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婧妍,李 文
(東北林業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悠久的歷史造就了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在其熏陶下的中國古典園林發展更是“聲色俱佳”。 最初的園林是為了通神和生產,如殷末周初的“囿”、秦朝的皇家園林上林苑,“天人合一”是此時園林的精神導向; 而東漢興起的私家園林,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寺觀園林的出現預示著造園手法由寫實風景轉向了寫實與寫意結合,直至清初形成了比較成熟的造園體系。其造園的靈感源于自然,境界卻高于自然,將詩畫的情趣融入其中,營造出豐富多彩的意境,注重建筑的剛與自然的柔相融合。 聲音作為自然山水中的一部分,其營造的意境給觀者以聽覺上的舒適感,自然成為了中國古典園林中不可或缺的構園要素之一。
儒、佛、道可謂是我國傳統文化的基石,不僅影響了山水文化的審美意識,還決定了其風格的演變方向。 中國園林講求的是將建筑、花木、山水組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接近自然,飽含畫意與詩情的藝術品,達到“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
在中國傳統思想主干之一的道家思想中,“順應自然,返璞歸真”的理念對中國古典園林有著深遠的指導意義,造就了“道法自然”的山水審美意識。 可謂 “天地大園林,園林小天地” 。在這種“道法自然”的審美角度下,自然美就是天地萬物合為一體,“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等自然中一切的景象,也具有“真足以攝召魂夢”,引人遐想!
中國園林一直以來都受到中國詩畫的影響。在南北朝以后,士大夫嘯傲煙霞,寄情于山水,又敏詩擅畫,見之于行動,所以自古以來名園多出自于文人畫家。這些造園家在構思時,往往將園中主要風景區意境,先以簡約的筆墨,以詩的形式做一個概括,然后再仔細地推敲山水、庭榭、花樹等每一個具體風景的布置,使之最適合詩意,猶如揣摩詩意作畫一般。正如陳從周先生所說,“筑園出于文思,存園賴文以傳”,可見園林與詩畫相輔相成,簡言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兩者互為境界。甚至可以說中國造園的主導思想是以傳統的詩畫為藍本,“無處不入畫,無景不藏詩”,詩畫奠定了中國園林設計的美學基礎,而源于自然界中的風雨、清泉、蟲鳴鳥叫等聲音作為自然山水中不可或缺的點睛之物,自然是詩人畫家會爭相描繪的對象,故造園的過程中聲音景觀的營造不可或缺,并在受到詩畫的影響下得到完美的升華, 達到游目騁懷的美妙境界。
中國古代流傳至今的詩詞,其意境的營造多依托聲音達到其想象中的境界。 從周邦彥的:“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再到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都是通過聲音為脈絡抒發意境的。 隨著文人墨客對自然山水的親近、深刻地了解它的精髓,進而邁入更高一層富有詩情畫意的審美境界。 如李清照的《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唐代王維的《輞川集》: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華子岡: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 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些詩詞里對聲音的描述雖然只是一帶而過,卻將聲音過后的靜謐凸顯了出來,即便是無聲的靜謐,卻也如詩如畫,別有一番滋味。 經過文人墨客不斷地積累、沉淀與交流,不僅提升了園林中聲景觀的美學意境,還引導、延伸了觀賞者對聲景觀的體驗與發現。漸漸地,詩詞所營造的境界中,形成聲音美學的影響,眼睛直觀欣賞到的實體景觀開始與耳朵聆聽到的聲音景觀相融合, 達到富有詩情畫意的和諧境界,聲景觀成為了不可或缺的景觀要素。形成了“為情造景,因景生情”,在看到近處有古松,而遠處有巖壑,當風吹人松林會發出瑟瑟濤聲的“萬壑松風”時,康熙賦詩:“云卷千松色,泉如萬籟吟”當你游覽拙政園,走進留聽閣,即便眼前看到秋塘殘荷敗葉,煙雨季節適逢下雨,坐在閣中聽雨聲, 卻也能感受到另一種意境,而此閣名取自李商隱的名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 。
