用上述知識性錯誤的標準進行評判。從張義發布的懸賞廣告目的來看，是“為推廣和普及中國地域文化知識”，書籍的內容也是關于中國的地域文化知識的。由此可見，張義對該書的定位以及實際寫作內容均表明，該書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文學作品，不能按照主觀意志虛構人物、地名、故事等，而應當規范使用語言文字，并盡量真實、客觀、準確地傳遞相應知識，不應當誤導讀者，故在對該書內容是否存在知識性錯誤的判斷上，可以適用上述標準。

法院經逐一分析，最終從白平挑出的172處錯誤中，認定確系存在知識性錯誤的共計18處，并以此作為判決依據。2018年10月12日，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對外公布該案一審判決：被告張義于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向原告白平支付18018元;駁回原告白平的其他訴訟請求。

點評

目前，對于什么是圖書中的知識性錯誤的問題，并沒有法律法規做出明確規定。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令第26號《圖書質量管理規定》的附件《圖書編校質量差錯率計算方法》中明確指出了存在一種差錯名為“知識性差錯”，并且規定出現知識性差錯的，每處計2個差錯。以此規范中對于圖書中存在差錯的分類和記錯標準為基礎，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校對委員會牽頭擬制了《圖書編校質量差錯認定細則》并形成了《圖書編校質量差錯判定細則計錯表》。法院認為該細則及計錯表系由全國性的行業協會根據行政法規制定，也在圖書編校質量的評判過程中被廣泛適用，具有合法性、權威性、可行性，故該文件中對于知識性錯誤的分類及認定標準可以作為本案用以認定知識性錯誤的標準。

編輯：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