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霖

?4月25日,日本東京,一項針對當年受害者的救濟法在日本國會參議院全體會議上獲得一致通過(東方IC 圖)
“我的苦痛難道只值32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9.5萬元)嗎?”4月25日,74歲的渡邊數美通過媒體向日本政府發出了質問。
當天,日本國會參議院全體會議一致通過了一項法案,根據該法案,日本政府將向因《優生保護法》而被強制絕育的受害者“反省和道歉”,并給予每位受害者320萬日元的一次性補償。
正在歐洲訪問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發表書面聲明,稱“政府也將認真反省,由衷地表達歉意”,并強調“為防止此事再次發生,政府將努力建設一個不歧視殘障、相互尊重人格和個性、實現共生的社會”。
但受害者并不買賬,“我要繼續斗爭到底,直到國家認清責任,給我們正當賠償。”渡邊數美說。
1963年,16歲的飯冢順子被帶到日本東北部的一個診所里,醫生給她做了一個小手術。“打了麻藥之后,我什么都記不得了。”
數年之后,偷聽到父母的談話,她才震驚地發覺“小手術”的真相:因為被診斷為“遺傳性弱智”,根據日本政府的《優生保護法》,她被實施了絕育手術。
“后來我多次去醫院詢問能否使我正常生育,”飯冢順子哽咽地說,“但這是不可能的。”
被《優生保護法》改變一生的,并不只是飯冢順子一人。
1948年,日本國會參議院議員谷口彌三郎提出一項法案。該法案提議,政府可不經本人同意就針對患有認知障礙和身體殘疾的人士實行“強制斷種”。谷口彌三郎認為,日本迫切需要“提高人口素質”,“為了不讓低劣的基因傳給國民,這是必要之舉”。
二戰后的日本,正因經濟困難和生育潮面臨眾多社會問題,于是這項名為《優生保護法》的法案很快獲得通過并實施。據日本政府統計,自1949年至1996年《優生保護法》被宣布失效,約有2.5萬人被實施了絕育手術,其中至少1.65萬人是在“并未得到本人同意”情況下進行的——日本共同社對宮城縣的統計數據顯示,該縣被施以絕育手術者中最小的時年9歲,且未成年人占比超過一半。
父親后來告訴飯冢順子,是當地官員當時一再地“催促”下,他才簽字同意了那個絕育手術。
由于天生有些智力障礙,飯冢順子在14歲時就被父母送到了收留智力殘障兒童的機構。16歲時,她被要求進行了智力檢查。檢查結果上,“智力”一欄寫著“愚笨”,而結論是,“有進行優生手術(結扎)的必要性”。
如今,56年過去了,當說起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影響時,順子聲音還是止不住地顫抖,“我現在經常性的腹痛。我的整個人生都被偷走了。”
強制絕育手術,給受害者帶來了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創傷。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整個日本社會幾乎遺忘了這一群體。
2018年1月30號,六十多歲的佐藤由美首先站出來起訴日本政府實行的《優生保護法》嚴重侵犯人權。據日本媒體報道,這是首個被強制絕育人士向政府提起訴訟的案例。
佐藤由美表示國家未通過立法等舉措對她進行救濟補償,因此向政府索賠11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67.2萬元)。
與飯冢順子的遭遇類似,佐藤由美因為被診斷為“重度智能障礙癥”,在15歲的時候遭到了強制絕育。盡管她此后一直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因為沒有生育能力,在相親時不斷被拒絕,至今依然未婚。
一起住了四十多年的嫂子美智子向媒體表示,佐藤能幫她照顧孩子、給孩子換尿布。“即使是她沒有完全獨立照顧好自己小孩的能力,但是剝奪她生育的權利,那就是犯罪。”

