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清嘉慶十三年(1808年),淮安府山陽縣發生一起命案,震驚朝野。
奉旨查賑的朝廷命官李毓昌離奇死亡。案發現場像是上吊自殺,但破綻多多。經過多方查證,確認是知縣私吞賑災銀兩,擔心罪行敗露,買通李毓昌的仆人,將其毒死。由于案情曲折,故事離奇,人稱“淮安奇案”。
每每讀到這樁案子,人們總會關注案情,而忽視一個事實:引出故事的這次洪澇災害,為什么會發生在淮安地區,這與淮安附近的一個地方有很大關系,它叫“清江浦”。
清江浦,原本是江蘇清河碼頭到山陽縣之間的運河名,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末期。起點在今天的揚州,終點就是今天的淮安。沒承想,這條軍事運道竟成為隋煬帝大運河的基礎,溝通了長江和淮河兩大水系,使淮安成了南北水路的交通樞紐。不過,時至宋元,黃河奪淮入海,運河改道,這里風光不再,逐漸淤塞。
明成祖遷都北京后,面臨一個很大的難題,就是如何養活北京的百萬官民和軍隊。華北土地貧瘠,糧食難以自給,只能仰賴江浙地區每年向北方供應糧食。由于倭寇常年為患,海運并不安全。因此,朝廷就打算將元朝的大運河疏浚,成為溝通南北的重要運輸動脈。
九省通衢 “南船北馬”,使清江浦的石碼頭,成了“九省通衢”。而清江浦,乃至淮安府,都成了“舟車日夜繞城走”的“襟喉南北處”。
這樣,江南運糧船隊可以經由清江浦入淮河,一路向北,直達京城。運輸成本大大降低,效率顯著提高。于是,官府徹底放棄海運,將運河作為南糧北運的主渠道,史稱“漕運”。
由于運道的疏浚,南來北往的船只越來越多。不光是運糧的,還有做生意的、跑公務的,大多會在這里停下來歇歇腳,甚至賣東西。清江浦河兩側也就自然形成了新的城鎮。人們便以清江浦命名這座因運河興起的新城市。
然而,運道疏浚后好景不長,到了明代中葉,黃河幾次決口后,徹底形成了“奪淮入海”的地理格局。淮安清江浦以北的京杭運河,不僅日益淤塞難行,而且容易造成斷纜沉船的事故。這樣,就使清江浦以北的運輸能力明顯削弱。
有限的運輸能力,在朝廷看來,當然要優先保障漕運。因此,清朝官府規定,清江浦以北的運河,只允許漕運船、貢品船和巡河船通行,其他北上船只都必須在清江浦的石碼頭就地停靠,所有旅客和物資卸下,改走陸路。南下人員,則到清江浦的清江閘以南登船。這樣的交通方式就叫“南船北馬”。
清廷的這一規定,使清江浦的石碼頭,成了“九省通衢”。而清江浦,乃至淮安府,都成了“舟車日夜繞城走”的“襟喉南北處”。清江浦的發展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
按照《光緒清河縣志》的說法,由南向北的貨物,要在這里“一停”“一頓”“一周轉”,“船一靠岸,千車萬擔”。很多就業機會和新的行當,因清江浦的樞紐地位應運而生。雍正年間,光在石碼頭注冊登記,持證上崗,專門為往來旅客服務的腳夫就有1.2萬人之多。
運河給清江浦帶來的,不光是商機,更是繁華。
高官云集,眾星捧月。河道總督、漕運總督、淮揚道員、淮揚鎮總兵、清河知縣,都曾在這里駐節。甚至到光緒末年,這里還成為旋設旋廢的江淮省的省會,設置巡撫,管轄江蘇北部。如此眾多的政權機關在清江浦開衙辦事,足以體現這里的重要性。

清江浦是江蘇清河碼頭到山陽縣之間的運河名,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末期,起于今天的揚州,終于淮安。
乾隆四十年(1775年),清江浦的人口達54萬,超越同時期的漢口、江寧(南京)。以清江浦和淮安府城合體構成的清代淮安,與揚州、蘇州、杭州并稱“東南四都”,相當于“準一線城市”。不過,與其他三城不同,清江浦的興起全賴運河。
商業繁華,人文薈萃。清江浦位于兩淮核心地帶,具有漕運、鹽運、河工、榷關、郵驛的多重優勢,形成了“帆檣銜尾,綿延數里”的壯觀景象。官宦顯貴、富商大賈、文人墨客,都在這里換乘交通工具,促進了茶樓酒肆的龐大消費,也留下了文化底蘊和歷史印跡。
在中國人眼中,清江浦呈現著“南艘鱗集,商有興販之便”的盛景,而在洋人眼中,清江浦同樣有著無窮魅力。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國特使馬戛爾尼率團回國,被乾隆帝特許沿運河南下。途經清江浦時,使團成員安德遜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在一座大城市附近拋錨,并受到鳴炮歡迎,無數條帆船停泊在碼頭。這是哪座城市?”使團副使托馬斯·斯當東更是驚嘆清江浦是“巨大的城市,有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帆船和百姓。”
清江浦的興盛,得益于運河;清江浦的衰落,也緣于運河。
咸豐年間銅瓦廂黃河改道后,黃河不再奪淮入海,兩淮地區的運河河段失去了重要水源,泥沙逐年淤積,無法沖刷,漸漸堵塞河道,造成運河斷航。
道光年間漕糧改海運,以及清末津浦線鐵路的修通,削弱了清江浦作為交通樞紐的優勢地位,導致客流量銳減。受此影響,當地經濟迅速衰退。
一個城市的衰落,主要有三方面表征。一是人口規模下降和外來人口減少;二是經濟輻射帶動能力衰退,覆蓋面萎縮;三是政治地位下降,影響力削弱。近代的清江浦占全了。
先說人口,清江浦從最高峰時的54萬,銳減至宣統三年(1911年)的10萬,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只剩3.6萬。
再說經濟,清末民初的清江浦“逮海道大通,津浦筑路,舟車輻輳,竟赴捷足,昔之都會遂成下邑”,“俯仰數十年間,有風景不殊之感焉”,由全國性交通樞紐降格為蘇北的區域性商品集散地。
然后說政治,清代在清江浦設立的那些衙門,到清末新政期間幾乎全被裁撤。至民國初年,只剩縣政府之類的機構,跟一般的縣市已無區別。這座曾經冠蓋云集的大城市,幾乎被人們遺忘了。
除此之外,運河失修削弱了當地抵御洪災的能力。民國時期的多次水災,特別是1938年花園口決堤,給清江浦帶來了災難性破壞。
原先靠運河飛黃騰達的產業,隨著交通地位的削弱而走向凋零,而新的產業并未轉型和孕育,使清江浦失去了發展后勁。
長期靠運河發家致富,使當地民眾對官府和自然環境有著習慣性的依賴心理,即便經濟環境巨變,寧愿抱著固有的生活狀態,也不愿有所變化。這種“樂安居,憚遠行”的保守心態、懶散做派,造成了當地經濟轉型的深層次障礙。
這樣的影響,似乎至今仍然若隱若現。