陳從周先生曾指出“不知畫理畫論,難以言中國園林” ,可見中國的繪畫與園林是相互影響,密不可分的。 而中國古代繪畫自元代以后,寫意多于寫實,不再是簡單地描摹自然山水,而是畫中寓情,追求意境與情趣、追求虛實結合的空靈之美。而聲音作為增添野趣,營造意境的重要因素,自然會成為畫家爭相描繪的對象。唐朝沈佺期在《范山人畫山水歌》中描繪到:山崢嶸,水亂澄,忽如空中有物,物中有聲。而清朝的戴熙也在《賜硯齋題畫偶錄》中提出“竹聲錚錚,泉聲錚錚,耳非有聞,聽于無聲” 的評價。 故一幅好的山水畫雖然其本身不能發出聲音,但是卻可以讓觀者捕捉到畫中的聲景觀,體會其中的美妙之處。 在欣賞王維所畫的《江千雪霽圖》時,平遠的構圖,江水分割兩岸,近岸的村落與遠岸的上相呼應, 樹木山石呈現自然之態,幽淡的積雪若隱若現,襯托出雪后清冷寧靜的意境。
中國古代樂曲無論是曲名還是曲境都與園林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是中國園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早在在明代羊城八景中就得到體現,“象山樵歌”,越秀山茂密的松林里傳出悅耳的歌謠;“荔灣漁唱”,水灣兩側的岸邊火紅的的荔枝灣,碧波蕩漾,漁舟唱晚;以及泛舟惠州西湖上感受“豐湖漁唱”,水鄉周莊的“蜆江漁唱”等等都融入了以樵歌、漁唱為聲境的園林景觀, 其意境的美妙不言而喻,令觀賞者沉醉其中。金學智先生在《中國園林美學》中曾指出:“中國古典園林藝術中有兩個集萃式的綜合藝術系統,以靜者為主的是園林,以動者為主的是戲曲 ”。園林與戲曲的結合交相輝映,會形成時空交感,異質同構,形成了一種相契合的美感。 自明朝中葉以后,昆曲盛行于江南,“裊情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牡丹亭 游園》中悠揚的音節,美麗的曲詞讓人沉醉,將聆聽者引入詩情畫意的園林之中。中國古琴演奏的樂曲,對其演奏的環境要求極高,其演奏環境造就了頤養性情的審美思維,和古典園林相合。蘇州怡園中設有“坡仙琴館”和“石聽琴室”,“琴因館設,館以琴揚,境以聲出。 ”百年里琴友集聚于此,言樂理,講琴韻,琴音延綿不絕,園主顧鶴逸對此題詩:“明月夜盡當無事,來聽玉澗流泉琴 ”。故園境為曲境增添色彩、提供舞臺,而曲境又拓展了園境,成為營造聲景觀的新元素,動與靜的結合,在園林中演繹出美妙的樂章,提升了園林意境。蘇州怡園藕香榭、網師園濯纓水閣等,這些都是由作曲而誕生的場所。 陳從周先生對此評價為“水殿風來,余音繞梁,隔院笙歌,側耳傾聽,此情此景,確令人向往”。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意識里,風,泉水,飛鳥,秋蟬等一切自然界中發出聲音的,都與音樂存在某些相通的地方。長風吹過了萬壑松風,隨即發出的瑟瑟聲響,形成似“笙鏞迭奏”的樂聲。自然山水中的泉鳴等天然的聲音,也會引發文人發出“風篁類長笛,流水當琴鳴”的審美感嘆。何紹基在滄浪亭“翠玲瓏”室內題聯“風篁類長笛,流水當琴鳴”,原因是由于在翠玲瓏的北面修竹掩映,每當微風吹過,就會發出類似絲竹管弦之聲,故題此聯。早在《列子 湯問》中,古人就曾將美妙的琴聲比喻為大自然中瀉物傾煙般的“高山流水”。據傳明代音樂家朱載甂在早年間四處游歷時聽到了山中的泉水聲如琴聲一般,從而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使其終身難忘,寫出了好多好的作品。
在園境與曲境的相互依存和自然天籟與樂曲間的審美同構的浸潤下,形成了新的文化心理積淀,營造出的園林形成不同形式的意境,這賦予了自然界中的聲音如樂曲般美妙的價值,形成 “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的觀景詠嘆。
可見,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背景下,聲音已不再是一種簡單的直覺感受,已經上升到藝術般的精神體驗,并且深入到了社會制度當中,滲透在人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難怪王世仁先生在《中國傳統建筑審美三層次》一文中寫道:“利用音響來創造美的環境,中國大概是世界上開掘得最深的國家了”。
因此,“藝術固然少不了它,真正高級的科學也需要它” 。中國古典園林正是以這種“以美啟真”的方式來創造園林聲景觀的營造以及引導其詩意的本質,為今后可以更好地在設計中體現“以人為本”的園林聲景營造和人居聲環境建設, 提供了一種可資借鑒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