2018 年1月30日,日本仙臺,強制絕育受害者和律師舉行集會游行,要求日本政府道歉和賠償(@視覺中國 圖)
更讓佐藤憤怒的是,她的智力障礙并不是源自遺傳,而是在1歲時進行唇腭裂的修補手術時,因麻醉劑的影響而導致。
據日本《每日新聞》報道,事實上,佐藤20年前便已開始向政府索賠,日本政府則以《優生保護法》“在當時是合法的”為由,一直未道歉或給予補償。
而在2018年3月28日仙臺地區法院進行的第一次聽證會上,日本政府代表依然以“該法律在當時是合法實施”為理由,要求撤銷訴訟。不過這次聽證會之后,優生法實施48年給日本造成的實際影響,逐漸為更多人所知,一些社會團體和律師開始介入,也有更多沉默多年的受害者,加入到要求日本政府賠償、道歉的訴求中。
據俄羅斯衛星通訊報道,一位化名為大來佐武郎的上訴人稱,自己在14歲時被迫做了絕育手術——閹割。
“有人告訴我,說我身體有問題,就把我帶到了醫院。我被放到手術臺上,在后背打了一針。醫生說,我患有某種疾病,實際上是在欺騙我。”佐武郎也是宮城縣人,父親再婚后他去了收容所,但在收容所中的遭遇是他沒有想到的。“沒有人問我是否同意手術,對手術也沒做任何解釋。術后15-20天,我艱難地爬到廁所,然后幾乎一周無法站立。術后5年里,我一直痛苦不已。”
盡管后來有了一份建筑工作并且成婚,但兩人一直未能生育。到妻子臨終時,佐武郎才向她坦白。“她默默地聽著,我想,她可能要說點什么,但她僅是悄聲道‘你要及時吃飯,然后就走了。”
按照姐姐的建議,佐武郎也決定將日本政府告到法院。他的律師馬上行動,開始尋找手術書面證據,但沒有任何記錄保留下來。“不得不去找醫生,來證明確有閹割的痕跡。”佐武郎的律師關矢尚人說。

2014年4月16日,德國奧拉寧堡,二戰時期的薩克森豪森集中營對外展示了一批當年納粹實施絕育手術的檔案(@視覺中國 圖)
根據《救濟法》規定,320萬日元賠償的對象是仍然在世、曾接受過手術的受害者,不包括已去世者及家屬——日本官方統計當年約有2.5萬人接受了絕育手術,但目前只有3079名接受手術者通過記錄得到了確認。
即使相關記錄不復存在,如果能夠通過他們自己或他人的證詞來確定他們的身份,受害者也將能夠獲得賠償。但根據法律,以考慮到受害者的隱私為由,政府并不會通知受害者“自證身份”——換句話說,很多受害者可能因信息不暢而無法獲得賠償。
但佐武郎承認,至少對他來說,物質補償并不重要,“我想讓那些給我做手術的無良者承認手術事實,并向我道歉。其它的,對我來說都是不需要的”。
與此同時,對于《救濟法》提出的解決辦法,多數接受媒體采訪的受害者都表達了不滿。據日本共同社報道,國會審議中并未聽取受害者的意見。在各地的國家賠償索賠訴訟中,原告方面要求的最大賠償金額超過3500萬日元,與一次性補償的320萬日元差距較大。
“這簡直是對我們的侮辱,感覺自己再次被冒犯了。”渡邊數美還對媒體指出,《救濟法》中提到“進行反省和道歉”時,用的主語是“我們”,“這個‘我們到底指的是國家還是議員,根本沒說明白”。
除了對賠償金額不滿之外,《救濟法》并未涉及當年法令是否違憲問題,也沒有提及政府的法律責任,一系列訴訟預計在該法實施后仍將繼續。
事實上,曾實施類似“絕育法案”的并不止日本一家。
1933年7月,納粹德國政府頒布了臭名昭著的《絕育法》,要求對所有患有精神或肉體疾病的病人強制實施絕育手術——受此法影響的接近40萬人。而另一個歐洲國家瑞典,也曾被曝出在1934年到1976年間實施一項所謂的“優生法案”,6.3萬患某些疾病和屬于“劣等族群”的瑞典人接受了絕育手術。
但德國和瑞典都對受害者公開道歉并進行了賠償。而面對這一歷史“污點”,日本政府似乎仍然在逃避。
“當前日本存在一些針對殘障人士的仇視言論和做法,包括2016年日本神奈川縣護理中心大量殘障人士被殺案,而這些問題的根源便是與《優生保護法》類似的歧視觀念。” 生物倫理學博士松原洋子在接受《日本時報》采訪時稱,“日本政府必須認真反思過去存在的歧視問題,此舉不僅是為維護受害者的利益,更是為了整個社會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